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姮的话,将他拉回到多年前的魏家。
阿父当时外出从军,常年在外。他出生时,正值阿父遇上一场激战, 阿母为了不让阿父分心,甚至都没有让人去通知阿父他出生之事。一直到半月后阿父取胜,阿母才将他出生这件事派人告诉阿父。
阿母贤惠得体识大局的名声,最初就是由此传出来的。
当时的魏家,只有他和大兄两个孩子。虽然家贫,他又长得黑丑,但日子过得还算开心。
他一夜间长大是在逃亡时,被阿母放弃。
阿父那次叛逃,将魏家带上了一条新的路。魏家一点点兴盛起来,他却因为逃亡中的事,伤心茫然,与阿母有了隔阂。在回过神来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家中的孩子竟然一下子多起来了。
阿父最看重的向来是大兄,而阿母的注意力也转移到刚刚出生不久的小儿子身上。在魏家,父不疼母不爱,随着阿父手中权势越来越大,嫁给阿父的女人身份越来越高,出生的孩子越来越多,他的处境也越来越差。
想到这里,魏昭心里突然一动。他明白李陵姮为何突然提起他年少时候了。
他轻喊了一声李陵姮的名字。李陵姮对魏昭多有了解,此刻,从他语气的变化中,已经察觉出他领会了自己要说的话。
她靠在魏昭怀里,放开抱着魏昭的手臂,转而去抓他的手。
带着几丝怅惘,带着几丝叹息,李陵姮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二郎,我不舍得我们的孩子重复你的经历。”
她握紧魏昭的手,五指紧扣,口中却没有停下,“二郎,我们的孩子身上流着你的血,在我心目中,他的年少之时,就是你的年少之时。”
李陵姮声音柔柔的,魏昭轻而易举就能从中听出怜惜。
怜惜。魏昭从来就不稀罕别人的怜悯同情。但把这个别人换成李陵姮,魏昭却丝毫不觉得厌恶的。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晋阳西山,那天下着雪,你从山上滚下来,我走近你,却被你突然睁开的双眼吓了一跳。”李陵姮谈起两人共同的回忆。
魏昭在她额头上如蜻蜓点水般碰了碰,“抱歉。”他天生过目不忘,到现在还记得当时李陵姮脸上的嫌恶。他那时性格比现在更加恶劣,匆匆一瞥就对她生出记恨报复的想法。哪里想到,两人最终会有这样的一天。
“用不着说抱歉。”李陵姮摇头,“那年我十三岁,而你已经十五了。我只是有些遗憾,我们相遇得太晚。”
李陵姮没有提到这个还好,一提到,魏昭心中也生出强烈的遗憾来。他想拥有李陵姮的全部。他心神转得很快,立刻就想到了李陵姮提起这个的真正原因。
“你是想——”
李陵姮微笑起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但我们还有孩子。我能从他的成长中看到你的影子。”
“二郎,我知道你小时候过得不开心。我希望,我们的孩子能够过得幸福,有父母的爱护和关心。”她的声音渐渐轻起来,显出几分迟疑和犹豫,“就好像我能改变你小时候一样。”
李陵姮深吸一口气,再度恢复镇定,“我知道,你其实不稀罕,但我还是想这么做。”
魏昭将李陵姮抱在怀中,他明白李陵姮的想法,是想借他们孩子来弥补他年少时缺少父母关怀的遗憾。她说的很对,今天这番话,换做另外任何一个人来说,只怕只能让他冷笑几声将对方赶尽杀绝。
但她是李陵姮啊。
他一向坚定刚毅的心,在这一刹那,多了一丝迷茫。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李陵姮也沉默着没有说话。
半晌,魏昭眨了眨眼,目光重新恢复平静。他靠在李陵姮耳边,轻声道:“我会好好对这个孩子的。”
在刚刚那一会儿功夫,魏昭心中想了许多。一方面,他打从心底就渴望着李陵姮对他的好,这一回自然也不例外。另一方面,他虽然对弥补自己年少时的遗憾不感兴趣,但这个孩子身上流着李陵姮的血这个事实却忽然清晰起来。
他很清楚,就算流着李陵姮的血,也不是她本人,但不可否认,李陵姮刚才的提议对他有几分吸引力。他想从孩子身上,看到他错过的李陵姮的前十三年。
只可惜,魏昭眼中闪过一丝遗憾,这不是个女儿。
经过这次李陵姮难产,差点离他而去之事后,他原本是不想再让阿姮怀孕生子的。但他忽然就想要个女儿,像阿姮一样的女儿。
魏昭将这事暂时放在一旁,抱着陡然开心起来的李陵姮,轻轻抚着她的后背,脸上也不由自主露出笑容,李陵姮高兴,他同意觉得开心。
“对了,二郎,你给孩子想好名字了吗?”
魏昭原先对孩子半点都不上心,自然不会特意去想儿子的名字。他原本就只打算随便给他取一个,现在既然打算要好好对这个孩子,当然不能像原先打算的那样。
魏昭是从化名江道清的神和真人,对《周易》也有些研究。他想了想孩子出生的时间,在心中算了算,过了会儿才朝李陵姮道:“单名一个煜字,怎么样?”正好他命中缺火。
“煜。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李陵姮念了两遍魏煜这个名字,点头同意。
魏昭处理完叛乱之事回来就已经是下半夜了。两人在床上聊了这么久,外面天也快亮了。魏昭将李陵姮放回床上,理了理她额头上的碎发,柔声道:“我会吩咐宫人不要来打搅你,你再睡一会儿。”
“那你呢?你也一夜没睡了。”
见李陵姮声音里有几分心疼,魏昭改了主意,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开口道:“我会陪你一起睡一会儿的。”他说着,在李陵姮身旁躺下。
醒来后,李陵姮会觉得精力充沛,实际是昨夜太多福祉一下子影响留下的后遗症,过了一晚上,这种影响消失后,她也渐渐觉得困顿疲倦起来,躺下没多久,就平缓了呼吸,沉沉睡去。
李陵姮睡着之后没多久,魏昭就轻手轻脚地起身了。
大殿外,东方逐渐显出鱼肚白,尚未完全退去的夜幕留下的青色,为天空添了几分肃杀。魏昭走出大殿,吐出一口浊气,迎面而来的寒冷气息让他头脑一阵清醒。
“走吧,去天牢。”他朝着守在殿外的侍卫道。
一走进天牢,仿佛进了另一个世界。不管是那寒冷但清爽的空气,还是逐渐亮起来的白天,都被两扇坚不可摧的大门挡在外面,留在里面的,只有黑暗和血腥气。
天牢最深处的刑讯室里,魏昭一直注视着一面墙。
“陛下,常山王带来了。”
听到部下的声音,魏昭终于转过身来。在他背后,墙上挂着的各种刑具闪着乌黑黯淡的光。
常山王不再是昨夜带人兵临城下时,那副意气奋发的样子。昨晚放箭的最后一刻,魏昭手指稍微偏了偏,原本能够射杀常山王的一箭,最后只伤了他的身体。
并非魏昭突然心软,变得顾念旧情。而是他倏忽间想到,就算常山王谋反,但他当场毫不留情射杀亲弟,只怕会留下六亲不认的骂名。魏昭对这样的骂名无所谓,然而他不想连累李陵姮,更何况,李陵姮一直希望他做个明君。
所以在那一刻,他留了常山王一条命。但那一箭依旧将常山王伤得很重。
常山王被两名侍卫扶着,尽管伤口依旧被处理过,依旧是面如金纸,一副随时都会去了的模样。他哑着声音,断断续续道:“皇兄,我输了。这件事是我一人的主意,阿母和我妻子都不知情。还请皇兄能够饶过她们。”
魏昭勾了勾嘴角,显出几分嘲讽。他还以为常山王坚持要见他,是要说什么呢。
没心思在在这儿多待,魏昭直接冷声甩下一句到底有哪些人参与了谋反,孤自然会查清楚后,便大步朝外走去。
刚刚走出天牢,魏昭就看到等在外面的部下。此人正是他派去晋阳抓捕神和真人的。
“人已经带过来了?!”
那名将领禀报道:“就在寇真人府上。”
闻言,魏昭立刻在心中皱了皱眉,随后朝部下道:“去寇真人府上。”
魏昭心中有预感,他将会从神和真人那里知道很多有趣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没错,男主和女主的孩子就叫魏煜(卫浴)
【提示】作话小剧场与正文无关
当魏煜穿越到现代世界后,最庆幸的是,阿父阿母没有给自己取名叫魏晟冕
第87章 射杀
寇真人是魏昭在半年前找到的。此人与神和真人师出同门, 乃是师兄弟的关系,但在天一教上一任掌教过世后,神和真人担任掌教一职, 因理念冲突,寇真人离开了天一教。明面上是这样传的, 但真相肯定不止这么简单。
天牢离寇真人府上不远,在吩咐了部下一件事后,魏昭回想着神和真人和寇真人,不知不觉就到了寇真人府上。
为了不引起慌乱,将士并未将整座宅子都围起来, 而是在宅子内封锁住各处出处。
魏昭跟着部下走进寇宅,“人呢?”
那名前去禀报的将领道:“在书房里,陛下这边走。”
越靠近书房的位置,魏昭心绪却越发平静。书房的门被打开,屋外的阳光随着魏昭一同进了屋子。
屋子里坐着两人, 正是寇真人和神和真人,房间里气氛凝重紧绷。魏昭进来前,寇真人似乎在说什么,然而神和真人一直都是面无表情,神情冷淡的模样。
在听到开门的响动后, 他抬头朝魏昭道了句:“你来了。”仿佛是在招待一位等待已久的客人,神情镇定自若。
“参见陛下。”寇真人起身,朝魏昭行礼。
对于有真本事,有用的人, 魏昭从来都很客气礼遇,他主动上前扶起寇真人,表示此次能把神和真人抓来多亏寇真人帮忙。
一番寒暄后,魏昭提出让寇真人先避退一下,他想和神和真人单独谈谈。寇真人同意了,并将一面小小的八卦镜交给魏昭。为了防止神和真人使用道术逃跑,这件书房他布了禁制。而这面八卦镜正是禁制的阵眼,不仅能够控制阵法,还能保护待在阵法中的魏昭。
从魏昭进来,到寇真人出去,这期间被无视的神和真人脸上没有丝毫不耐。
房间中安静下来,阳光像一片片金粉,在窗棂上闪耀。
魏昭终于开口打破沉寂,“我该称你为江道清,还是神和真人呢?”
神和真人朝他对面的座椅做了个手势,示意魏昭坐下。魏昭坐下后,他平静闲适地替两人倒了杯茶。
“你想叫什么都可以。”
魏昭笑了笑,神情同样平和镇定,就好像两人当真是朋友聚会一般,“是为了将天命拨乱反正?”
从寇真人那里,他对天一教和神和真人都有了更加详细的了解。但他还有一个问题无法解决。
神和真人丝毫不意外魏昭会猜到这个答案。当年他给魏昭做老师的时候,就知道他的才智有多惊人。
“是的。”
“你算到的天命是什么样的?”
到了如今的地步,神和真人明白,自己想要拨乱反正已经没有了可能。他看着对面,魏昭英挺的面容,以及眼中的刚毅冷峻,索性将自己算到的天命说了出来。
“你本该立窦家娘子为皇后,从称帝第五年起,大兴土木,杀人如麻,荒淫无道,成为暴君。”
魏昭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但面上却依旧保持着镇定专注,实际上,听到他本该立窦家娘子为皇后时,他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佩囊。
佩囊中的硬物硌手,却让他心里慢慢平静下来。
他还记得西梁巫女曾与他说,历史上他和李陵姮乃是恩爱一生的一对帝后,是她穿越重生之后,想要改变历史,才抢了李陵姮的皇后之位。
他从得知神和真人的目的是为拨乱反正后,心中就一直藏着一个谜团。既然历史如此,那他和李陵姮在一起该是顺应天命才对,为何神和真人还一直要对付李陵姮。而寇真人道行浅薄,不及神和真人,未能算出原先的天命,使他一直无法解惑。
此刻,魏昭终于明白了,原来是因为神和真人算到的天命和西梁巫女告诉他的历史不一样。
到底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谁在骗他?魏昭抬起眼,打量了神和真人一眼。
已经将算出来的天命说完了的神和真人朝魏昭道:“陛下有何想法?”
魏昭收起心中的思绪,朝神和真人摇了摇头,“我并无任何想说的。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他说完,起身召来守在外面的人。
“带走。”他朝着部下道。
然而,就在将士们要把神和真人押走时,寇真人上前一步,开口道:“陛下,能否饶我师兄一条活命。”他不认同师兄的做法,所以才会在当今陛下找上门来时,同意帮他擒住师兄。但同时,他与师兄到底有多年师兄弟情谊,师傅过世前,还曾交代他们两人团结一心,将天一教发扬光大。师兄对他不仁,他却不能对师兄不义。
早在天牢门口,得知寇真人没有把神和真人押入天牢,而是带回自己府上时,魏昭就猜到他可能会替神和真人求情。
虽然与寇真人接触不多,但短短几次会面,他早已看出,此人心慈手软,顾念旧情,不管是和他还是和神和真人都不是一路人。
魏昭看向寇真人,嘴角微微勾了勾,“神和真人参与谋反,罪大恶极,本该处死,但既然寇真人为他求情,那孤就网开一面,饶他一命。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