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大夫问,他到底吃了什么?
人家也挠头,没吃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啊,都是些珍馐美味,请来的厨子还是虬城饭店专门招待外宾的名家,食物中毒这样的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后来他的朋友来了,问,你那些菜里有没有用花儿的。
东道主重拍大腿,坏了坏了,那道“女儿情”,可不就是用芍药磨碎了的汁子泡的?
他这一病,惊的虬城半个财主圈子抖三抖,从那以后,谁要再请他赴宴,都要跟办酒席的人不厌其烦地确认,千万别在饭菜里弄什么花样,就连点缀的西兰花都不许!
顺顺这样劝他,卫蕤也不听,始终望着马路对面的出站口。
半晌,他哼了一声:“刚说几点到站来着?”
“四点十五。”
又一看腕表,微皱眉:“也该出来了。”
“人多,你坐惯了飞机,可不知道这火车站的风景,拖家带口看病的,大包小裹探亲的,南边北边务工的,想出站且等着。”
话音刚落,火车站出站口忽然涌出一堆人,卫蕤一把摘了墨镜,趴着窗观望着。
手一伸――
“快,望远镜给我。”
裴顺顺啧啧摇头,递给他一只十分精巧的黄铜望远镜。
这只望远镜还是他去俄罗斯从一个古董收藏家那里搞来的,据说,还是二战将军用过的东西。
望远镜不大,卡在鼻梁的地方坠着一截银链子,卫蕤手持望远镜,就坐在车里这么不远不近地找着,看着。
裴顺顺在副驾驶翘着二郎腿,半躺。“想看,回头入了学,找个机会把他带出来给你大大方方的看,你这么是何必。”
卫蕤不作声,专心地扫过一群群人,阅那一张张脸。
忽然发现一个身高出挑的身影。
镜头锁定,便很快将那个人从头到脚打量个遍。
“是他吗?”将望远镜递到裴顺顺手里,“左数第二个门里,穿绿衣服的那个。”
裴顺顺接过来,把镜子放到自己眼前一阵搜寻,激动地说:“是他!是他!”
卫蕤很快把望远镜又抢过来,细细打量:“有点像,又不太像。”
“哪里像,哪里不像?”
“眼睛眉毛像,皮肤黑了,反正跟小时候不太一样。”
“嗨,你当他跟你似的,夜猫子在深闺里养着呐。”
卫蕤陷入很纠结的辨别中,眉头紧揪着。
“能确定吗?”
“当然,岳叔亲自托了人去打听的,不是,他能大老远的去雁城?”
卫蕤沉默着点点头,始终没放下举着望远镜的手。
望远镜里呈现的胡唯,穿着一件春秋衬衫,袖子推到手肘处,拿着背囊,似乎正在辨别方向。
那两道浓眉,鼻梁,嘴唇……
还有他下意识思考问题时,有些茫然的眼神。
卫蕤忽然无声无息地笑了。
是他,没错。
放下望远镜,他舒舒服服仰回驾驶座,面带微笑地沉浸在过去的记忆里。
裴顺顺打了个响指:“嘛呢?还在想是不是他呢?”
手指在牛仔裤上轻敲,一声不紧不慢地:“我记着,他屁股靠腰的地方有个胎记。”
那时候,他们那片家属院里只有一个公共浴池。
虬城的夏天热死人,到了傍晚,各家的老子纷纷带着自家的娃娃去浴池冲凉,简陋的浴池里就是孩子们的天堂。
掬一捧水,你泼我,我泼你,追着拿盆子互相打闹,赤条条的娃娃们穿着拖鞋踩着水,时不时还要被大人们骂两句。
顺顺躺在椅子里直哼哼:“难不成还能扒了他裤子看?”
卫蕤敛神,不置可否的笑容,意为‘也没什么不行。’
他枕着自己的胳膊,半闭着眼,问顺顺:“他雁城那边的家,人多吗?”
“多,怎么不多,光伯伯、哥哥就好几个。算一算,十几口子人吧。”
“他那边的爸爸是干什么的?”
“和他亲爸爸一样,听说也是个大夫,还是个主任咧。”
啧啧啧,这一大家子人,这一大家子的债。
“那,有女朋友了?”
顺顺摇头:“好像没有,听孟得讲,当初倒是有人给介绍过一个,不过后来没成。”
“但是――”
听出裴顺顺话里有话,半阖的眼睁开,懒洋洋地问:“不过什么?”
“但是……”裴顺顺也在想这话该不该说,“好像有个女孩,和他走的很近。”
“是谁。”
“……那家老爷子早死的小儿子,留下那么个闺女。”
“哦――”
听着倒是可怜。
可,能好到哪里去?土丫头一个,怎么能跟小春儿比。
想到这,卫蕤呵地一笑:“小春儿要是知道他回来了,可是要高兴死了。”
听见这个,顺顺扭过脸,抱着肩,神情冷下来。“她倒是想嫁,人家可也得愿意娶,剃头挑子一头热。”
“你这个坎儿还过不去?天底下好姑娘那么多,你非跟她过不去干嘛啊。”
“天底下好男人那么多,她非跟他过不去干嘛啊?就因为救过她一回?都什么年代了,还兴以身相许哪?”
“你是不是没告诉小春儿他来虬城了。”
顺顺一声讥讽地笑:“哪儿用得着我告诉她,她恨不得让她爸爸钻进岳叔家里,给她提亲。”
卫蕤说:“你不说,回头我告诉她。”
顺顺不禁哀怨起来,眼中惆怅:“我知道你和小春儿好,好的穿一条裤子,要不是受你影响,小春儿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
一声慵懒质问:“小春儿什么样了?”
这一句‘小春儿什么样了’,声调上扬,轻轻缓缓,听的顺顺心里直突突。
这虬城怎么会有这么妖里妖气,颠倒是非黑白的人。
明明就是他挑唆小春儿,教她抽烟教她喝酒,女孩不该学的,她都学了通透。
可卫蕤那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样,连撒谎都像真的。
他病娇似的仰在自己心爱的座驾里,穿着干干净净的衬衣,普通的牛仔裤,裴顺顺差点就信了他的无辜。
想顺顺刚认识小春儿的时候,他的春姑娘是个多么阳光,多么积极,多么可爱的女孩啊。
自从有了这个卫蕤!
小春儿在医院手术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就凑上前去,递给小春儿一支烟。
“解解乏。”
小春儿眉毛一皱:“不抽,林大人有训,若鸦片一日未绝,本大臣一日不回,誓与此事相始终,岂有中断之理?”
他呵呵笑地蹲在小春儿身边,自顾自吞云吐雾:“林大人还说了,岂能事事如人意,但求无愧于我心。”
要知道,小春儿是个医生,还是个妇产科的医生。
妇产科的人是干嘛的,是迎来新生命的啊!
当初小春儿就是因为这妇产科都是女病人,又能每天迎接孩子诞生,才毅然决然学医不回头的。
可,事不如人意,她去了产科的头三天,接连遇上两宗惨事。
一个,是在产妇分娩女婴后,那个重男轻女的家庭把还在襁褓中的娃娃扔在了医院的垃圾箱里。
另一个,是孩子在母亲腹中八个月,全家人欢天喜地迎接新生命时,胎儿忽然没了心跳,不得已进行引产。
两场手术,全程小春儿在场,这让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女人怎么受得了!
这支烟,恰到好处地在小春儿姑娘迷茫痛苦的时候开解了她,她玩着打火机,学着男人模样一开一合,手,重重拍着卫蕤的肩膀。
“要有下辈子,我和小春说什么也不当女人!”
“对对对,不当女人,当男人,夏天光着膀子,比别人凉快。”说着,又递上一瓶啤酒。
小春儿姑娘喝的眼神朦胧,搂着卫蕤咯咯笑:“当男人,也不能当你这样的男人。”
“嗝!”她打着酒嗝,醉醺醺地胡言乱语:“忒没种,当年我小命差点葬送在你手里。”
小春儿姑娘想起那事,就忘不了。
她趴在窗台上,望着楼下的卫蕤,哭着喊着求他,你救救我啊!
大火烧的屋里噼啪作响,幼年小春儿抱着窗户,是那么凄惨地喊着。
可他怎么了。
只是站在楼下,远远地看着,一双手害怕地攥成了拳。
现在,握着方向盘地手也紧紧攥成了拳。
忽然,裴顺顺打断。
“你说,胡唯要是没这身衣裳,要是没有这个模样,要是长成这样――”顺顺手指着火车站乞讨的流浪汉,“要是长成那样――”又一指,指着某个面孔黝黑,扛着麻袋的壮汉。
“她能坚持到现在?这女人,都是感官动物,什么心里想着当年的好,救命的情,全都是放屁,早二十年前的事儿,谁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