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婵取了一件裙子来,帮沈朝元换上,趁机拉着她的手不让她重新走向拼起的所谓“书桌”。
沈朝元甩了两下,没挣脱开,便开口说:“我还要练字,放开我。”
“您的心这么乱,哪能练字呢?”郑婵道,“学堂的事,奴婢已经知道了。”
沈朝元瞥了她一眼,问道:“你也觉得我很丢脸吗?”
郑婵心一颤,摇摇头,“奴婢绝不会这样想,答不上来,不是您的错误。”
“你不用学杨柳替我开解……我知道我答错了,是我不会,又不怪佘夫子。”沈朝元道。
她心里当然有不甘心,委屈,难过,羞耻,但这些都跟佘平敬没关系。
如果她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她就不用受此羞辱,说到底,还是因为她答不上,怪她自己。
郑婵欣慰地望着她,“当年的世子妃,也像您一样明白事理,她若在天有灵,见到您不受她的教导也能如此明理,一定会很高兴。”
“有什么好高兴的,那么简单的问题我都不会……”沈朝元懊恼地说,“她也觉得丢脸吧?”
郑婵不想再继续说这种难过的话题。
她转而问道:“她们只是惊讶您不会,没有想到别的地方吧?”
沈朝元听不明白,“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知道她们的想法?”
“也对。”郑婵嗟叹一声,“要是您不喜欢她们那样对您,奴婢想办法替您跟世子妃告假,暂时就不去学堂了,怎么样?”
沈朝元摇头。
“您还想去?”郑婵惊讶地问。
沈朝元点头。
“可是,她们那样笑您,您不是很不喜欢吗?”
“上课蛮有意思的,我只是不会答题,又不是做错事,为什么要躲着她们走?”沈朝元道。
郑婵顿时哑然。
迟疑半晌,她才开口,“那您难道不把她们的话放在心上?”
“我不喜欢她们那样,不过,我也不会躲开她们。”沈朝元道。
沈朝元只是忽然回忆起去年的事,那时有人向盛老爷告密,说她是个傻子,盛老爷专程叫她过去考问了一番。虽然在盛老爷那混过去了,可私下里却依旧有人记得这件事,渐渐传扬她脑子不好的消息,那段时间里,沈朝元可以敏锐地感觉到身边大部分人的态度都有了变化。
再无敬畏,她们每一个都用鄙夷与轻蔑的目光扫视她,随时等待她出个丑。
因为她们终于从她身上发现了一个弱点,所以得牢牢抓住,要看她翻不了身。
原来,即使是所谓更高层次的王府,在这一方面,也不例外。
即使是那群尊贵的千金小姐,与盛府的扫地丫鬟也没有两样。
她不会再像从前一样。
沈朝元静静地看着满地的纸,扭头对郑婵说:“我光会写字,却不会答题,该怎么办?”
她不知道该问谁了。
如果在丰城,她可以为少爷,盛森渊总能给她一个合理有用的答案。
可是这里没有别人,她谁也不能依靠,即使她问了郑婵,也只是溺水之人随意去抓浮在水面的一根救命稻草,就算郑婵给她答案,她也得自己努力思考判断这能不能用。如果她身边是青薇,是杨柳,只要是亲近的侍女,她一样会问的。
郑婵却觉得这是向自己求教,当即生出一种使命感。
就像她曾经从先世子妃那得到的感觉一样。
“那就记!”郑婵问她,“您的记性如何?”
“我的记性很好。”这是盛森渊赞许过的话,所以沈朝元能迅速原样答她。
但记性好有什么用?
“请您恕罪,奴婢从杨柳那里听说您无法理解那些文章。”郑婵先告罪一句,才接着说道,“您是无法单独理解,还是就算有夫子指导,也学不会?”事急从权,她再努力委婉,也不得不把话说得明白点。郑婵就想知道,大小姐是天资愚钝还是天资愚蠢。
沈朝元茫然地看着她。
郑婵和她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恍然大悟:“您是不是没听懂奴婢方才的话?”
“嗯!”沈朝元特别高兴地点头,总算有人懂她心事。
郑婵苦笑:“这可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
“不要紧,你再说一遍,我再想想。”沈朝元道。
郑婵道:“不如这样,奴婢也跟着您的母亲读过书,可否让我试着教您一堂课?”
“好啊。”沈朝元从善如流,郑婵真心帮她,她看得出,便立刻答应。
她退后一步,正打算找书看看,却见屋里地上乱七八糟,便又苦恼起来。
“没事,我们就随便坐下,看一会儿书就行。”郑婵领她去角落里,拿来一张凳子请沈朝元坐下,又拿来几本书。她问明沈朝元今天上课用的是哪一本,翻开来先简单扫视一遍,便挑出了一篇自认为最容易的文章,用词浅显,易懂。
她先给沈朝元示范地读了一遍,然后开始讲课。
从前她在先世子妃身边就是做教导姑姑,再愚钝的小丫头,经她的手也能成个人物。
她擅长这个――在教沈朝元之前,她自信满满。
废了一番口水,郑婵切入正题,“小姐,请问‘子不语怪力乱神’这句,何解?”
她用充满期待与预备赞赏的目光热切地望着沈朝元。
沈朝元报以疑惑之色:“啊?您刚才跟我说过这句话的意思吗?”
☆、背书
郑婵慌了。
“没错,这句话的意思奴婢没讲过,但是前文下文以及这句话的来源背景,奴婢都已经给您解释清楚了,您有什么不明白可以问我,这句话并不难解,您也不需要作深入剖析,只需要把这句话的表面意思回答给奴婢就可以,大概意思也行。”郑婵盯着沈朝元的脸,一直没从她的脸上看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越说越心虚,在心里把底线一再降低。
就算沈朝元照着字解,她也认了!
可沈朝元的目光由始至终都充满茫然:“不难解吗?我觉得很难啊。”
“您,您不如再仔细想想?”
“不用了,我想过了。”沈朝元笃定地摇头,“这题我不会。”
在正月园,她不像在学堂时那么紧张,可能是因为对面只有郑婵一人,她说话便更坦然。
郑婵呆住,茫然地看了她良久,忽然深深地叹了口气。
“对不起。”沈朝元低下头,她猜,是因为自己才让郑婵如此失望。
总之先道歉。
可这一次,她道歉也没用了。
郑婵呆呆地盯着虚空,就像初见时那样,红了眼,不久,热泪盈眶。
若是她教导的人不是沈朝元,她一定会说此人朽木不可雕也,但……
“您不要道歉,这不是您的错,是奴婢,奴婢对不起您!”郑婵忽然捂住嘴,失声痛哭。
沈朝元被她哭得怔住,一时摸不着头脑,但她最怕有人在自己面前哭,连忙开口劝她。她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我夫子,我又不是你学生,就算是,我学不会这是我因为我笨,怎么会是你的错呢?你不要难过了。”
她不劝还好,她一张口,郑婵却流泪更多。
沈朝元焦急又不解,为了安慰郑婵,她连自己笨都说出来,为什么郑婵听了反而更伤心?
郑婵伏地痛哭,喃喃自语:“小姐,是奴婢对不起您,是奴婢,奴婢对不起您……”
她呜咽不止。
“你别哭了,我不怪你,我不怪你好吧?你先起来。”沈朝元边说边去扶她,没用。
虽然郑婵很瘦,但又高又壮,沈朝元试图把她搀起来,郑婵自己不用力,她却搬不动。
沈朝元只好继续劝。
劝了好久,郑婵的哭声才逐渐停下――与其说是沈朝元劝停的,不如说是自己哭累的。
但她总算不哭了。
沈朝元松了口气,郑婵一直呜呜咽咽,她还真是又累又没法。
“没事了吧?”
郑婵轻轻摇头,向沈朝元道歉:“奴婢羞愧,竟然在您面前失态至此。”
“不要紧,下次别再哭了。”
“是。”郑婵抹了把眼泪,“您真要继续去学堂上课?”
“这是自然。”沈朝元疑惑地问,“你不会不答应吧?”
郑婵忙道:“奴婢不敢替您做主,只是想问问您是否真心这样想。”
“我总不能因为答不上就不去了,虽然答不上也挺丢脸,可是,如果我逃走了,她们岂非会更瞧不起我?”沈朝元自有她的看法,最重要的是,那天在学堂的经历她看出这王府内外的人有多捧高踩低。在她刚来的时候,那四个据说身份不如她的小姐对她十分恭敬,当她答不上题时,她们却能轻易嘲笑她,可见,如果她不在学堂上重新证明自己,她在这王府里,便连一点尊严也没有了。
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重新爬起来,她是笨,却不是真的对旁人的目光毫不在意。
沈朝元的想法很简单,不会答,就继续学,学到会为止。
可是,她好像真的对学习毫无天赋,别人觉得很简单的句子,她就是听不懂,除非用平时说话的方式说出来,不然,稍微拐个弯,沈朝元就不能理解。郑婵教时是这样,佘平敬教时是这样,少爷教时也是这样,她还能怎么办?
沈朝元抱怨似的向郑婵说出自己的苦恼,郑婵若有所思。
“也许我没天赋,可我能努力……只是,我连该怎么努力都不知道。”沈朝元问郑婵,“你说练字没用?那你说说,我该做什么?”
郑婵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说:“食不语寝不言的意思是……”
“这六个字的意思是吃饭时不说话,睡觉时也不说话。”沈朝元道。
食是吃,寝是睡,语和言她也懂,这都是少爷说话简略时会用的字。
“您会?”郑婵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