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
看看下午上班的时候快到了,程小花擦了擦嘴,便回到话务房去了。
下午她就没那么轻松了,不能再旁听,要开始上岗打电话了。
在安排座位的时候,程小花一眼就看到了好像是刻意和其他员工们隔了几个空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顾小塘。便扬手指了指那里,问刘主管:“主管我能座那里吗?”
刘主管没多说什么,把话术单和电话单各给了程小花一份:“话术单禁止外传,电话单打完一张找我来换。好好努力,月薪过万不是梦!”
所谓的话术单,就是推销产品时的说词。
开场白基本类似:什么公司周年庆典有个抽奖活动,对方被抽到为幸运客户。然后根据不同产品,介绍不同的卖点。
话术单上还罗列出了好几种客户常见的问题。比如:对产品有质疑了该怎么回答,收货时要求开箱验该怎么说,被拒绝时又该怎么挽回等等。非常之详细。
至于电话单上密密码码的电话号码,大部分都是通过某些灰色途径买来的。国外情况如何不知,但在国内,这种事情太常见了。
你的号码,很多时候却是别人赚钱的工具。所以,你会时常收到垃圾短信、各类推销电话。这背后,是一条巨大的利益链。而我们只是这条利益链上,无法挣脱,甚至无法维权的一行小数字。
程小花在顾小塘旁边的工位上坐好,并不像其他员工一样着急打电话做业绩。她默默地观察起了顾小塘,听到他连着几通电话都在推销电磁枕。推销的热情也不甚高,通常都是照着话术单念。如果对方拒绝,他也不多挽留,说一句:“打扰了”就挂上了电话。
与吕大平那种优秀电销人员相比,顾小塘的工作态度很消极。
程小花又瞅了瞅见周围没人注意,摸出了手机把电话单和话术单都拍了照以留作证据。
按这里的要求,员工在进入话务室前必须要把手机锁进置物柜里。
程小花昨天就知道有这个规矩,今天特意带了两个手机。当着主管的面,把去年那台虽然摔碎了屏,但还能用的手机锁进柜子里。另一台手机调了静音藏在衣服的夹层里带了进来。
“你为什么拍照?”却是顾小塘注意到她的动作,忍不住问出了口。
“嘘!”程小花四下环视一眼,随口扯了个谎:“我就见这话术单上写得很专业,想发给朋友看看。”
顾小塘却根本不信她,淡淡地道:“你趁早打消举报的念头。”
程小花:“为什么?”
顾小塘:“半个月前,这里也被举报过一次,工商都来了人。可那又怎样?还不是转了一圈又走了?据经理说,他们上头有人,不怕这些的。而且他们的库房不在这一片,搜不到假货,工商也没有证据。”
程小花把手机藏好,“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上班?”
顾小塘似乎不想再多说,重新戴上耳麦,准备开始打电话。
程小花又说:“你根本就不想做这个工作对不对?否则你不会只卖枕头。你是不是觉得至少枕头不是假的?可以用?可你怎么知道那个枕头里面所谓的,能治疗失眠的电磁对人体到底有没有害?”
顾小塘按拨号码的动作忽然就顿住了。他侧过头来,那双如山泉般清澈的眼眸凝视着程小花,声音里更是透着几分冷意:“你到底是什么人?”
程小花说:“我是什么人不重要,关键是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吗?电话销售员?还是电信欺诈份子?”
这话说得有些重,一下子就戳中了顾小塘的软肋。他的脸色有点难看,嘴唇紧抿着,兀自对着拨号机发着呆。
如果顾小塘也像吕大平那样,程小花绝不会多说什么。可是很明显,他良心未泯,还是有救的。
几分钟之后,就在程小花还以为他不会再搭理自己时,却听他幽幽地开口:“一开始,我没想到这家公司会是这样的。卖手机的时候,我真的以为那就是真的手机,真的是他们做活动促销。后来我才知道,这里卖的一切都是假的。手机是假的,平板电脑是假的。减肥咖啡除了让人拉肚子,根本没有别的用处。甚至连那所谓的塑形文胸,穿了都会让人皮肤过敏。”
程小花问:“既然知道这里不好,为什么不离开?”
顾小塘自嘲地一笑:“我在这儿干了快一个月了,眼看就快要领工资了。我想领完钱了再走。很没出息是不是?”
程小花摇了摇头,并没有多说什么。穷的感觉,她早就体验过。知道什么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没有钱,在这繁华的大都市,举步维艰。什么骨气,什么傲气,在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统统不值一提。
大概是之前压抑得太久,又或者是觉得程小花和他一样,在这种已经完全没有是非观的环境里,难得地还留有良知,顾小塘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之前和我同一批进来的,好几个人做了半个多月就走了。可是公司连工资都不给结,说是没做满一个月,要扣住宿费。虽然到15号发工资,只发上个月的工资,这个月还会压半个月的工钱,但总比一分钱都没得强。你如果不想在这里久做,那你还是早点走吧,这样损失得也少。”
程小花闻言不禁有些吃惊:“这么黑?连工资都克扣?为什么不到劳动局投诉?”
顾小塘像看弱智一样地瞅了程小花一眼,说:
“你来上班给你签劳动合同吗?你上班的考勤信息,你能调得出来吗?你上了一个月班,他们却只说你上了10天班,你有什么办法?没有证据,就算劳动局介入又能怎么样?之前就是有些人从这里离开后被扣了工资,气不过,就到工商部投诉。可人家不照样没事?”
程小花被他的话给噎住了。说起来,她真的算是幸运的,第一次进城务工就进了万年名企地府司。虽然级别低了点,一开始也有很多坑人的地方。但至少工资从不拖延。每次做完任务后,说好的灵力也是一分不少。
大约也是舒适地环境呆惯了,一时间居然忘了,社会的底层还存在不少黑心的单位和黑心的老板。
比如这家公司,招的员工很多是刚从农村里出来的十几岁的少男、少女,没有什么社会阅历,工作也不好找。
进到这家公司后,要么被洗脑,扭曲了是非观,留在这里成为诈骗集团的一份子。
要么发现不对劲,早早辞职,却在最后还被扣一大笔工资。而这些钱,很有可能是这些少年们第二天的饭钱。
两人还未交谈完,刘主管走过来,很不客气地敲了敲程小花的桌子:“工作时间不许闲聊!”
又问顾小塘:“你怎么回事?以前虽然业务不算很好,但至少外呼量足足的。今天下午怎么才打了几个电话?”
员工们没有配电脑,可是他们坐位上的每台拨号器都和领导办公室的电脑连接上,能清晰地看到每台拨号器上的电话量。谁打的多,谁打得少,一目了然。并且每通电话都有相应的录音,员工是不敢在电话里乱说什么的。
当下,两人便都不再多说话,低着头开始打电话。当然,程小花也只是象征性的打,按照话术单上的话去念。一下午过去了,粗略统计下,她打出去的电话,接通、未接通算在一起,也有上百个。虽然没出什么业绩,但她是新人,这也说得过去。
下班的时候,刘主管还鼓厉了她两句:“好好加油,争取明天早点出单,你也有高额的提成好拿了。”
程小花嗯嗯地应着,并未露出一点不对劲来。
晚上阿房一见程小花回到馄饨铺,拎着煮馄饨的大勺子就迎了出来:“怎么样怎么样?我下午给你发消息你为什么一条都不回?”
景殊掌风一挥,就把阿房拂到一边,略些不悦地说:“花花连我的消息都没回,凭什么回你的?花花你也是,怎么你男朋友我的消息也不回?”
孙名扬说:“就是。殿下一下午没收到你的回复,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要不是我跟山猫又劝又拦的,殿下肯定要冲去骗子公司找你去了。”
程小花没好气地白了他们一眼:“还说呢!昨天就和你们说了,那公司有规定,上班不许私带手机。你们还老给我发消息干嘛?害得我私藏手机的事,差点被发现了。”
估计是觉得程小花刚开始和顾小塘闲聊的时间有点长。刘主管就对她格外的关注了,下午巡场总在她这一块晃悠。而她兜里藏的手机就时不时地震动几下,提示有新消息。弄得程小花一下午都有些紧张。要不是为了掩饰,她也不会连着就打了一百多个电话。手指头不停地按号码,都隐隐发酸了。
等到下班的时候,把手机掏出来一看,好家伙,足足上百条信息,大部分是来自于景殊和阿房的,中间还夹杂着几条孙名扬和山猫的。
简单地和大家说了一下情况,程小花又说:“那家公司很谨慎,仓库不知道是藏在哪里,找不到具体的位置就没办法举证。我今天只偷拍到他们的话术单,顾小塘也答应,可以做为人证和我一起举报。但仅凭这些远远不够。”
阿房说:“小花,你这么快就说服顾小塘给你当人证了?厉害!”
程小花说:“顾小塘人不错,阿房你的眼光还是很好的。”
“小花你瞎说什么呢?” 阿房脸色略略一红,放下勺子、解下围裙就先走了。
孙名扬倒是没再尾随而去,只是目光一直目光着阿房远去的身影,脸色很不好看。
程小花拍了拍他的肩,劝道:“老孙呀,你和阿房真的是没有缘份。要不你还是放弃吧,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不属于你的那枝花呢?”
“我明白,强扭的瓜不甜。”孙名扬眼神忧伤地点了点头。
正当程小花以为他终于想通的时候,又听他补了一句:“可惜我实力不如她,想扭也扭不过……”
程小花惊道:“就算你实力比人家强又怎么样?你还能强要了阿房不成?老孙呀老孙,真想不到你居然是这样无耻的人!”
孙名扬:“我是这个意思吗?”
程小花不搭理他了,景殊更是看到他就烦,就连山猫都对他嗤之以鼻:“我们猫科动物也不会硬逼着雌性交配,你真的是太无耻了!”
于是失恋的老孙,非但没有引人同情,还被冠上了“无耻”的名头。
今天是程小花到诈骗公司上班的第五天。
刚到八点半,经理和主管就召集大家开会。会议的内容有两个,一个是强调员工要对公司的产品有信心。第二个是宣布今天下午2点,公司有一款减肥仪要上电视广告,全体员工都要上线接听广告来电。
他们指的电视广告,在某些地方台很常见。都是事先录好的广告片,在特定的时段内投播在电视台。
一般的广告也就是几秒时间,而这种广告通常都是好几分钟,严重地夸大产品功效,再打个超低价、甚至0元赠送的标签,吸引买家。
比如这家公司下午要投放的减肥仪,广告片里宣传的是0元购买减肥仪。实际上减肥仪确实是免费的,但配套使用的中药插片却是收费的,一个疗程399元,买2个疗程送1个疗程。
也是因为广告中带有误导的内容,很多看广告的人贪小便宜就打电话想不要钱白拿。在得知还有另外的费用后,第一反应就是拒买。
这个时候,电话销售员就要想方设法的诱导消费。成功率大概有2成。而这2成,就足够可以达到营利。余下的八成也不是完全没用的,只要你打进了电话,号码就会被系统记录。在往后的很长时间内,这些客户会不断地接到推销电话。频繁的时候,甚至一天十几通。才没有人会管这是不是扰民的行为。
因为人手不够,连程小花这些新员工也被赶鸭子上架。中午的时候,甚至午休的半小时都被压缩的仅有15分钟,然后被要求按时回来,接受培训。
这个培圳,程小花已经经历过好几次了。公司投放的广告片她也看过。从广上看,那个减肥仪真的很吸引人。
广告里,一个水桶腰的女人将减肥仪贴在肚子上,按动开关,就能产生震动,震碎皮下脂肪,再配合插片里的某种被夸大的中药贴将震碎的脂肪吸出体外。不过短短的半个月时间,水桶腰女人就变成了水蛇腰美女。效果杠杠的。而且使用方便,你可以在工作、休闲时用,就连在做羞羞的事时也能使用。简直就是懒人福音,21世界最伟大的发明!
程小花看完,似乎觉得有些眼熟,广告里的情景,好像她以前就在电视上看到过。当时还笑说:这东西一看就有问题,谁傻了吧唧的买?
孙名扬接了句话:“反正不要钱,要不小花你买一个玩玩呗。”
程小花一来用不上,二来对这种夸张的广告没什么好感,便没上心。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会坐在电视广告的热线后面,等着接听热线。想想,世界真神奇。
下午,两点刚过没多久,偌大个话务房里,来电声音响彻一片。所有话务员忙着接听热线,然后卖力地推销。刘主管在周围来回巡视,经理则站在一旁,双手抱胸,冷冷地审视着周围的情况。
整个话务房里充盈着忙碌而压抑的氛围。就连对这份工作不太上班,只硬付于表面的程小花也不由得陷入高压的工作中。
好不容易熬到五点种,本来应该下班了。结果经理黑着个脸走来,站在话务房中间,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今天的广告转化很不好,远远低于预期!公司投了这么多的钱上的广告,也给你们带来了这么优质的资源,你们应该好好珍惜。”
她手里举着厚厚一叠刚刚打印出来的电话单:“这些是今天所有来电的号码,你们再都回拨一遍,进行二次推销。优先推销减肥仪,原价399元一疗程可以降为299元。也可以搭着卖卖手机、枕头、文胸。反正不管你们怎么卖,最后我要看到业绩!业绩!业绩!”
程小花被分配到了上百个电话号码,叹息了一声:“全部打完,两个小时。”
顾小塘说:“你多喝点水,多跑几次厕所。按照以往的习惯,到7点左右就能下班了。打不完真的不会强逼着你打的,他们就是找个借口让员工加班。”
程小花呵呵一笑:“那我直接钻厕所里算了――那个减肥仪,之前卖过吗?坑人得厉害吗?”
这里的每样产品都是很坑的,唯一的区别大约也就是坑得狠,或者是坑得一般。
顾小塘说:“半个月前上过一次广告,卖了不少出去。刚开始两天,这里的号码还没得来及改,有些客房电话能打进来。东西不是一般的坑。首先质量很差,用不了几天,就坏了不能震动了。还有些人说,绑了那东西肚子上的皮肤过敏的很厉害,好多客户要求退。”
程小花问:“那给退吗?”
顾小塘说:“当然不给退呀,找各种理由推卸责任。产品坏了,就说是使用不当造成的。皮肤过敏,那理由就更多了,谁知道你是不是自己吃了不该的东西引起的过敏?又或者你穿的衣服有问题?反正就是和公司的产品无关。要觉得效果不好,那就再买其他的减肥产品,比如减肥咖啡,299元,买一送一,你要吗?不要?不要拜拜。要了,那就再敲一笔。我们的话务员最大的特点就是口才一流,死的都能说成活的,黑白颠倒,就更算不了什么了。”
程小花讶然,好一会儿才又问:“那电视台呢?公然放这样的广告,就没人投诉吗?”
顾小塘冷笑一声:“反正给钱就能上广告,谁告诉当中有什么内幕呢。倒是有个别客房比较能缠的,天天给电视台打电话。电视台受不了了,就联系了公司,公司为了省麻烦就给客房退钱了。但这种客户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吃了亏,打了几次电话,发现解决不了,骂一通后就自认倒霉了。这也是为什么公司里的话务员都喜欢给自己取化名的原因,就觉得这样骂的就是不自己了。”
程小花听罢,心情颇有些复杂。
一直到晚上7点半,程小花才和其他员工一起被获准下班。
今天一天,高强度的工作,让程小花觉得自己把一年的话都说完了。虽然中间也偷了不少的懒,嗓子还是不出意外的嘶哑了。
听说,有的员工因为太卖力,生生地把嗓子都毁了的。还有些员工,因为长时间戴耳机,听力都受到了损伤。为了一点提成,其实细算起来,还是很不划算的。
出了公司的大门往前走一段路就是园区的大门。
远远地,程小花看到景殊、孙名扬、山猫、阿房几位站在大门口。显然是因为她今天下班太晚,又不回信息,不放心便集体跑出来了。好在天已经完全黑了,园区里的路灯又少,要不然以他们这么张扬的外表和气质,肯定引来不少的围观。
此时程小花是和顾小塘并肩出走来的,阿房一看到顾小塘脸上露出一抹不可言说的神色,然后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
顾小塘远远地看到阿房从一片昏暗的路灯灯光中,快速地步入树影底下,然后消失不见。
程小花见他神色有些呆愣,故意打趣:“怎么了?看到美女就走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