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团或许偶尔也能超水平发挥,但他们团的管乐是最大的短板,几乎避免不了出错。
如果真要演一整场下来,那风险也大大地增加了。或许会因为乐手们过于紧张而在台上错漏百出,丢脸丢到了国外。
所以只演奏一首曲子,反倒令整个团上下都很安心。
他们已经练习得非常熟练了。
所有人心里想的都是,不要出错。
这对夏盈光而言,是个非常好的机会,她的独奏部分占到了整支曲目的一半以上的时长。
在琉森文化艺术厅的排练厅,他们在候场彩排,周阳做指挥有个很大的特点,就是稳,稳中求胜。他很少在台上即系发挥,通常都是怎么排练的,就怎么演出。
在排练时,阿巴多大师也进来了,他还带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是里卡尔多・夏伊,这是他过去的学生,也是一位世界级的指挥大师。
人人都认得他们俩,周阳也看见了他人,不在聚光灯下了,他身体却显得愈发地病弱,然而在舞台上,他与手中的指挥棒却能融为一体,迸发出新生般的力量。
周阳虽然看见了他,但并没有停,用自己的指挥把乐手们的注意力给拉了回来。
他看向夏盈光,此刻正是她长达一分钟的独奏时间,所有乐手都有些心不在焉地瞥向阿巴多大师,对于这些年轻音乐家们而言,阿巴多这位二十世纪最杰出的十位指挥之一的大师,是他们共同的偶像。
人人都很想听说句话,听他怎么评价的,人人都想跟他要签名、合照。
就好比追星般。
然而在夏盈光身上,就没有这些浮躁,她弹自己的琴,会抬头看指挥周阳,但并不注意旁的事。
她不是那种能一心二用的人,固然夏盈光也很好奇阿巴多,但她知道自己不能侧头去看,她要是一分散注意力,下一秒就会出错。
独奏部分结束,轮到弦乐,接着是管乐、大合奏。
没有夏盈光的钢琴了,周阳再去看她,发现她注意力还是集中在自己身上的,并没有去看旁边的两位大师。
他暗自点头,认为夏盈光身上有许多人都不具备的品质,能成为一个好音乐家的品质。
管乐还是老样子,长号小号都出了错,演奏结束,管乐组出错的那两个被周阳指了出来,他们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或许正是因为阿巴多在旁边的缘故,这次排练错得比在国内排练还要更多,在国内时,有两次排练近乎完美,连常常出错的管乐都安全地演奏到了结束。
排练了一次后,周阳才停下,望向进排练厅观看的两位大师,阿巴多用他带有意大利口音的英语和蔼地说:“我只是进来看一看。”
他一笑,脸颊便凹陷下去,瘦骨嶙峋。
他没有说哪里有错,就连他自己也经常在舞台上翻车,所以夸周阳指挥得好,乐团氛围很好,接着又补了一句:“钢琴也很好。”
第72章
最后一次彩排结束,乐手们在后台忙碌地换衣服、化妆、练习、读谱。
这一次, 她不像以往那般总是穿黑裙, 而是换了一件白色长裙。这也是在定好曲目后通知她的,让她自行准备, 只要求正式、且裙子长度不能过短。
她的长裙是为这次演出而特意制作的高定, 剪裁干净利落,宽腰带v领, 裙摆短开叉, 在衣领以及袖口、开叉部分, 缝制着小而密的茉莉花, 如果远观,这就是一件素雅的长裙,但近看就会发现这件裙子做工极其细致,细节令人叹为观止。
而夏盈光的位置原本在中提琴组的后面,在侧后方, 现在也移到了最前方,甚至在指挥周阳的前面。
她在候场对着镜子化了淡妆,把手机等随身物品都塞进包里, 放在柜子里。
他们只是乐团, 不是明星, 所以从不请化妆师,女音乐家有时候上台就象征性地抹个口红, 但大多数时候她们经常就涂个唇膏就完事了。
但这一次不一样。
候场乱糟糟的, 有人大叫:“我口红呢, 谁拿了我口红!”
“谁带了眼影盘?”
最后总监突然进来,喝止道:“不许化浓妆!”他一说话,后场就安静了,他招手:“小杨,你跟我过来一下。”
在离夏盈光不远,正在调琴的杨姐听见总监叫自己便抬头:“可是我们马上就要上台了……”
总监说:“要不了你几分钟的。”他说着瞥了一眼夏盈光,杨姐站了起来,正准备走过去。
这时,有人进来通知:“观众入场了!”
总监便道:“算了,等演出结束再说。”
杨姐一脸莫名其妙:“找我干嘛啊……”
周阳进来了:“这次演出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重要性,我们每天排练六个小时,就是为了今天台上这五分钟,我们仅仅只有一支曲目,甚至没有分乐章,可这一支曲目,是我们乐团走向世界舞台的首秀,你们之中的许多人,从小学音乐,学了十几二十年了,为的是什么……”
他说了一长串,说得人潸然泪下:“我也不说多了,机会你们自己把握。”
当站在音乐厅的幕布后面,望着台下的观众,夏盈光才真正意识到琉森文化艺术中心的音乐厅究竟有多大,她本已经适应了江南剧院的大小,现在突然来到这个比江南剧院还要大好几倍的音乐厅里登台演出,说不紧张是假的。
她往台下张望,但音乐厅实在太大,她根本找不到李寅坐在哪里。
她深吸几口气,周阳站在她旁边笑着说:“别紧张,这跟我们在江南剧院演出有什么区别?无非都是洋人观众。”
夏盈光点点头,周阳说:“虽然只有五分钟,但这次亮相你若是表现得好,足够让你出名的了。”
等到整个交响乐团的乐手都准备好了,周阳和、首席、夏盈光才从侧面的幕布后走上台前。
夏盈光不是乐团首席,甚至也不是副首席,但她的这次的待遇令她像个乐团首席般瞩目。
她个子不高,总监认为她太矮了没气势,直接建议她穿高跟鞋,这样显得人高一些,但她认为穿高跟鞋会影响她踩踏板。
所以一向言听计从的夏盈光,直接拒绝了总监的建议。
她处于灯下,望着台下时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但来自四面八方的、清脆的鼓掌声提醒了她,下面全是人,有上千个听众――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紧张,鞠了一躬后坐下。
她头发是扎起来的,侧脸以及悬在琴键上的手臂对着观众。
周阳开始动了,寂静无声的音乐厅中,是夏盈光轻轻弹奏的温柔的前奏部分,第十秒左右一提的小提琴部分加入,紧接着竖琴、扬琴和大提琴中提琴,以及爱尔兰哨笛。
在第一分三十秒,是她长达一分钟的钢琴独奏。
她没有谱子,也无需看周阳,也不知道观众是什么反应,觉得好听与否。
她弹得那样错综复杂却又敏捷清晰――清晰得能让人把每个音符听写下来。
这首曲子有个最大的特点,是它几乎没有高`潮部分,而且在这样高的舞台上,和其他乐团的马勒德沃夏克相比,它实在太简单了,简单到了小儿科的地步。
在交响乐舞台上,鲜少有乐团会挑选这样的作品进行改编演奏,而且绝大部分的外国人都没听过这首曲子,他们或许更熟悉karry g改编的萨克斯风版本的《jasmine flower》。
虽然简单,但它极为打动人心,说是交响乐作品,其实更像是钢琴协奏曲。
演奏结束,整支乐团起立鞠躬致敬,台下观众都有曲目单,知道这支东方来的乐团只带来了这么一首作品,于是鼓掌声再次响起。
那鼓掌声热烈的,几乎让准备下台的音乐家们有股返场的冲动。按照惯例,乐团会事先准备1-3首返场曲目。整场音乐会结束之后,返场曲目的数量视现场观众的反响而定。平时演出时,他们通常都会返场演出至少一首,通常都是观众爱听的曲目。
这次他们根本没有准备。
夏盈光到现在,还不知道演出的效果如何,她刚才过于专注,直到下台,她才听见别人说:“太棒了,远超想象,比排练水平好太多!”
在如此多的乐团、如此多的交响乐作品当中,他们的作品微小得不值一提,但这让他们团里许多音乐家都感觉人生仿佛都圆满了:“以前还羡慕国交国爱他们总是去国外演出,现在我们也来过琉森了,是国内第一支受琉森音乐节邀请的乐团!”
夏盈光把包拿出来,把手机开机,跟往常一样,演出结束,她就出去找李寅,但演出实际上还在继续,他们只不过是这场音乐会的一个插曲,李寅在音乐厅中无法中途离场,夏盈光走到侧门,这里能看到演出。
这时,她碰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人,是个白人老头,打扮优雅,一身的敦厚学者风范,温文尔雅中流露出坦荡大气。
夏盈光好像知道他是谁,但又叫不出来名字,因为她对外国人有些脸盲,觉得他们长得都很像。
她认识的钢琴家比较多一些。
那老头似乎也来看演出,但或许是因为迟到、或者其他原因离场,于是站在二楼侧门观看。
他认出来了夏盈光,但没有说话,在第一乐章结束的中途,才蓦地出声说:“你好,你是《jasmine flower》的那位钢琴演奏家?”
夏盈光的英语不能说特别好,只能勉强交流,有时候别人说话口音重了点、或者快了些,她就抓瞎了。
她知道对方多半是哪个知名人物,因为她有印象,但肯定不是钢琴,可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她很腼腆一笑,说我是,心里还在思考对方到底是谁,这么大的年纪,而且就气质而言,应当是指挥才对,到底是哪个指挥?
对方说:“前两年我去过你们的国家剧院演出,听过这首曲子的童声合唱,记忆犹新。”
“但你的演奏,让我感觉很不一样。”他说了一个长句,夏盈光没听懂后面的。
对方说话带着口音,夏盈光只能听得半懂,知道对方似乎在夸自己,受宠若惊地说谢谢您。
她这时候,突然有些想起来这是谁了,可是怕认错,不敢叫对方的名字。
这个富有魅力的老头盯着她的眼睛问:“美丽的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summer。”这是她的姓氏。
对方说:“我是马蒂亚・伊拉里奥。”
伊拉里奥一说出名字,夏盈光立刻就对上了人!前年的时候,这位指挥家带着莱比锡布商大厦管弦乐团在国家剧院进行了演出,前上半场轻盈浪漫的“莫扎特”,下半场气势磅礴的“马勒”。
那是一次教科书式的完美演出,他是那种非常善于利用自己的技巧和风格来使乐队发挥潜力和形成辉煌音响效果的指挥家,而且很喜欢挖掘新人,目前被斯卡拉歌剧院聘请为音乐总监。
意识到了对方是谁后,夏盈光蓦地就愣了,似乎不想象这样的大人物在跟自己说话,并且夸了自己。
伊拉里奥说:“今年十二月,我将在斯卡拉歌剧院指挥理查・施特劳斯的《莎乐美》,正在寻找钢琴伴奏,”他直截了当,“我认为你很适合为《莎乐美》作钢琴伴奏,如果你对此有意,可以联系我。”
他递出名片,接着很快在第二乐章开始前离开。
夏盈光手里的这张名片很简单,黑色底色,白色的签名以及一串电话号码。
她久久地盯着这张名片,还是不太相信这样的事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什么名气都没有,只不过刚刚才第一次在这样的大舞台上演奏了一首曲子,就收到了伊拉里奥的橄榄枝……
第73章
从琉森回国, 夏盈光才听说杨姐被乐团开除了。
原因是在琉森的几天,她把丈夫带到主办方给乐团安排的酒店, 跟自己住一个房间。
实际上, 这件事本身不严重,甚至不值得一提。
原因是因为一提首席要离开乐团了,副首席上去, 副首席的位置便空了下来,而她是很有力的竞争人选,甚至在之前, 总监已经找到了她, 隐晦地提了句, 说让她当一提的副首席。
她在这个时候违规, 跟她争位置的人想把她挤出去是很容易的事。
夏盈光一听说, 就立刻去了总监办公室。
杨姐正在办公室跟总监说什么,夏盈光站在门外, 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声音压抑中带着一点哭腔:“我在乐团工作了七年了, 刚毕业就来这里!现在就因为一个刚进乐团不到两个月的小丫头要当副首席,就要开除我……”
那个刚进团的“小丫头”,是本市某个音乐教育家的女儿, 那音乐教育家有好几个学生,都是现在著名的青年的钢琴家。而他女儿还年纪尚小, 但已经拿过好几个国际大奖了, 前途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