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很是虚弱,南风却并无睡意,想要说话又缺乏力气,只能眯着眼睛,看胖子在火坑旁忙碌。
胖子不时会拿起棍子,察看棍子上沾附的黑色浓汁,那浓汁也不知是什么事物,乌漆墨黑,很是粘稠。
不多时,胖子将那口罐子自火上取了下来,歪头发现南风正在看他,便拎着罐子走了过来,“来,尝尝。”
“这是什么?”南风有气无力。
“黑米粥。”胖子笑道。
“这不是黑米。”南风疑惑的端详着罐子,这罐子里的东西有股土腥气,不似米粥。
“还行,没睡傻。”胖子将罐子放到一旁,“这是染布的染料。”
胖子说完,自墙角拿起一个陶瓮,自其中倒了些粗糙粟米出来,用另外一只瓦罐炖煮米粥。
南风很想说话,但他此时当真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需要喘息很久才能说上一句,想问的事情太多,只能先挑最重要的事情问,“在我晕过去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唉。”胖子长喘了一口粗气,“发生的事儿多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南风无力接话,好在胖子也没指望他接话,叹气过后将这三个月内发生的事情讲说了出来,胖子不善表述,说的不甚明了,有时还会颠三倒四,好在南风早已熟悉了他的讲述习惯,倒也听的明白。
在他晕死过后之后,熊霸降下天雷,击杀了那个现出原形的狼妖,天雷一共两道,第一道打了个断气挺尸,第二道打了个粉身碎骨。熊霸击杀狼妖之后,随普化天尊回返天庭。
胖子并不擅长善后,便向天寻子求计,问过几声,天寻子只是闭嘴不答,就在胖子疑惑不解之时,天寻子喷出一口鲜血,瘫软倒地。
胖子慌了神,便召唤县丞崔振和县尉张忠,未曾想这二人竟然都在先前的争斗中丢了性命。
无人辅弼帮衬,胖子只能自己处理,好的扶着伤的,活着抬着死的,惨淡收兵。
先前一役,参战兵卒和乡勇近千人,死了八十多,伤了好几百,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总得善后,胖子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重恤苦主,也就是给死伤之人的亲人大量银两。
胖子这么做也的确达到了预期效果,没有人与他哭闹为难,都说人命无价,其实人命还是有价的,一千两白银就能令悲伤的家属认命,一百两白银也足够受伤的那些兵卒养伤。
只此一举,就将南风辛苦积攒的县库存余尽数掏空,俗话说财去人安乐,但有时候财去了,人也不安乐,这事儿虽然下面不追究,上面却听到风声派人下来追查。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动静肯定很大,很难捂得住,没过多久郡府就派人下来调查此事,而郡府派来的竟然是个清官,不受贿赂,将事情查实之后就回去复命去了。
这件事情到此告一段落,再回过头说那破庙,胖子虽然不很机灵,却也并不愚蠢,他没有移动那座铜钟,而是派人用废墟的土石砖瓦将其掩埋了起来,那些石像过于巨大,不好处理,只能留在原处。
他当初虽然没跟胖子说明那破庙的真实情况,胖子仍然多了个心眼儿,带回了其中一只铜鼎。回来之后将铜鼎打开,请天寻子将里面的东西挪到了一块玉璧上。
这是胖子自己的说法,可信度不高,真相很可能是带回铜鼎这个主意出自天寻子,天寻子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但他又无力留存韩信的三魂七魄,只能封印其中之一,为二人留下后路,以策万全。
天寻子当日之举为其自身带来了很大伤害,回去之后卧床数日,等胖子再次见到天寻子时,发现天寻子苍老了很多,头发竟然全白了。
再说那郡府派来调查此事的官员,那官员去过破庙废墟,也见过县衙里的那只铜鼎,当日发生的事情连带破庙的情况,现在想必已经上报郡府乃至朝廷了。
行贿不成,胖子就知道事情要糟,盂县不能待了,得跑。
但他还在炕上躺着,也不能说走就走,回来之后他一直昏迷不醒,胖子请了好多大夫,诊断的结果都是气血反冲,淤堵心窍,但汤药灌下了不少,他就是不醒。
天寻子转移韩信魂魄是在回来数日之后,由两个师侄抬着来的,胖子又请天寻子给他诊治,天寻子没说问题出在哪儿,也没说怎么治,只说以人参汤吊命,百日之内若是不醒,就永远不会醒了。
郡府派来的官员回去之后,胖子就开始准备逃亡,他这官身来历不明,若是上头追查下来,别说官身保不住,怕是还会有牢狱之灾。
就在他备好车马,收拾了细软准备逃走之际,来了一伙人,把他堵在了县衙。
来的并不是郡府的捕快衙役,而是墨门的人,来的目的跟之前一样,索要公输要术。
他处于昏迷之中,只能胖子应对,胖子不会扯谎,干脆来个打死也不承认。但对方这次过来底气很足,几乎确定公输要术就在他身上,原因也简单,当日他使用九转莲花时有很多人在场,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就传到了他们耳朵里,那九转莲花寻常人是没有的,只有侏儒身上带有,他使用九转莲花就表明侏儒丧命他手,就算不是丧命他手,至少他也在侏儒死后搜过侏儒的身,因为侏儒不可能主动将这种霸道的暗器送给别人。
好在底气虽然足,却没有直接证据,墨门的那群人虽然将他们堵在了县衙,却并没有动刑逼问,态度还算和气,好话说尽,只希望胖子能交出公输要术。
胖子赖皮,赌咒发誓公输要术不在二人手里,实则胖子也的确没有撒谎,那本公输要术已经让他送给元安宁了。
墨门众人不信,滞留不去,还有人假借为他诊治搜过他的身。
墨门找上门的时候,郡府差官已经回去好几天了,再不走,等郡府派人下来,可就真的走不了了。
但胖子着急,墨门不着急,胖子越急着走,他们越以为胖子是想避开他们,看的就越严实。
胖子虽然叫苦不迭,却无计可施。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本来就是内忧外患,没想到又出事儿了,墨门来的第二天晚上,一群和尚找来了。
这群和尚胖子还认识,都是佛光寺的高僧,连住持元空大师都亲自来了。
胖子做贼心虚,见到这群僧人,吓的腿都软了,元空等人提出请胖子回佛光寺挂单,胖子以为对方要抓他回去问罪,自然不肯前去。
元空无奈,只得与胖子说了实话,原来前些时日米铺店主发现的那个偷着给胖子画像的僧人正是佛光寺的僧人,不过人家画的不是胖子,而是那条白犬。
他们之所以派人前来描画白犬,乃是因为得到了消息,怀疑胖子是佛教高僧转世,而他们消息的来源就是当日与他和天木老道一起前往山谷降妖的悟真和尚,当日悟真和尚就对白犬起了疑心,便将此事告知了佛光寺。
如果胖子真是佛教高僧转世,就必须方丈亲自过来迎请,如果不是,也不能让方丈白跑一趟,于是佛光寺就派人先过来描画,高僧转世之后样貌会有所变化,画人没什么意义,但有灵通的仆从其样貌是不会变的,经过众多高僧共同辨识,确认白犬就是地藏王菩萨座下的谛听神兽。
这地藏王菩萨乃佛教四圣菩萨之一,曾发大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有心尝尽天下百种苦难,誓愿超度地狱万千阴魂,在元空等人看来,西域地藏王转世中土,乃是为了再世修行,证位之后入驻东方阴间。他们愿意迎请胖子到佛光寺坐床,举全寺之力辅佐供养。
听得元空言语,胖子自然喜不自胜,但同时又无比烦恼,因为他不愿被人当菩萨供起来,虽然他没尝过那滋味,却知道肯定会很无聊。
不过最终胖子还是答应了佛光寺的邀请,原因也很简单,他想尽快离开这里,免得惹上官司。此外,也只有佛光寺才能将他们自墨门手里救出去。
于是,胖子就带着南风与元空等人上了路,墨门果然没有与佛光寺为难,要知道佛光寺乃中土四大名寺之一,墨门不想正面与他们为敌。
在上路前夕,天木老道自南国回返,听得消息,前来送行,暗中塞了封信给胖子,言之他若苏醒,就让胖子把信交给他。
胖子本打算半道儿溜走,但佛光寺等人寸步不离,他一直寻不到机会。不过机会最终还是来了,行出五百里时,又来了一群僧人,这群僧人是宝生寺的高僧,宝生寺也是四大名寺之一,寺庙位于西魏,在他们看来,胖子是西魏人氏,佛光寺位于东魏,不宜迎请供养,应该由他们供养才是。
宝生寺说远近宾主,佛光寺说先来后到,争执不下之际,胖子找到了机会,背着他跑了出来,藏匿山中……
第一百七十章 天黑路滑
这诸多事情都发生在事发之后的一个月里,胖子带着他躲进山里已经快两个月了,为了隐藏行踪,这两个月里胖子只出去了三次,自山下的村子里化些米粮。
听罢胖子的讲说,南风长长叹气,先前发生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即便换做是他也必然焦头烂额,可想而知胖子应对的何其辛苦,何其艰难。
胖子讲说的同时在炖煮着米粥,讲完前事粥也熟了,舀了一碗过来,“来,吃点儿吧。”
“太烫了,凉一凉再吃。”南风摇头。
胖子将破碗放到一旁,走过去拿着棍子搅和另外一个罐子里的浓汁染料,“你三个月没吃东西了,凑合着吃点儿吧,当时我跑的太匆忙,把钱袋拉下了。”
“我三个月没吃东西?”南风低声问道。
胖子点了点头,“你给我的人参还有几根,每天我就给你灌点人参水儿,其实到后来我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你看你现在这样儿,都没人形了,估摸着连五十斤都没有了。”
南风还想说话,但实在是无力开口,只能闭上眼睛,休养心神。
胖子搅和了一阵儿,过来喂南风吃粥,南风长时间不曾进食,吞咽很是困难,勉强吃了半碗便不愿再吃了。
胖子不肯,执意让他将米粥吃完,这才放下饭碗,过去接着搅和。
肚子里有了食物,便不似先前那般虚弱,旁的不说,说话的力气总是有了,“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胖子撇了撇嘴,“睡傻了吧,怎么不说人话了。”
南风又叹了口气,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胖子处理的还算妥当,不管怎么说二人全身而退,官职乃身外之物,他并不留恋。至于钱财,他也不发愁,早在多日之前他就已经藏下了两百两黄金,便是离开了盂县,也不用为生计发愁。
胖子将那浓汁搅匀,喊了白犬过去,用手抄起一把浓汁就往白犬身上抹,那浓汁颇有异味,白犬纵身跳开,不让他抹。
胖子冲白犬说了几句梵语,又冲白犬招手,但白犬始终远避,并不靠近。
南风自然明白胖子为何有此一举,他的身份已经暴露,此时宝生寺和佛光寺可能正在四处寻找他,白犬很是少见,抹成黑狗便不似先前那么显眼。
胖子啰嗦了好久,白犬就是不过来,南风见状出言说道,“别抹了,没用的,就算你把老白抹黑,它跟着你,也会引起别人注意。”
胖子皱眉想了想,感觉南风说的有道理,便将抓在手里的染料撂回罐子,“你说的对,以后不能让老白跟着,得给它找个安全的地方,让它在那里等着咱俩。”
南风点了点头,“天寻道长怎么样了?”
“那天他作法把你叫醒,可能折了他的寿数,气色大不如前,头发也全白了。”胖子说道。
南风闻言再度叹气,天寻子虽然木讷,却是个好人,当时那种情况换做别人,可能就不会那么做,天寻子那么做倒不是跟他有多深的交情,而是此前他给林云观划了五十亩地,天寻子始终念他的好,便在关键时刻还了他这个人情。
“怎么搞的唉声叹气的,能活着就不容易了。”胖子随手拿过一片破布,擦拭手上的染料,“我在盂县还藏了些钱,等你好了,咱们回去一趟。”
“我也藏了一些,在盂县北面一百里外,去拿我的那些,盂县不能回。”南风说道。胖子这么做他并不意外,二人乞丐出身,当真是穷怕了,都有好年防荒年的想法。
“多少?”胖子来了精神。
“两百两黄金。”南风说道。
“不少,不少,我那还有一百两,够咱俩花几年的。”胖子很是乐观。
擦过手,胖子走过来抱起罐子吃粥,他在长安就有抱着罐子吃东西的习惯,此时的情形与在长安时很是相似,风光了一阵儿,又被打回了原形。
南风体虚无力,精神萎靡,本想等胖子吃完,询问事情细节,却在等待的过程中昏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是黎明时分,胖子睡在旁边,老白蹲在洞口。
南风撑臂坐起,检查自身,胖子说的有些夸张,他此时的确瘦的皮包骨头,但五十斤是不止的。
“再睡会儿吧,起那么早干嘛?”胖子嘟囔。
“我的法印呢?”南风问道。
胖子随口应声,“被墨门拿走了。”
南风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法印对他极为重要,没有法印就不能作法,而他授箓走的是旁门左道,上清宗也不可能给他补发法印。
“我就那么没脑子啊?”胖子闭着眼睛伸手自草褥下面摸索,先摸出了一封信,随后又摸出了南风的法印。
“差点儿让你吓死!”南风惊魂未定。
“你吓了我三个月,就不许我吓吓你?”胖子打了个哈欠。
南风体谅胖子心情,也不与他计较,放下法印,拿过信封,信封多有褶皱,还有些泛潮。
信封没有被打开过,南风撕开信封,拿出了里面的信笺,信纸只有一张,铺展开来,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见南风眉头大皱,胖子疑惑的问道,“咋啦,上面写的啥?”
南风没有说话,而是将那信纸递给了胖子。
胖子撑臂斜卧,拿过信纸,看罢之后疑惑追问,“‘天黑路滑,大人慢走’是啥意思?”
南风没有答话,一直以来天元子自毁双目的缘由都在困扰着他,便拜托天木老道打探当年太清宗发生的那场变故,这封信是天木老道回来之后交给胖子的,自然与太清宗当年的那场变故有关。
“是暗语?”胖子很是好奇。
南风摇了摇头,他并没有与天木老道定下暗语。
“天黑路滑,大人慢走?”胖子再度看那信笺,但信笺上只有这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