丁如玉眼神一闪,哪里听来的?她能从哪里听来?不过是大胆假设罢了。那个瑶瑶姑娘同四殿下气质肤色有异,但五官一模一样。说话声线不同,可语调上差别并不大。她又偶然得知先时早夭的六公主乳名也叫瑶瑶,这么一联系,心里就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秦珣笑笑:“这么精彩的故事,只有我一个人听也不好。皇嫂不是想世人皆知吗?很好啊,可以。”
“你!”丁如玉一愣,他全然不怕么?
“瑶瑶现在不在我府上,她也,不是我妹妹。”
“不可能!”丁如玉断然道。她觉得她的推断并没有错,而且看秦珣方才的反应,她分明是猜中了的。
秦珣微微挑眉:“怎么不可能?皇嫂知不知道皇兄是因为什么被废入狱?”
“因为——什么?”丁如玉涩然问道。还能因为什么?太子无过被废,肯定是有人在背后使了手段。而那个人十有八九就是秦珣。
秦珣低声道:“这要问咱们皇后娘娘了。”他顿了一顿,在丁如玉吃惊的目光中缓缓续道:“父皇废掉皇后娘娘时,说陶氏善妒,戕害龙体,残害皇嗣。皇嫂就没深想是怎么一回事吗?”
丁如玉一惊:“怎么……一回事?”她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难道是给皇帝下毒?还暗害其他妃子,使他们流产?皇帝子嗣不丰,是陶皇后下的手?
秦珣看她神色,黑眸沉了沉,一字一字道:“十多年前,母后给父皇下了药,教其无法再有子嗣。而这件事,前几天被父皇查了出来。这就是他们被废的原因。”
“什么——?”丁如玉大惊,不可置信,连退数步,“不可能!怎么会这样?!不可能这样的!”
她进东宫数载,偶尔也想过宫中妃嫔无人有孕是不是有什么缘由。但她没有想到秦珣竟给了她这么一个答案。
秦珣勾勾唇角:“那么皇嫂以为应该是怎样?”
丁如玉的思绪在一瞬间转得极快,往日的一些蛛丝马迹似乎在刹那间都变成一帧帧画面在她眼前闪现。孙娘突然有孕而又小产暴毙而亡,离奇死亡的王太医,莫名其妙被废被诛的陶皇后……
听着很匪夷所思,但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她竟觉得极有可能是真的。这样稀奇古怪的理由,编是编不出来的。可是为什么会这样?皇后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秦珣续道:“父皇是男子,又是一国之君,这种事情自然不会放到台面上讲。皇嫂喜欢听故事,不知道这故事会不会传到旁人耳中……”
丁如玉抬头:“既然不想旁人知道,为何偏偏又要告诉我?!”
秦珣一怔,继而笑笑:“为什么?只是想告诉皇嫂。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凡事不要太想当然了。”
“什么?”
秦珣压低了声音:“比如你今夜孤身来此,即便是我要了你的性命,又有几个人知道?”
“你——”丁如玉后退数步,一脸警惕。浓浓的悔意涌上心头,也许她今夜贸然出来真的是大意了。
秦珣话锋一转:“当然,我不会这么做就是了。”
丁如玉心绪起伏不定,声音发颤:“你,你到底想怎样?无论如何,他可从没亏欠过你。”
秦珣笑笑,有些无奈:“皇嫂糊涂了,皇兄从没亏欠过我不假。可想要他们性命的,也从来都不是我,而是父皇。我能做什么?”
丁如玉怔怔地看着他,也不说话。她身上的力气似乎一下子被抽光了,勉尽全力才能站好。秦珣也不能救他,那她该怎么办?
去求皇帝么?不行,肯定不行。
去求祖父?祖父现在恐怕连皇上的面都见不到了。
母后已经被赐死,若真是秦珣说的缘故,那皇帝迁怒之下,一时冲动要了秦璋的性命也不是不可能。
她一咬牙,再次跪了下来,仰起头直视着他:“你能做很多的。你帮帮他,你帮帮我们。你救了他,我会感激你一辈子。”
秦珣轻笑,他倒不在乎什么感激不感激。他想帮秦璋,一则是因为秦璋曾帮过他们,人不坏。二则,他不得不承认丁如玉说的有那么一点道理。如果太子就此死去,后世会如何议论评价他,还真说不准。他不在乎旁人怎么想,他不希望瑶瑶知晓此事后,也会当他是个毫无人性之人。
他希望能早些找到她,真如丁如玉所说的那般“长相厮守”。
他垂眸:“我尽力一试吧。只是还要劳烦皇嫂,在府上小住几日了。”
丁如玉愕然,愣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你,你要做什么?”他是想软禁了她,还是真的想要她性命?
秦珣看了她一眼:“皇嫂既然已经出宫了,难道还要回去?你就不为你肚子里的孩子想一想?你一路奔波,又跪又跑,真的不想要性命了?”
丁如玉一怔,这才缓缓站起,恳求道:“希望你能帮他。”即使她真的命丧于此,她也毫无怨言了。
教人先安置了丁如玉。秦珣自己勉强只休息了一会儿,天不亮就进宫了。
皇帝病情严重,他也不敢大意,知道这个时候他该时刻陪在跟前才是。
孙遇才告诉他,皇帝夜里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又咳了一回血。
秦珣点头,暗叹一声,走到跟前,见皇帝神色难看,正低头看着什么。他轻声道:“父皇龙体要紧,这些东西,等身体好些了,再来看吧。”
皇帝抬眼看了看他,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布帛:“这可不行。再不看就没机会了。”
陶氏临终前写的血书,怎么能不看?只是他越看,心情越糟糕。是了,太子,不,秦璋可还在天牢里待着呢。临死都不忘替他求情。陶氏这个母亲,做的可真称职啊。
秦珣笑笑:“父皇这话说的……父皇是天子,有上天保佑。这东西先放着,又不会丢,怎么就没机会了?”
他心里也清楚,看父皇的脸色,就知道命不久矣。这几日父皇又大动干戈,肯定还加速病情。
皇帝斜了他一眼,提到了秦璋:“陶氏已经上路了,她最放不下秦璋,就让秦璋今日去陪她吧。”
他说这话时,神态如常,仿佛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秦珣面无异色,但心中暗惊。他早知父皇感情淡薄,可是听到父皇果真要赐死秦璋,他也不由地吃惊。
秦珣略一踌躇:“父皇,二哥他并未做错什么……”
“你还不快去?!”皇帝气急,又吐了口血。没做错?!想到他不能说出的理由,他更加愤怒。过得片刻,他才勉强恢复正常,笑了一笑:“你不知道。我这么做也是为你好。这样你以后继位,也能更名正言顺一些。”
秦珣点头,连连称是,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他如今已被封为太子,稍后继位,自然是大统,原无需踩着秦璋的尸骨上位。
皇帝顿了一顿,又道:“秦璋的妻子丁氏,也留不得了。她如今有孕,若生下女子还好。生下男子,也会是威胁。”
秦珣沉默了一瞬。他也不知该高兴父皇全心为他打算,还是该心寒皇家亲情变化太快。
皇帝圣旨都已经拟好了,直接给了秦珣。之后,他挥了挥手:“你去吧!干大事者,不能心软。”
秦珣接过圣旨,踌躇道:“可否留个全尸?”
皇帝微微一怔,半晌方道:“也好。”
秦珣这才领命而去。
他前脚刚走,皇帝便唤了孙遇才上前,笑道:“朕还有桩事,需要你去做。”
孙遇才偷偷拭泪:“皇上请吩咐。”
“朕不允许任何人负朕。”皇帝咳了一声,用手指擦拭掉唇畔的血,“朕记得先时有个珍妃大苏氏,跟陶氏很要好……”
孙遇才想了想,他不大记得这些事了。但是在皇帝面前,他也只能点头:“是,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跟陶氏有关的,朕都不想看到。”皇帝大口喘息,“把她的尸骨迁出来吧,悄悄的,往乱坟岗上一丢,也就成了……”
孙遇才目瞪口呆。珍妃再不受宠,那也是曾经伺候过皇帝的女人。怎么就因为一个跟陶氏交好,就要死后不宁?
“记住没有?”
孙遇才连连点头:“是,是……”
“这事你找人去办。”皇帝喘了口气,“还有,你跟了朕多年,朕用着很趁手。黄泉路上,你就陪着朕吧!”
孙遇才面色惨白,泪水盈眶。他只能“哎”了一声,强笑道:“能伺候皇上,是老奴的福分。”
皇上这是要他殉葬呢。
皇帝笑了笑:“还是你最得朕心,朕……”
话音未落,他便仰面倒了下去。
孙遇才大惊,高声道:“传太医!传太医!快请太子!”
这都是什么事啊。宫里当家的几个主子,病的病,伤的伤,死的死,废的废……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秦珣领了圣旨,直奔天牢。听皇帝说可以留太子全尸,他就暗暗松了一口气,命人备了一杯特殊的酒。
天牢里的光线有些暗。秦璋所待的地方还稍微好一些,只有他一人。他虽然容色憔悴,但是衣衫整洁,正坐在天牢里唯一的桌子边。
一看见秦珣,他站了起来,微微一笑:“三弟,不,或许我现在应该称你为太子殿下了。”
秦珣皱眉,走进天牢,轻声道:“就算是太子殿下,也是你的三弟。这两点并不冲突。”
他手里拿着圣旨,身后的随从端着托盘,托盘上放了一杯酒。
秦珣教人将酒放在桌上,令那人退下。
“父皇果真是立了你。”秦璋的目光有些怅然,从酒杯上移到秦珣身上,他自嘲一笑,“也是。我之后还有你,你之后再无旁人。不立你,父皇又能立谁?”
秦珣笑笑,不置可否。
“父皇的身体怎么样了?还有,陶家……”
秦珣抬眸,打断了他的话:“我今日来,主要是两件事。一是奉父皇之命送你上路。二是让你做个明白鬼。我要告诉你的是,母后,不,废后已经不在了,留了全尸……”
秦璋瞳孔一缩:“怎么?”一瞬间他剧痛钻心,“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两日在牢房,他细细思忖,可还是想不明白。母后在后宫操劳半生,又与父皇是结发夫妻。到底是她或者陶家做错了什么事,父皇才会下这样的命令?!
“这事说来话长,我可以告诉你。”秦珣缓缓说道,“因为十八年前,母后给父皇下了绝育药,以至于父皇后来再无子嗣出世。很不幸,这件事被父皇给知道了。母后供认不讳。戕害龙体,残害皇嗣,是什么罪过,我想你也很清楚……”
秦璋心神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母后给父皇下药?不,母后最贤惠。她在后宫,最是贤良公正!”
在他心中,他的母后堪称贤后典范,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秦珣点头:“是啊,她贤良公正。反正别人都生不出孩子,她何不大方一点?”
“……”秦璋瞠目结舌。
“你以为她为什么会被赐死?你为什么会被废?”秦珣看着他,竟有些同情,如果不是陶皇后下药,凭皇帝对秦璋的宠爱程度,秦璋地位稳固,绝对不会有被废的一天。
看着秦璋的面色一点点变白,秦珣恍若未见,继续说道:“你以为为什么后宫十多年都无人有孕?唯一的一个孙氏刚一有孕就小产暴毙?你以为父皇为什么会下旨杀掉你这个他曾经最心爱的儿子……”他顿了一顿:“因为皇后娘娘这么做,都是为了你!”
秦璋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终消失无影无踪,怔怔道:“父皇下旨杀我?”
点了点头,秦珣道:“母后已经走了,父皇同意,留你全尸……”
秦璋眼眶赤红,原来竟是这样么?母后为了他,伤害父皇。父皇察觉后,又要他们母子的性命!他阖上双目,好一会儿才道:“好,我知道了,多谢你的告知。”
他眼中闪过一抹坚定之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他笑了笑,冲秦珣道:“我这个将死之人想求一件事,看在我们兄弟一场的份上,你看看,你能不能帮忙?能了固然很好,不能,我也不怪你。”
秦珣点头:“你说。”
“我死之后,希望你能善待阿玉。她腹中的胎儿,能拿掉就拿掉吧,这样她以后,可能不会那么艰难。”秦璋笑了笑,眼里有泪花闪烁,“母后想绝父皇的子嗣,应在我身上,也好。”见秦珣面无表情,他心里略微有些失望,“不能吗?那……”
秦珣轻声道:“父皇下了旨意,丁氏及其腹中的胎儿留不得。你不用担心她,很快你们就要会合了……”
“留……不得么?”秦璋一怔,继而苦笑,“是我连累了她。”
他想,大约是毒性发作了,他一时间觉得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眼前也变成了黑黢黢一片。他缓缓坐了下来,努力微笑:“不知道阿玉是不是跟我一样。她最怕黑的……”
他话未说完,脑袋一歪,便倒了下去。
秦珣站在他身侧,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扬声唤了狱卒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