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便问:“这位大爷,那银欢的舞,究竟有什么好?怎么你们都这样说?”
旁边一个瘦瘦高高的青年男子接口道:“惊世绝艳!惊世绝艳!小哥,待会你进去一看便知!”
初雪见这两人提到银欢之时,脸上的表情虔诚得犹如念及神祗,暗想,无论如何,今日一定要看一看她的舞。
于是拉起小月,硬是从人群里挤出一条缝,钻到了大厅的后门前面。
月洞形的后门很大,正中一桌一椅,桌上摆放着一个大樟木箱子,两个十*岁的小厮一个站着收钱,一个坐着记账,箱子里已经堆了不少十两一个的银锭。
小月伸手从随身带的包裹里取出早已备好的二十两银子,递给了那站着的小厮,然后便拉着初雪的手跨过了那道月洞门。
出了后门,只觉眼前豁然敞亮,原来后头是一个极大的园子,占地极广,一所所精巧的房舍分布在绿树花丛中,估计就是青楼女子接客之所。
园中曲折的青石小径尽头,是片青翠的竹林,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美妇站在林前,含笑对着小径上络绎不绝的行人指引道:“众位客官里面请,穿过这片竹林,便是秋月亭了,银欢马上就要在亭中跳舞。”
众人穿过竹林,只见一大片放满了杌凳的草坪对面,依着假山建有一所红墙绿瓦的亭子,亭中一半面积铺了厚厚一层红毡,角落里一个青衫落拓的中年文士坐在一架古琴边,凝神静思,另一半则被墨绿色的幕布挡住了,看来,银欢应该就在幕后。
主仆二人找了个座位坐下,不消片刻,草坪上就乌压压坐满了老中少三代男人。
太阳刚刚挂上树梢之际,突然听得亭中传来铮的一声琴响,那中年文士已经开始调弄琴弦,原本满是嗡嗡的说话声的人群,一下子寂静了下来。
初雪不由得专心致志地向亭内看去。
只见一个身穿淡绿纱裙的年轻女子,似一簇雨后初绽的新荷般,亭亭从幕后转出,端立台上。
这少女一头乌黑油亮的秀发只用一枚束发金环简单束在脑后,容色绝美,尤其是那双清澈如春水,明亮若星辰的眸子,仿佛有一种过剩的生命力洋溢了出来,她那双眼睛往台下轻轻一扫,所有人心里都暗暗有些兴奋地想,银欢马上就要看到我了。
被她容光所摄,台下顿时鸦雀无声,只听得微风拂过树梢的沙沙轻响。
小月轻声对初雪说:“小姐,这姑娘好美,和你一样的美!”
初雪却想,这女子固然是个绝色美女,可是,能如此颠倒众生的,只怕还是她的舞吧。
正思量间,却见舞台一角的中年文士双袖一拂,行云流水般的琴声便从他的指尖流泻而出。
银欢一闻琴声,便开始翩翩起舞,初时只见她纤细的腰肢轻轻移动,宽大的衣袖随风飘舞,也不见得如何出色,可是,慢慢的,随着琴声越来急促,银欢的动作越来越快,她整个身躯的柔韧,动作的轻灵,神态的妩媚,才一点一滴,越来越鲜明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她柔美的身躯,在清晨的阳光下如同盛开的幽兰花瓣般轻轻颤动,在台上,在众人的心头轻盈地跳跃,随着她绿色的裙裾翻飞成弧形,随着她的眼神从妩媚转变为凄迷,人们仿佛感受到了生命经历了丰沛的辉煌与绚丽之后,孤寂而悲伤的死去的整个历程。
太阳越升越高,阳光照在台上那个舞动着的绿色精灵身上,为她曼妙无比的身形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台下,无数人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台上的舞者,她却浑然不觉,在清晨耀目的阳光和广袤的天宇下,舞得那般忘我,动作越来越用力,仿佛要借助这场舞,来宣泄她灵魂深处的不甘与悲伤。
看着看着,初雪就不由自主地沉沦了,那种震颤,来自舞者生命本身的光芒,这是一个用自己的心和灵魂跳舞的女子啊!
这一刻,初雪终于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裕王对她这般念念不忘!连自己,都被她的舞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深深的感动之中。
银欢,这个有着如此奇异魅力的女子,注定是男人的一个劫。
台上,一曲既终,银欢敛眉静立,向众人福了一福,随即转身,掀幕而入,再不见了踪影。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小会,随后,不知是谁带头,众人轰然叫好,声音直冲天际,尤其是那帮年轻男子,这场舞看得他们个个热血沸腾,叫好声差点连亭子上的瓦片都要被震落下来。
小月也是一脸的神魂颠倒,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吃吃地道:“天下居然真有这么好看的舞!”
初雪没有作声,只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到人群散尽之后,才对前来收拾场子的小厮道:“这位小哥,在下姓李,来自江南,我想见一见贵院的妈妈,不知可方便。”
那小厮见初雪穿戴华贵,气质不俗,不敢怠慢,忙放下手中的杌凳,恭恭敬敬地道:“公子请稍等,小的这便去知会罗妈妈。”
过了一会,小厮赶回来笑嘻嘻地道:“公子,罗妈妈有请,小的给您带路。”
初雪点了点头,二人便跟着小厮来到前厅二楼一间宽敞雅致的客房里,冲一个四十来岁贵妇打扮的美貌妇人道:“罗妈妈,李公子来了。”
那妇人笑容满面,上前寒暄几句,落座奉茶后,便问:“不知公子要见老身,所为何事”
初雪笑道:“来找罗妈妈,当然不会是为了别的事情,在下刚才见银欢姑娘跳舞,心中实在钦慕,特来求见。”
罗妈妈微微一笑,语气却甚是坚决:“公子,此事却有些难呢.”
初雪不慌不忙,从怀里取出那块蝴蝶玉佩,放在桌上:“罗妈妈,我知道贵院的规矩,也知道银欢从来不见客人,可是,我却不是客人,而是她的故人,劳烦妈妈将这玉佩拿进去给她一看便知。”
“故人?”罗妈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警惕,银欢可是一颗摇钱树,这公子哥儿该不会是来给她赎身的吧?
想到这里,她便推脱道:“银欢的家人,可是早就离世了,她自幼入宫,哪里会有什么故人?公子想是认错人了吧。”
见这老鸨油盐不进,初雪心头有些焦躁,一听她说银欢是宫里出来的,顿时有了计较。
于是轻轻咳嗽一声,板起脸来,冷冷地道:“妈妈既然知道银欢是宫里头的出身,就该明白,她的故人,是宫里的来头!”
这句话果然收到奇效,罗妈妈一听此言,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颤,立刻笑道:“是是,是老身糊涂了,公子且先坐一会,老身这就把玉佩拿给银欢看。”
从桌上拈起玉蝴蝶,罗妈妈又道:“李公子,老身只管递东西传话,若是银欢坚持不肯见你的话――”
“妈妈请放心,就算银欢不肯见我,她见了此物,也必有话说,你只需将她的话带给我就是。”
罗妈妈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过了约莫有半柱香的功夫,那罗妈妈一脸阴晴不定地回来了,对初雪强笑道:“李公子,银欢愿意见你,待老身找个丫头给你们带路吧。”
银欢的居所就在她跳舞的秋月亭畔的假山附近,一个小小的院落,里面三间瓦舍,院中种了许多兰草,清香袭人,哪里像是青楼舞妓的居所,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住的是山中的隐士呢。
带路的小丫头来到瓦舍门前,轻轻叩门道:“雀儿姐姐,银欢姑娘要见的客人来了!”
话音刚落,房门便开了,一个十六七岁,面容俏丽的丫头出来道:“燕儿你先回去,待会我自会送这二位回大厅。”
说完,便微笑着对初雪道:“李公子请,我家小姐候您多时了。”
第67章 巧遇
初雪和小月随着那个叫雀儿的丫头走进了里间。
只见房中四壁皆是书柜,里面密密实实的线装典籍,正中一张青玉书案,银欢身着一袭藕荷色纱裙,正立在书案前磨墨。
听见脚步声响,银欢抬起头来,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对准了初雪,面上瞬间掠过一丝诧异之色。
初雪笑道:“在下李敬,冒昧造访,希望银欢姑娘不要见怪。”
银欢放下手中的墨条,淡淡地道:“原来是李公子,我还以为是三殿下本人来了。”嗓音清越,如一泓透明的泉水。
随即转脸吩咐雀儿倒茶,又招呼两人坐下,自己也在对面的八仙椅上坐了,方开口道:“不知李公子来见银欢,所为何事?”
初雪见她开门见山,话语简洁,提到裕王的时候,语气和神态都不见丝毫波动,一时有些楞怔了。
这裕王每次提到银欢之际,都是激动或者悲伤的不能自己,再顾不上别的事情,如果两人是一对相爱被拆开的初恋爱侣,那么这银欢也太会掩饰自己的情绪了。
一眼瞥见青玉案上的玉蝴蝶,初雪就试探性地问:“这玉蝴蝶,难得姑娘见了还认得。”
银欢晒然一笑:“这是我从小贴身带的东西,如何能不认得?”
“姑娘此言差矣,此物之前是你贴身佩带,可在这几年,都是裕王殿下日日佩戴把玩,爱不释手。”初雪乘机进一步试探道。
说完,便仔细察看银欢的反应。
只见那张令人神之为夺的芙蓉秀面上,不要说惊喜或者悲伤,连一点点触动的痕迹都见不到。
见银欢沉默不语,想起自己的使命,初雪索性直话直说:“银欢姑娘,裕王殿下非常的想念你。”
银欢嗯了一声,静静地道:“殿下厚爱,银欢感激不尽。”
“殿下的意思,是想将你赎出万艳楼,改名换姓,做他的王妃。”
“殿下的意思?”银欢微微眯缝起那双明亮的眼睛:“你也说了,这是殿下的意思,既然是殿下的意思,又何须来问我?”
“这――虽说是殿下的意思,可也要先行问过姑娘!”初雪有些语塞了,直觉告诉她,这事儿,恐怕没那么简单。
果然,只见银欢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香茶,方开口道:“既然如此,那么,回去告诉三殿下,我不愿意做他的女人!”
见她如此直白,初雪还是惊诧无比,半晌方问:“姑娘莫非是觉得自己误坠风尘,怕连累的裕王的名声么?”
银欢微微冷笑:“我虽坠落风尘,卖艺为生,可是,从来就没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以我看,皇宫里的那些娘娘贵人,和我们院子里的这些姐妹,内里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她们争的是帝宠带来的荣华富贵,姐妹们争的是嫖客口袋里的钱罢了!”
初雪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眼前的女子实在不容小觑。
见她说完之后,只是悠然品茶,初雪呐呐地道:“如果王爷知道你不想嫁给他,会很伤心的。”
“咱们万艳楼门口珠宝铺子里的老板,上次也想为我赎身,娶我为妻,我拒绝了,他也很伤心!”
说完这句话,银欢便不再说话了。
是啊,凭她的美貌和舞姿,想要娶她的人定然如过江之鲫,她总不能见一个伤心的,就嫁一个吧,看来,今日的谈话,真是言尽于此了。
初雪站起身来:“既然如此,在下只好回去给王爷复命了,只是这玉蝴蝶,既然是王爷交给在下的,在下还是得带回去还给王爷。”
银欢微微一笑:“给他的东西,当然就是他的了,姑娘尽管拿去便是。”
这姑娘二字,听得初雪心头一跳,蓦然抬眼去看她,却见她脸上笑吟吟地:“李姑娘,别人相信世上有如此俊俏的郎君,我却不信,我更加不信世上会有不长喉结的男子。”
初雪这才明白过来,心中对着个奇女子更加感佩,点了点头,便走向书案,去取那枚玉蝴蝶。
她拿了玉蝴蝶之后,眼睛往书案上随意一掠,目光就被案上的铺展开来的一幅画粘住了。
这是一副色彩柔和的工笔画,画中那个跳舞的女子,正是银欢本人。
初雪虽然不懂绘画一道,却也觉得画中的银欢神态柔婉,舞姿灵动,仿佛就要从画里走来一般,最要紧的是,这副画的右下角,有几个工笔正楷,赫然便是:“雨润江南”四个字。
雨润江南雨润江南!好熟悉的题字,不就是张居正的好友林润习惯性地在自己的画幅上题的字吗?
想到林润,她立刻想起了张居正,三年了,只听说他出去云游四海,却从不知他身在何方,林润是他的挚友,两人之间,不可能断了联系。
而这副画墨痕新鲜,画成绝不会超过三天,难道,这银欢和林润有所来往?
见初雪站书案前,目光只盯着那幅画,银欢也走上前来,轻声道:“舞是流动的画幅,我一直遗憾于它的不能永恒,这作画之人,将流动的一瞬定格在了纸上,你瞧,他画得多有神韵?”
初雪漫声道:“那是自然,你的舞艳绝尘寰,颠倒众生,也只有林公子那般的画中圣手,才配画你。”
银欢吃了一惊:“你识得林润?”
“自然识得,我那里也有一副画,落款是雨润江南,只不过,远远不及你这副的美丽。”
银欢正要说话,却听帘外传来雀儿的声音:“小姐,林公子到了!”
银欢一听此言,眼中立刻闪过一丝惊喜,对雀儿道:“请他进来吧。”
初雪忙识趣地告辞,银欢也不挽留,将主仆二人送到了门口,便回房去了。
青石小径上,见四下里无人,小月方道:“小姐,原来王爷是让咱们找他的心上人,您怎么不早告诉我们?”
“告诉你们,有什么意思?”
小月撅起嘴:“就算他不让您当王妃,可也不能让您来找这个银欢,这也太寒碜人了
!”
想起银欢的风姿傲骨,初雪不由得悠然神往:“银欢,的确是配当这个王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