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泰盯着妻子瞧了好半天……
感慨万千地叹道,“锦娘,我总算明白啦。哎,真是要命呐, 你这痴女子!”
“你悟到了什么?”妻子目光涣散,失神地瞧着房梁上。
阿泰无奈又心疼,撇了一下嘴角,“悟到你有多么痴。小漠大大地不及你啊。”
他走到被子边斜躺下来,看着平静成一个纸人的妻子。抚摸她冰凉的脸,用饱含禅意的声音问道:“如来叫你回头,你回头了没?”
隔了半天,锦娘才回应,“我回不了头啦。我只能这样到底了,哥……”
她又轻轻一咳,嘴角又溢出血来。
阿泰连忙用袖子接着,皱眉叹道,“哎,你这家伙沉浸在魔境深处啦。老子不把你捞出来,就要没媳妇啦。”
“我困了,想睡觉。”她翻个身,闭上眼,肺痨似的咳嗽着。
丈夫把她抱进怀里,“乖,不要睡啦。来,来,我问你几件事。”
锦娘不反对,不挣扎,像根枯木头倚偎在他怀里。不言不语。
阿泰说:“我问你,上头的空间原先不是在这里的吧?”
锦娘沉默着,半晌,才静静地说:“没错。是我把它折叠过来的。”
他用手指轻柔地梳理妻子的发丝,“唔,你既然把他抛弃了,就让他自生自灭呗,为何还多此一举,把那空间折叠过来?”
妻子不说话。
阿泰无奈,拍拍她说,“乖,来跟我说说嘛。”
“没啥好说的,我心肠恶毒,想报复他。想让他亲眼看着我有多幸福!”
阿泰轻声叹息,“想让他看着你幸福,大可找另外一个男人嘛!以你的容貌,多少男子愿意匍匐在你脚下,是不是?你何必费劲心机,又是割裂魂魄,又是求如来帮你造人呢……”
隔了好一会儿,锦娘才说:“……因为别人我不习惯。”
“啊,但是我这个男人,你为何能习惯呢?我这样一个用兽骨、砂石混搭出来的怪物种,你简直爱不释手嘛。”
锦娘轻微地颤抖着。良久不语,好像被审判者逼到绝境的囚徒。
阿泰说:“因为我是他的一部分。对不对?”
锦娘缓缓掀开眼帘,空洞地望着壁上的灯,“我立过誓言嘛!誓言岂能轻易违背?说好生生世世只要这一个,我要其他人,岂非太没意思?”
阿泰长叹一声,“痴女子啊,你当初割裂他的魂魄,真是想报复他对你的漠视吗?你把他放在上头,真是为了让他瞧着你幸福?”
“不然呢……”锦娘淡淡的,用没有力量的声音反问。
阿泰咏叹一般缓缓地说:“……其实你呀,自始至终都在等他回头啊!你想的既不是报复,也不是惩罚!就算以为他杀了你,你也没想以牙还牙,你要的不过是把他从佛门夺回来吧……”
锦娘静寂无声。
丈夫以逼问的语气说,“你自始至终都在想延续那个生生世世的誓言,我没说错吧?!”
妻子如寒风中的小叶子,瑟瑟地颤抖起来。
他心如刀割地把她搂紧,“他是聪明人,一早窥到你的用心,出于报复也好,为了道心也罢,果断把你们的姻缘链给割了……哎,我佛慈悲,这给了你这家伙多要命的打击啊……”
妻子死死咬住嘴唇。
他轻轻吻在妻子额上,好半晌才抬头说:“但是,即便到这时候,你还没死心。你剥离了主体意识,只保留着一份单纯的记忆来与我过日子。你的内心深处其实每天都在等……”
他再次忍不住心中的怜惜与疼痛,叹出了声,“所以,当他跟我们回家那天,你几乎等不及就提出,要帮我们这两片破碎的镜子拼起来。你希望我们融合的,你想要那个与你轮回五百世的丈夫。”
锦娘捂住眼睛,摇头道,“不,不对。我不要你们融合,我只要你就够了。你是最好的。”
他亲吻她的额头,尽管心中舍不得,却依然剖开了她的伤疤,“不,你一开始想的就是破镜重圆。可是,当他说变化了的两滴水融合,不可能再是原来的水之后,你陷入了极大的恐惧!你害怕我这纯粹的一半被他玷染,连自己最后的念想也保不住,所以又开始担心我们融合了。你每天都活在梦魇般的恐惧与纠结中……自以为很平静,其实每夜的梦里都在惊悸……老子揪心到现在,总算找到你的症结了。”
锦娘被击溃了……
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
丈夫默默凝视她指缝里渗出的泪。等她哭到打嗝了,帮她捋了捋心口,“所以,当时你说自己悟了,世尊说你这是魔的悟。为啥?因为那时,你这痴丫头心里还在盼他回头啊!你悟了个屁!”
他哄孩子似的抱着她晃了晃,无限哀伤地说:“……他后来果真回头了。但已不是当初那滴水了,连他自己也知道。他不想与人融合,老子也不想。所以,两虎相争,必有一死。这时,你真正的苦果就来了。好端端的半个人死掉了。你感到了撕心裂肺,对不对?”
妻子嚎啕大哭,良久,泣不成声道,“我若不是……在虫洞里……觉醒那五百世记忆,他出家……便也罢了。但是,一世一世恩爱地走过来……我怎么放得下?”
“说你痴还真不假!出家就不爱你了?我告诉你,真正的出家人都是带着爱上路的!佛家讲慈悲,慈悲就是大爱啊!他那是觉悟了大爱,要去证道了……儿女情缘凋谢了,世间却多一尊佛,有何不好?枉你五百世记忆加持,就这么点破觉悟。哎……这痴病入骨,老子可能得耗一辈子来治你。”
锦娘大哭。
丈夫只是瞧着――流眼泪总比吐血好。
一阵致命的伤心淌过去后,锦娘稍微控制了自己,用一双悲伤的泪眼瞧着丈夫。
阿泰对她怜悯地笑了笑,“瞧瞧你,折腾出一摊事来,比摩登伽女还难度化!她没有五百世的记忆,佛祖给她一盆洗澡水就搞定了。你不一样,给你一盆洗澡水……肯定要端起来喝了。”
她别开眼,抽噎了几下,才说:“……你不也说会一口闷?”
他把眼一瞪,“老子一口闷是大无畏,你一口闷就是愚痴。境界不一样的人,干的事儿意义能一样吗?”
锦娘:“……”
“好啦,不要再哭啦。”他用袖子帮她擦眼泪,又弯眼笑起来,“五百世的花凋谢,现在的我们就是它结出的籽。咱把花儿开得美美的,不好么?”
锦娘浑身脱力,愣了一会神,轻声说:“可是,这样还有何意思?花儿终究要谢的,我为何要傻兮兮让它开呀……”
丈夫似笑非笑,“是不是又觉得自己悟了,悟到了四大皆空?”
锦娘:“……”
丈夫毫不客气给了她一句评语,“就知道你。老子明确告诉你,你悟到的还是个屁。刚才是痴,现在是愚!”
锦娘被他把所有路封死,只觉一颗心飘无所寄,在空玄境界中浮沉。整个人懵懵怔怔,说不出话来……
丈夫打量她的表情,好像断定菜能出锅了似的,煞有介事地说,“嗯,我看火候差不多了,你该回头啦。”
“回头……”锦娘凄然抿了抿唇,“我这种人还能再回头吗?哪里才是我的岸?我害了人啊。”
阿泰充满肯定地说,“我说能就能。不但能,而且岸上还有好光景在等你――走,咱们去你来的时空瞧瞧。”
“诶……”锦娘的目光里多了一点力量,如同灰烬里燃起了火星子,“哥,去干嘛?去杀掉我这个魔吗……要不,干脆灭杀在虫洞里吧!”
阿泰轻轻呼了她脑袋上一巴掌,“滚蛋!少瞎出馊主意,听老子指挥。”
锦娘泪眼汪汪,扶着脑袋,“那……”
阿泰想了想,果断地说:“去你当初被天魔女杀害的地方。”
*
银河帝国,太空城外。
一座青虹似的通天桥昂首探向星空深处,线条写意,光辉夺目,如同有人大笔一挥,画了一条迷你的小银河。
阿泰站在桥头向下看着。
冷银色的太空城里,到处灯火如昼,如一座风格傲慢的天堂盘踞在虚空中。
头顶上,便是绚烂迷离的星河。流星飞落如雨。
尽管接收了君寰的记忆,此刻亲眼目睹,依然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锦娘抬手指了指,“这个是飞星桥。是皇室专用的观景桥。天幕是假的,流星也是人造的。这里其实还在城内。真到外面去,没有氧气装备可不行。”
“我的好家伙,”阿泰用乡巴佬的语气说,“原来你是这里的皇后哦,难怪四奶奶说你是天女下凡……嫁我这大老粗真是委屈你了。”
锦娘嘟了嘟嘴,没心情陪他逗笑,碰碰他的手臂说,“我就是在那桥上被天魔女杀害的……”
“那朵花呢?不是说被她推下了虫洞了么?我咋看不见?”
“它是突然出现的。推下去的一瞬间功夫,把我吞噬了。”锦娘露出回忆的表情,“按道理,它不该在这种地方出现的,但是……”
“啊……”阿泰恍然点头,轻声问道,“他们还有多会儿来?”
“……你看。”
阿泰定睛一瞧,只见一男一女从城池顶部走出,向桥上漫步了过来。
他们穿着未来时代的衣裳,简洁华贵,气度十分雍容。
女人的容貌和锦娘一模一样。
身穿一袭白绒冬衣。头发一丝不苟盘在脑后。
行走时,仪态端雅天然。下颌收紧,一对清灵澄澈的妙目凝视着前方。一身光华,皎若明月,湛若仙泉。是浑然天成的高雅,毫不做作。
既有大国国母之威仪,又有谪凡仙子的出尘……
骨子里散发着一种至圆至善的美好……真的是好看极了。
只是,她的眼底却浮着一丝凄苦之色……
恐怕正为了诬陷之事忧恼不已吧?!
阿泰抬手在结界上加固了一层,顺便瞄了妻子一眼。
想到她这样一个令天下仰止的女人,如今成天蹲在灶膛前烧火做饭,勤勤恳恳劳作,哄他起床,替他洗衣……不知为何,整颗心脏疼得皱起来,说不清是何滋味。
他想,“这等痴心女子,我就算把心挖出来献给她,又怎样呢?”
锦娘站在结界里凝视曾经的自己,以及走在她身边的“丈夫”。
两人以冷静克制的方式相处着。气氛十分清冷。
那时,她根本没分辨出来此刻的男人是天魔女所变。
因为她和丈夫平日的相处,大抵就是这模样。
他因为潜心佛学,婚后不久便开始持淫戒,两人几乎没什么亲热。
少年时花前月下的初恋,在婚后很快就变成了相敬如宾――宫廷侍者们都看在眼里。帝国上下盛传帝后感情冷漠。
所以,被诬陷之后,舆论一致认定她是因为熬不住寂寞才……
那两人缓缓漫步,向桥顶走去。仿佛要去摘星星。
远看去,如同一对鹊桥相会的仙侣。可是谁能料到,变成丈夫模样的天魔女会忽然对她出言羞辱?
那种心碎的感觉,至今想来如在昨日……
阿泰眯眼瞧着他们,揽住妻子的腰,无声无息飘了上去。
“墨君寰”冷冰冰地说:“因为我不碰你,就耐不住寂寞躺到了侍卫身下,你可真是我的好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