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平伯方家被伤了前程可期的嫡幼子,怎么可能不打击报复?
“周遭百姓可有困于火海的?”
护卫搀扶刘拂的动作一顿, 恭敬道:“回刘公子,属下等进来时, 金陵守备营的军将也已赶至, 想是无虞。”
现如今, 不止金陵知府与守备要承她这份情, 康平伯方家要谢她的救命之恩,就连武威大将军府也欠了她的人情。
这桩买卖,可谓十分划算。
将护卫的态度看在眼里,刘拂软塌塌应了, 躲开他搀扶的动作,向着依旧跪坐在地的谢妙音招了招手:“谢姑娘,我扶你。”
谢妙音微愣,下意识将手中仍紧握着的锄头木柄递了过去。
真是个乖巧的姑娘。刘拂对她一笑,拄着棍子起身,又伸手去拉谢妙音。
她方才只是累得有些脱力,其实并未受伤,躺了会儿也恢复不少,跟一个纸片似的小姑娘互相搀扶着也并不费力。
雨水不止压下了可杀人的火,也打湿了大家身上的衣服。刘拂外穿的两件薄袄早就丢在火海中,此时仅穿着一身加棉的中衣,湿漉漉紧贴在身上。
虽用棉布紧紧勒住了胸前,到底怕露了行迹。
转头看向方奇然的刘拂,并没注意到紧贴在她身边的谢妙音,那张羞红的小脸。
“云浮,救命之恩为兄记在心里,便不言谢了。”方奇然趴在护卫背上的动作虽不雅,却无损他的认真与郑重。
刘拂一笑:“我既叫你一声大哥,本就不是要听你一声谢的。”
有这么一遭同生共死的经历在,想来就算方奇然知道了自己“饶翠楼小花魁”的身份,便是心中不喜,也不会因被蒙蔽而动怒。
而且她相信对方的人品心性。
***
迎接他们的,是三声完全不同的呼唤。
“阿拂!方兄!”
“奇然!云浮!”
“刘云浮!”
刘拂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她与方奇然对视一眼,十分清晰的在对方脸上看到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苦笑。
或许自己的笑容要更苦涩些。
毕竟在那三人眼中,方奇然是受了无妄之灾,而自己是没本事还要往火海里闯。
头顶的油伞隔开雨水,之前被她丢弃的狐皮斗篷隔开冷风,刘拂一个喷嚏,打断了三人还未开始的训斥。
然后就跟方奇然一起,被送去了不远处的医馆。
背后烈火虽灭,但哭喊依旧,让人闻之便觉痛彻心扉。
一刻钟后,刘拂窝在医馆舒适的椅子上,揉揉通红的鼻子,拉紧披风裹紧身体,望向周行:“人可追到了?”
周行面上愈冷,不发一言。而坐在刘拂身侧的徐思年,则露出一副尴尬神色。
可见不止是追到了,连对方的身份也都知晓了。
也不知是被人叫破,还是刘三金自己喊出来的。
刘拂点头,左掏右掏从斗篷内的夹袋中掏出两颗金珠,笑道:“好在没丢。”她将金珠递给蒋存,“大哥受惊后不好费神。人既是二哥的人捉的,那就请二哥替我带句话。”
疑惑接过的蒋存才捏着金珠看了看,就眸光一闪,明白过来:“你且说。”
“她虽不杀伯仁,但伯仁若因她而死,这罪过还是逃不掉的。”
前世怕是没有证据,才能让刘守备搪塞过去。
但这两枚精工细作的金珠,已足够证明刘三金当时在场。
“若刘大姑娘意欲攀咬,说我出言污蔑,小弟也不怯上堂对峙。这事就交托给二哥了。”将刘三金后路堵死,刘拂又将视线移向小脸苍白的谢妙音,“谢姑娘,不知你可愿当堂作证”
刘三金两只眼都贴在方奇然身上,真心想杀的,应该只有“胆敢”接近她心上人的谢妙音。
想起卷宗上表述模糊的“焚一人”,刘拂眼中添上一抹怜惜。也只有身份低贱的妓子,名姓才会不计入案卷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谢妙音身上。
小姑娘脸上浮现一抹红晕,她咬紧下唇,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公子要奴做什么,奴便做什么。”
蒋存刚入口的热茶,直接喷了出来。
他见众人望他,深觉丢脸,掷了茶盏捏着金珠,夺门而出:“我这就去见刘大姑娘。”
周行一脸嫌弃地看着他的背影,又与握着茶杯默默不语的徐思年对视一眼。
两人有志一同地叹口气,一个拎着刘拂训斥,一个出言安慰谢妙音。
“……你闯火海时那般英勇,还记得可惜奇然送你斗篷?……”
“……狐皮防水,不将身上浇透,是要与大哥一同做烤鸡么?……”
“……闭嘴!喝药!……”
不多时,气色恢复许多的方奇然被人扶了出来。
被周行烦了许久的刘拂只觉看到了救星:“大哥大好了?那小弟便先回去了。”
方奇然微愣后笑道:“虽说大恩不言谢,但天色已晚,此处离我府上极近,不如去小歇一夜,也算为兄尽了地主之谊。”
刘拂向周行递了个眼神。
周行强忍住白她一眼的冲动,出言拦住方奇然:“像云浮这般娇娇儿,为你又惊又吓了一晚上,你还是放她回家,免得睡了生榻半夜噩梦。”
见刘拂神色果真不好,方奇然到底咽下了再劝的话。
***
在回饶翠楼的马车上,听着车外淅沥沥的雨声,刘拂很有些昏昏欲睡。她睁开眼,望向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徐思年。
“松风兄,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直说的么?”
徐思年垂下眼帘,轻声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连命都不要?”
“为了天高海阔,自在翱翔。”刘拂拉了拉滑下的薄被,“我并没有不要命。”
“没有么?”徐思年嗤得一声笑出来,撇开视线不再看刘拂,“周兄告诉我你闯进去时,正被护卫死死拦着……你所求的,是否已快达成?”
他一身衣衫微潮,皱巴巴穿在身上,是难得一见的狼狈。
可见那被护卫死死拦着的,不止周行一个。
刘拂没有立时回答他。直到徐思年的情绪平缓一些,才开口道:“今晚,是一个很好的开头。”她打断欲言又止的徐思年,轻声道,“我并非指周行,而是――及时救火的功勋,救下方奇然的恩情,还有哪怕身份曝光,也依旧抹灭不掉的尊严。”
“松风兄,在我英勇闯火海前,便知道方奇然死不了。他不会死在这里,我自然也不会。”刘拂正色道,“院外有周行,不远处有护卫,且不论你信不信,就连这场救苦救难的及时雨,也在我计算之中。”
月晕出,风雨现。前世的周行能逃出升天,想来也是因为有这春雨相助。
她看似拼命,其实只是拼给人看。
刘拂对着沉默不语的徐思年笑了笑,双手撑住身下:“松风兄可是嫌我市侩?若真如此,我便……”
然后她的肩头就被徐思年按住了。
极近的距离,让刘拂看不见徐思年的表情。
徐思年低沉的声音传进耳中:“怎会呢,我只是心疼你。”
他的反应,也全在她的计算之中。刘拂乖乖窝着,看着徐思年取出一张同他衣服一样皱巴巴的帖子。
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了。
“小宋先生的赏春宴推迟到了二月初二,今日他已将帖子给了我。我记得那日是你芳辰,春妈妈那边……”
刘拂笑道:“白日一席,晚上一席,正正好。”
她接过帖子,抬头看向徐思年:“还行松风兄帮我一个忙。”
徐思年问也不问,直接点头。
“还请帮我下帖子给方、蒋、周三人,只说二月初二赏春宴后,小弟刘拂,请各位兄长前往饶翠楼,一尝天香宴。”
天香宴上,自然会有国色姑娘。
第33章 国色
二月初二, 惊蛰方过,既无春花,又无春水,小宋先生这一席酒宴, 其实办的挺不是时候。
可就是这么个毫无看头的春日宴, 聚齐了金陵城中所有青年才俊。
所有人都知道, 他们来此是为了什么。
德邻书院宋院长亲传弟子共九人,无一不在二甲前列;官职最高者为从二品观文殿大学士孙拓,最低者为正四品太常寺少卿杜力臣。要知京官大一级, 杜少卿若至地方, 就连金陵知府谢抚也得坐次席相陪。
如能被宋院长收为关门弟子, 不止对举业读书大有益处,日后官场之路也会走的比旁人顺遂十倍。
一般的聪明人, 二十岁进士及第,再五年外放为官, 十年后回京任职,满打满算也要三十五岁往上。
而那杜力臣杜少卿清贫出身, 如今不过二十有九。
莫说旁人, 就以方、周二人的出身, 对“宋院长弟子”这个名号, 恐怕也充满了期待。
谁都想不到的是,得小宋先生青眼的人,会是在场众人中唯一的白衣。
看着面前的帖子,刘拂也愣了愣。
因着上元节刚过不久, 她为了稳妥,今日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只乖乖坐在席上喝酒,听一众才子各领风.骚。
却没想到技痒难耐得憋了许久,最大的风头还是落在自己身上。
早知如此,她绝不会这般傻傻枯坐半晌。
去德邻书院读书这件事,完全在刘拂计划之外。只是小宋先生在席上亲自递出帖子,众目睽睽之下已由不得她不接。
事已至此,她要是推拒了小宋先生一片好心,只怕不止与对方生了嫌隙,还会惹得其他人愈发怀疑。
但凡是个读书人,都不会拒绝。
会嫉恨她的人此时已恨上了,再为了他们放弃这么好的机会,那太不符合她的性子。
而且,那可是她年少时就颇仰慕的宋院长。便是不做什么弟子,能得院长一二教诲,也是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