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含章……她从没想过钟涵是这么想的。
钟涵是头一回对温含章说出这些话,脸上有些发烧,他偏开了眼不愿与温含章对视。
心中却回转着这些日子一直深藏在心的念头,若他当时选择了不靠近,对温含章来说,会不会是更好的状况。有了他的提醒,温含章不会在怀孕时因弟弟身死受惊,接下来也会避过天灾,顺利生下孩子。
卫绍是寒门出身,只要温含章顺利生产,必能坐稳嫡妻之位,他不敢也不会辜负她。而不是如现在一般,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必须与他一起背负仇恨。
“你与我成亲以来,一直忧虑不断。我选择为父母报仇,便是将你与阿阳置于第二位。若我胜利,夫荣妻贵自不必说,若是失败,你与阿阳便要被我牵连。这与我的初衷并不相符。”
钟涵说完这些话后,便瞥过了脸,就像怕她出声赞同一般。
他的仇人是天下至尊。若是她与卫绍是夫妻,她现下只需要烦恼如何帮着卫绍更进一步,而不需要时时想着全家的性命之危。
他到伯府下聘,初始只是因着他梦醒后对温含章怀抱的那一份朦胧的好感,想报恩,想让温含章所有的好都独属于他,原因混杂,此时想来却是如此卑劣。真的与温含章成亲后,她言行间的快活与聪慧一点一滴俘虏了他的心,让他对她的喜欢与日俱增。
越是喜欢,就想抓得越紧。
午夜梦回之时,钟涵也曾想过梦中卫绍辜负温含章之事,会不会也是他的误会。但这个想法一出现就被钟涵掐灭了。温含章现下已经是他的妻子。
钟涵承认自己有私心,他想让所有会致使温含章与他离心的因素全都消失。这样,温含章就只是他一个人的。她不会想着她曾经可以有另一种人生,也不会想着她有机会可以归属另一个男人。
温含章会自己猜出真相,在他的意料之外。他自嘲一笑,其实温含章经常会有出乎意表之举,是他庸俗胆小,只想着掐掉她从他身边飞走的可能。现下他这般自陈,温含章必会觉得他十分不堪。
钟涵的心像掉进井里一般,他艰难地发出声音:“现下正在孝中,析产分居对你名声有碍。再等出了孝期,我会将所有财产都留给你,自己搬回侯府。”
温含章张了张嘴,又合上。钟涵这些话,她是第一回 听见,心中震惊过后,却是想着钟涵说出这些话时的心情,恼怒与无奈顿时交集。
没有一个男人会愿意承认,妻子与别人在一起生活会更好。若是真的有这样的人,他心中该是多不自信。
钟涵不应该是一个这样的人,他才貌俱全,是京城有名的俊美才子,年纪轻轻便考中探花,现在又已经拿回了爵位。若是先前有人与温含章说他不自信,温含章都会大笑出声。
她叹了一口气,其实钟涵想岔了,她从没有要帮着前世的自己讨伐钟涵的想法,她一直生气的就是钟涵瞒了她。可惜钟涵的负疚感却比她想象的还要浓烈。他就这般怕拖累了她吗?
见着丈夫这般灰心颓废、仿若绝望的模样,温含章决定一码归一码,先把他安抚住再说。
她想了想,另辟蹊径出声问道:“我们析产分居,不还是夫妻吗?你要是有事,还是会牵连到我的。”
钟涵:“若你害怕,我会将和离书先行予你。”他和温含章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钟涵脑海中一片空白。
“还有儿子呢?”温含章道,“我总不能放着儿子不管吧。”她低头思索了一下,突然眼睛发亮道,“不然这样,你把财产与和离书都给我,阿阳这般小,若是我与卫绍能成,卫绍与阿阳从小培养感情,那与亲生的也没有不同了。大夏律规定,非同宗之子,异性过继者需向朝廷缴五百金。你帮我们把这笔手续费也给交了吧。”
钟涵:“……”
温含章道:“卫绍碍着你的存在,一定不敢欺负了我们的阿阳。就算我与他再有亲子,阿阳也会是我最疼爱的儿子。有了你给的金银细软,我与卫绍就能过得和和美美,幸福美满。”
看着钟涵铁青的面色,温含章心中同时萦绕着两种感觉,又是解气,又是怪异:她这般劝慰丈夫,在大夏应该算是独一份吧。
钟涵:“……”钟涵深吸了一口气,温含章还真会往他的伤口处撒盐。
他定定地看着温含章,温含章索性放飞道:“你若是不相信卫绍的人品,反正我与他也不大熟悉。待到老太太三年孝满后正是春闱之时,京中历来有榜下抓婿的传统,你放心,只要对方颜色鲜嫩,进士与同进士对我并无区别。我与新夫婿以后若夫妻恩爱,必会在心中长久感念你的恩情。”
温含章才刚说完,钟涵就用唇封住了她的口,再不想听她说那些糟心的话了。
只要一想起卫绍,或者旁的野男人,花他的钱,还能这般肆无忌惮亲吻他的妻子,他的阿阳还要管别人叫爹,钟涵就觉得一股火气往上冲,心中种满一片大草原。
钟涵在她耳畔喘着气:“你这些想法,是一直就有的吗?”钟涵不相信温含章一出口思路便能如此顺畅,但只要一想起她曾经心中考虑过这些问题,他心中就邪火肆虐。为此,他终于冲破了心中的消极封锁,暗咬牙根:“你说的这些,想都不用想。”
温含章道:“你不是就觉得我有朝三暮四见异思迁的想法吗?”除了这个,还怕她因那些虚无缥缈之事恨上他。温含章一想起这点,就觉得恼怒。她与钟涵成亲一年多,她一直觉得两人心意相通。可惜钟涵却不够了解她骨子里的务实与分明。
若是两辈子她都是“她”,温含章可以肯定,她从来不会为了什么迁怒他人。在关婉清的事情上,她能很好地分清关婉清在其中所占的罪责比例,劝阻张氏不要穷追不舍。对钟涵也是如此。
钟涵上辈子退亲后,她伯府嫡女的地位从没有改变过,被人退亲虽然伤名声,但愿意与温家攀亲的寒门官员只会多不会少。她错看了卫绍,不需要为自己瞎了眼睛负责吗?还有温子明之死乃至地动时她动胎气,难道都是钟涵导致的吗?
没有钟涵,这一切悲剧仍可能发生。但现下正是有了他的插手,才导致一切发生了变化。
她能这般理智分析,许是因为她终究缺乏了一份真实感。至于她某一日会与温微柳一般得回了上辈子的记忆,对钟涵起了怨怼?
只要她真的是“她”,温含章就有信心,她不会埋怨任何人。她也不信自己上辈子会让卫绍真的续娶温微柳。
温微柳天性凉薄自小如此,若是让温微柳成了卫绍的继室,明摆着是把自己的软肋往旁人手上推,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温含章被钟涵抱在怀里,却还念念不忘地分析着那些真相之中的疑点。
她叹了一声,可惜可供参考的数据太少,她也只能理出这些结论了。
钟涵没有想过,温含章竟然是这么想的。这种感觉就像陷入沼泽中时突然有人抛下一根绳子,让他突生绝处逢生之感,幸运来得如此突然,他的唇贴着温含章的额头,声音就像被磨刀石磨过一般沙哑:“你不怪我了吗?”
温含章听着他在耳边的呢喃,毕竟还是有些不大痛快,每回两人吵架都是她想着化解,这男女角色对换了吧?温含章绷着脸色道:“我还是生气的,你不要有下次被我逮着。”
温含章做出一副横眉怒目的模样,对着钟涵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却比方才的冷若冰霜让钟涵更加欢喜,他看着一直标榜自己还在愤怒之中的妻子,一股畅快之意直冲胸腔,突然大笑出声。
苏嬷嬷听着里头的笑声,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究竟还要不要叫膳了。
膳还是要叫的,只是吃饭时总有人做低伏小插诨打科,温含章也绷不住怒脸了。
…………………………
到了晚上睡觉时,温含章终于想起自己一开始的问题,戳了戳正在为儿子换尿布的钟涵,道:“卫绍抗震之事,究竟如何?”
钟涵心情从下午两人冰释前嫌后就一直十分愉快,不想自己临睡前还要再听一会这个让他差点夫妻离崩的名字,他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与二皇子商量出了一个章程来,但这个还要六部配合才行。”
他还在孝中,无法出面帮忙。二皇子身边,顶用的人不多,也只有让卫绍与他冰释前嫌,两人才能合作将这件事办妥当了。
温含章点了点头,以目光继续催促他说下去。钟涵笑着摇了摇头,他先前不说,因为怕温含章会觉得朝事枯燥无味,没想到她却如此有兴趣。
第103章 救灾
温含章认真听着钟涵与二皇子定下的抗灾机制。钟涵记忆过人, 他总结了梦中地动后最易爆发民乱的几个重点,一一作出对应措施。
十二月正值寒冬, 棉衣、柴炭、药物、粮食都是储备重点,户部掌握天下钱粮,需要先与户部那沟通, 让他们将这部分预算挪出来。光凭这件事, 就是一个大问题。
户部曾经的掌事皇子是三皇子,三皇子被圈在府后, 户部就是户部尚书一人独大。温含章与户部尚书不熟, 对户部尚书之女倒是挺熟悉的, 就是曾经把家中梅园腾出来作社的梅玉漱。
钟涵一说梅尚书,温含章就知道了, 这位老大人没那么容易说服。她叹道:“也是二皇子的名声太差了些。”
梅家人一向以刚直闻名, 在朝上兢兢业业, 最看不得的就是庸碌无为之辈。二皇子在这上头真是四处中枪,让梅尚书将一笔不小的赈灾款轻易拨出来就为了支持二皇子的差使?
二皇子绝没有那么大的脸面。
钟涵也没想过,二皇子就这么光秃秃地领了个差使回来, 皇上点了卫绍,他尽可以求皇上多给几个人帮忙,这件事若是只有二皇子一个人, 他是绝不可能圆满完成。
温含章坏心眼道:“不要这件事最后没办成, 二皇子还埋怨你给他挖了个深坑。”二皇子在皇上面前求了差使, 最后这差事要是砸在手里了, 任钟涵先前多少示好都会一朝成空。
可惜皇家就那么几根歪萝卜, 皇上上梁不正下梁歪,钟涵还要挑三拣四的,挑出了一根品相没那么差的,谁知道同样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钟涵看着温含章说到最后还翘着下巴哼哼了两声,幸灾乐祸之意十分明显,他一把将她拉到怀里抱着,温含章被他突然而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直到钟涵摸着她软绵绵的下巴捏了几下,她才意会过来,第一句话便是道:“我有双下巴了?”
钟涵看着她一脸震惊的模样,俯在她肩膀上低笑出声,又在她的脖颈上烙下一串亲吻,温含章被他亲得有些痒痒,便躲了躲,道:“咱们还没说完正事呢。”钟涵看起来怎么都一点都不着急,时间很紧迫了好不好。
钟涵叹了一声,若是户部那边不愿拨钱,什么事都干不了。排查京中各种险情,修固城中水利需要大量工匠,这便需要一大笔花费银两。大灾将至,市井之中房屋密集,街道狭窄,也需要临时转移一批百姓,民舍的搭建也需人力。防灾过程中,还需要军队一直护卫,否则到时皇城底下民心大乱,这可比不准备还麻烦。
钟涵凝声道:“这且要看卫绍那边的动作,若是他不能劝下皇上,二皇子这边破罐破摔,这件事就停滞不前了。”防灾所需要的人力物力财力不是一家能承担下来的,纵是能找城中富户捐赠,也是杯水车薪。
二皇子虽然为人不可靠,但他毕竟是皇子至尊,这件事由他张目才是最名正言顺的。
温含章听着钟涵的分析,突然道:“若是你想梅尚书对二皇子改观,我给你出一个主意。”
钟涵挑了挑眉,温含章继续道:“梅尚书两儿一女,梅姑娘一向是他的掌上明珠。二皇子糊涂,但二皇子妃却是一个难得明白的人。若是二皇子妃在府中设宴,邀请京中众位夫人小姐为大灾捐钱,由梅姑娘那边入手,许是能说服梅尚书。”
想让二皇子打动梅尚书,那是天方夜谭。就算钟涵的奏折文章写得再天花乱坠,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形象若是固化下来,是很难改变的。但是梅尚书虽然在外脸黑了些,在府中却十分疼爱女儿,梅玉漱从小深受其父教导,若是她愿意为救灾张目,梅尚书那条路,许就通了。
怕钟涵觉得以内宅影响朝事是狭隘小道,温含章还举例道:“当年钟太后也是深宫妇人,我听说太祖皇帝起义之时,钟太后多次在内宅中为太祖大事筹集粮草金银,太祖第一场胜战的资本就是这么一点点凑起来的。不也是内宅妇人出的力气吗?”
温含章的观点是,不管白猫黑猫,能抓老鼠的就是好猫。就是不知道钟涵怎么想的。
她歪头看着钟涵。钟涵思索片刻,道:“我与二皇子说一说这件事。”钟涵只是觉得有些可惜。温含章还在孝中,否则这件事若是有她与二皇子妃一起筹办,二皇子夫妇就不得不记她的一半功劳。
温含章倒是没什么出头的想法,她只想着救灾之事能尽快落实下来。接着她又道:“卫大人那边,咱们最好别在明面上与他往来。”
温含章总算知道钟涵为何给卫绍出了那个主意了。
她忍不住将这件事与她下午苦心思索的难题联系下来,越来越有种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感觉。若是钟涵的猜测成真,她就是两辈子嫁给了两兄弟,温含章忍住了手上的鸡皮疙瘩,道:“皇上一定时时刻刻关注着卫大人的交际应酬,若是――”温含章欲言又止地看着钟涵。
钟涵替她接下了下半句话,平静道:“若是卫绍真的是我同母异父的兄弟,皇上见我与他往来密切,小心眼许是会再次发作?”
钟涵从未在她面前透露过他对那个悖伦之子的观感。但温含章以寻常人的想法推论,钟涵对他的心情必是难以诉之于口的复杂与憎恨。温含章其实极少提起这件事。
她靠了过去,将脑袋依偎在他肩膀上,叹道:“咱们也不能凭着皇上对他的恩宠便下定论。”温含章打算着,有空时与温子明打听打听卫绍的情况,总是要有更多证据才好给人贴标签。
钟涵应了一声,神色如常。温含章又小声道:“卫绍看起来与皇上没有半分相像,我觉得他不会是那个孩子。”
钟涵亲了亲她的侧颊,突然道:“若是的话,你觉得他是否会欣喜于自己的皇子身份?”
这个问题,温含章说不好。这是比起御前近臣更加巨大的利益,比起金榜题名还要一蹴而就。在这份命运的捉弄面前,她希望卫绍不是只看权势的攀附小人。若不然,钟涵就又多了一个敌人了。
……………………
卫绍想了一夜,终于还是如钟涵所愿站在了皇上面前。
御书房中,龙涎香在双麒麟青铜薰炉中散发着袅袅烟气,透可映人的大理石地面照出一个修长挺拔的男子身影,卫绍站在明康帝面前,额角挂汗。
就在方才,明康帝问他,昨日休沐是不是去了钟府上。
卫绍没想到,皇上居然会如此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他告诉皇上,他是想求宁远侯牵线,希望早些与二皇子冰释前嫌。
“求?”明康帝玩味地念着这个字眼。
卫绍有些不明所以,他道:“臣先前与二皇子先前有些误会,若是放任嫌隙扩大,对差使有害无利。二皇子是天潢贵胄,自是要臣先到府上赔罪。”卫绍在帝皇身边从没做过阿谀奉承之事,此时话说得有些不大自然,他怕皇上觉得他是在告状,又补了一句:“听闻二皇子待下极是宽和,臣寻上宁远侯,也是有备无患罢了。”
明康帝突然从御案后站起来,绕到卫绍面前:“宁远侯与你如何说?”帝王的身躯虽然老迈,却依旧高大,他站在卫绍身前,目光让他背脊发寒。
卫绍有些弄不明白,皇上不是应该问他与二皇子之事吗,怎么将话题扯到了钟涵身上。
终归与皇上相处颇久,卫绍很快就平静下来,道:“宁远侯正在孝中,十分惊讶臣会直接寻上门,不过他答应会为臣与二皇子做个中人。”又笑道,“平时臣在御前就经常听闻二皇子秉性孝顺,因此才厚着脸皮想到皇上这里求一幅墨宝,待臣到二皇子府上时也好做个护身符。”
卫绍话说得坦荡亲切,明康帝的面色终于缓了下来,他道:“你是朕的肱骨之臣,以后若是有难事,与朕说一句即可,无需求到任何人身上。”他重点强调,“尤其是宁远侯,他近日袭爵,此前与你品级相当。若是他难为你,你可与朕说。”
卫绍对皇上的话有些不解,卫绍在御前待了一年多,从来不曾见皇上这般评论一个官员。皇上这般态度,明摆着是将钟涵厌恶到了极点。钟涵究竟做了什么事,让帝皇对他憎恶至此?
卫绍嘴角动了一动,还是没把为钟涵辩白的话说出口。皇上耷拉着嘴角,面色变化莫测,最后现出一个慈爱又渗人的笑容:“卫绍,朕从未问过你,你对父母一词是如何理解的?”
第104章 试探
卫绍在明康帝身边, 见过他许多种模样。
一开始,这位帝王对他十分温和,与外头的传言完全不符, 让卫绍受宠若惊;接着, 明康帝似是有意培养他一般, 大事小事从不叫他回避。卫绍有时也会在心中琢磨,皇上难道是想让他接手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当一把皇室用来处置朝臣阴私的刀吗。
但皇上好像也并没有这个意思。
他只是让他在一旁看着, 问他的意见,偶尔提点几句, 就像在一点一滴教导他如何看这个波诡云谲的朝堂,他教他如何与朝中经年老臣分庭抗礼,毫不藏私地将他对臣属的观感评价一一相告,他关心他的家庭状况,就连温微柳曾到他府上大闹一事, 皇上也曾细细地过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