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慈走过去,冯君此时没有癫,只浑身红躺在床上,他看向她时,她突然惊惧地颤了一颤,孔慈才知道她原来没睡。
但中风已让她说不出话,就一直愣愣看着他,那脸疏忽更加红得厉害,似是羞耻无奈,立时流下泪来。
孔慈道:“你这不行,你二哥知道,还能不把那吕缭杀了?我带你出去。”
冯君中风后除了偶然发抖得厉害,吐白沫外,就是这样僵直地躺着,一动也不能动,话也说不出来。但她还能略微动动脑袋,她此时摇了摇头。
孔慈道:“就这样了,还摇头?”说道叹一声,“若是早两年,我把你娶了你也就无这事,倒我那时是个补济的破落户,估摸你也看不上。现下我也要娶了,虽说咱两个是没那缘分,你好歹还是我兄弟妹妹,我还能任你受人欺负?”
说着便要抱她起来,一抱她便拼命摇头,孔慈本想坚持,才发觉她是疼了说不出来。
当下看强将她抱出去也不行,只能再慢慢想办法。先问道,“你顿顿饭吃的好么?”
冯君犹豫了一下,微点了点头。她脸上已面瘫着,孔慈又叹一声,“我看你也说不了实话,我现在就找你二哥去。”正要走,突然她手指头拉住他袖子,这好似是突然能动了?
她嘴角颤着做个表情:“别告……”
告了,这婚事就完了。她自己心里还想着,她只是中风罢了,她能好的,她好了,还要振作起来,在吕家站稳脚跟,她还不想这个时候狼狈而走。
可是,不管多么狼狈,她也不愿意让眼前这个人看见啊。复杂心绪间,又感动于他雪中送炭来看她,眼里除了关切愤恨,没一丝的掀起,她心里暖得,恨不能将他坐在她床头这一刻记一辈子。
――――――
赵顽顽被突然叫起来,是赵煦跟前的来传令接她。那内侍官不说去哪,就只催着说是大快人心的事。
一出蕊珠阁,还给她备了辇,特特让她坐着。这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宫里原先除了太后皇后,还有几次明节皇后在时坐辇,后来谁还能用辇的,到了赵煦这一朝给她这个没外嫁的公主坐,还真是破天荒了。
现今宫里已经没有太后,原先上皇还是官家时,太后大妈妈向氏还在了一段时日,也就她及笄不久便薨逝了,再后来就是明节皇后郁结而死,她母亲被贬为庶人之后的一系列事情。
宫里没有太后,那辇就只剩下皇后能坐,但赵煦登基以来好像根本也没让皇后坐过,
所以这辇,她坐得很惶恐。
这赵煦,不知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辇一直将她抬到宫门口,下来又换詹子,这詹子是太常寺极华丽的公主出巡的詹子,前头立着银鞍侍卫和洒水开道的列兵。她今日都没来得及盛装,但赵煦已经给她摆下了如此庄重的巡街仪仗,不知是要去哪里。
硬着头皮坐上去,一路走了半个时辰,路上敲锣打鼓,又是洒水叫喊开道,一路径行到了人头攒动之地。但这地气却越来越阴森,赵顽顽觉出不对劲。
詹子停下,历时有官员将她迎下,将她引导上一座砖楼。砖楼的二层可看见底下,这时候发现拥挤的人群中有一座高台,而高台之上,站着举刀的刽子手!
赵煦的仪仗和伞扇也在这砖楼上,赵顽顽站定一刻,望见冯熙先从她对面的房中走了出来,与她四目相对,却无过多交流。其次是赵煦,出来后便被簇拥上座在伞扇和仪仗前。监斩官也走了出来,等到了时辰向赵煦请令,押解犯人上刑场。
原来是要她来看行刑的。
终于将那穿着囚服、瘦弱不堪的犯人押了上来,赵顽顽问那陪同的内侍,“现在可以告诉我是谁了吧?”
内侍笑一笑,“还是让上皇告诉公主吧。”
“上皇也来了?”
☆、新的形势
此时屋内几名内侍低头搀着一颓然老人走了出来, 赵顽顽竟然不敢认, 这是一个月前还在位的官家,她那皇帝爹爹!竟然已经老得不成样子,身上穿着的锦服上甚至还有污渍, 那内侍将他搀扶着, 他身边的王宝儿不知为何也没让跟着,他出来了,也没人给座,就让他站着向下看。
即便她再恨, 她也依然被他的老态所震惊,而赵煦坐在座中,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赵顽顽偏头道:“陛下怎么不给上皇备座?”
赵煦听见, 回眸,“这话从十四妹口里说出来,还真是奇哉。”
赵顽顽见他冷漠如斯,禁不住觉得骨寒。
“崇德……”上皇在那里低喊了一声, 声音苍老得她不敢认, 回头对上他的眼神,那种低眉顺眼的、畏畏缩缩、可怜巴巴的眼神, 不像个人,像个刚被教训完的狗一般。
“……你过来。”他向赵顽顽招一招,她鬼使神差地控制不住自己的脚,走到他身边去。这老态之人立即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冯熙在远处紧紧盯着。
这时候底下那刽子手已经拔刀对准了犯人的脑袋。上皇惊恐地望着下面, 手里攥紧了赵顽顽。他是想得到点安慰,让他在臣民百姓的眼里,不显得茫然无措又惊惧失常。方才赵顽顽帮他说的那一句话,令他突然想依靠这个女儿。
监斩官的口里将犯人名字报了出来,正是权倾几十年的巨宦管通。底下百姓口中唾骂着,群情激奋,将什么东西都往出扔,只不过扔不得太远,全都烂在地上。
赵煦很高兴,因为将这管通杀了,便是他权力握在手上的象征,他要将当初上皇和韫王的余孽都清干净了。
那管通的脑袋倏忽落地,快得让人没反应过来。赵顽顽突然看见人头滚落,血溅得刑台上到处都是,那人头滚啊滚,竟然没收住势,从刑台上滚了下去,啪地在地上一摔,鼻子凹了一处,这在面朝地的停下。
赵顽顽干呕了一口。
上皇攥着她的手已经汗湿,此时脚也不稳,往地上一跌,那后面的内侍竟然没人去扶他。
赵顽顽眼疾手快,胳膊用力将他撑住,上皇拉扯着她道:“他这是杀鸡儆猴,杀鸡儆猴!”
赵顽顽蓦地一愣。
杀鸡儆猴。现如今,赵煦还需得杀鸡给上皇看么?
仔细一想,倒不是给上皇看,而是给这些活着的,他身边的臣子看吧。
叫她来,可真是给她看上皇和管通笑话的?
她望向冯熙,冯熙面色沉重,低头盯着那头颅的方向。
赵顽顽心想,这赵煦不会是做给她和冯熙看的吧?
她干呕得厉害,上皇道:“怎能让公主看这个,你们居心何在……你们,是什么居心……”他看上去是给赵顽顽控诉,实际上是给他自己。他这儿子是让他苟延残喘,既不让他死了,还不让他稳稳当当过了这残年……
冯熙突然走至他身边,将赵顽顽横抱住往砖房去,惊得上皇、赵煦与众人目瞪口呆。
待将赵顽顽放至里头座上,赵顽顽知道场合,立即便要起身,冯熙按住她,“别动,没什么比你此时更要紧。”
“我此时什么,你这当着官家和上皇的面来扶我,当真不要官职了?”
“……官职?”冯熙挑眉,“那还是要的,你只听我的安坐,要不要也不是你说了算。”最后摸一摸她额头出去了。
说完便笔直起身出去了。
他这说来说去,亦是不会抛下官身。赵顽顽试探几次,只觉他变得越发莫测了。
刘仙鹤已经大好了,赵顽顽让他去跟御前内侍去打听大臣们和官家书房的说话,刘仙鹤现在很机敏,每日里与内侍省的打成一片,为的就是打听前边和后宫发生的事回来告诉赵顽顽,十分殷勤,算得上是真正要在赵顽顽跟前立功。
“
刘仙鹤凑近了,“关于冯提举的有不少说法,据说就官家请您去赴宴那次,不是让您跟着御辇绕宫里走了许久么,那一次听说就是因为众臣推举冯提举为枢密使呢。现在李昂李大人为同平章事,他也一力在朝堂上大为夸赞冯提举,官家面色难看,说了一两句再议的话,就立即又被李大人反驳,官家便大怒了。”
同平章事为宰相,而枢密院统领军事,权同宰相,两大机构分管文武,这若提上去,冯熙就真从武官一跃成宰相了。赵顽顽这才明白赵煦为什么要带着她溜宫,原是怕这权力攥给武臣手里就拿不回来了,也想再来一次“杯酒释兵权”罢。那她,就的确是威胁冯熙的筹码。
眼下她左右不了赵煦,更左右不了冯熙,似乎并不是自己与他想不想仳离的关系,而是看冯熙愿不愿意娶她,怎么好似回到韵德与刘仙鹤所说的,她请求他而被拒的过去里了?这似乎是个死循环。
赵顽顽干呕又犯,等太医过来一诊,脸上露出踟蹰神色,亦不知该恭喜还是不恭喜,赶忙鞠躬说,“公主有喜了,臣摸出的是喜脉。”
赵顽顽紧张地捧起肚子,眼皮一跳一跳,不知是欣喜还是担忧,这才想到那夜冯熙的反应。太医看她表面上也没高兴,这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开了安胎药便退去,一出了蕊珠阁,立即有内侍省的人拦住他,便将赵顽顽喜脉的事和盘托出了。
这对赵煦来说可是好事,她既与冯熙有了孩子,那这驸马都尉顺理成章,宫中还敢有哪个大臣再说他话的。这是用赵顽顽换了兵权,他高兴还来不及。
刘仙鹤下午又去偷打听,回来神情惊讶得不行,贴在她耳边道:“今日里书房吵得厉害,李相带着御史提议立储呢!咱们官家……这如今已经四十,还未一儿半子,李相却与御史们与他提议,在皇亲子嗣中择一个,官家自然因此大怒。”
赵顽顽已经倚靠在床榻上,她的手抚摸着肚子不肯放下,听到这个威胁立储的事,才分心出来惊讶道:“这官家天下刚定,他们请求立储,恐怕官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
“话是如此,但官家没有子嗣也是实情,他后宫比得上皇也可不算少,这就是生不出来男儿啊。不过近日听说,也是因为这事,官家又立即的从教坊挑人来瞧,还又将殿里一个侍儿给临幸了,不知是不是被这事给急着了。”
赵顽顽笑,“官家熬到四十,终于熬不住了,夺了我爹爹位子,现在大臣们已怕他后继无人。不过我先皇大爹爹也是过继过来的,这过继在本朝又不是新鲜事。按着以往,是该在这时候赶紧过继一个,以定群臣之心,来日若他真生下了,那这过继的退而为王便是了。我这大哥又何必和臣子置气?还是因为他这生性多疑的毛病。这江山才刚坐上,还没坐稳当,便与忠臣互为仇敌似的了。”
刘仙鹤道:“怕是不过多久,真就个要到选定储君的时候。内侍们都在讨论哪个王的儿子能获此殊荣呢。”
“那咱们倒是也应该走动走动,你就这事多去打听上意。”赵顽顽心道,这未来储君的事一旦传开,皇亲间都会有所动作,宫里的站队就是一茬接着一茬,在选送储君人选上,定然又要掀起腥风血雨。
说完这些,赵顽顽低头瞧一瞧自己的肚子,眼里怜爱得说不出话,恨不能将他摸上十七八遍,又怕摸出了什么问题,小心翼翼地。
“公主这怕是……就要开府了吧?”刘仙鹤也露出笑脸,她忽然抬头,又严肃起来。
刘仙鹤以为她变脸是对他不满,立即跪下道:“小的不是想着给公主宅做什么都知那回事了,公主切莫动气,要不然就打小的解气,小的不敢再说错话了!”
赵顽顽摇头,“不关你事。”只关冯熙的抉择,让她内心越发不安,眼看刘仙鹤那样,道,“都知说了给你便是给你,只不过咱们开不开府,这是官家的主意。”
当夜冯熙没来见她,也无派人过问她,但翌日倒是让刘仙鹤打听到,皇帝已命他外戍河东,他答应了。
外戍三年,这是赵煦跟她说的。等冯熙外戍回来,便正是褪下军权为驸马都尉。他算是为她与这腹中刚刚才有的孩儿牺牲了自己的大好前途了……只不过稍稍迟个三年而已。
能做这个决定,便已不容易,赵顽顽心知道不能强迫他现在就放弃一切军职。可眼下,枢密使和殿前都点检这样的官职,他都已经抛下了,还夫复何求呢?
做人也不能太贪。
冯熙还没亲自来告诉她这消息,那程之海倒是来了,这回来是请她去小云寺接一个人,然后往后的三年,她便得伴着此人度过了。
☆、太皇太后
程之海又派身边的内监过来请赵顽顽, 这回是奉旨出宫接人。
赵顽顽一听是去小云寺, 心里已有了些把握。赵煦要请的是她祖父的废后王氏。
自上皇时向太后薨逝,后宫就没有立得住的主心骨。太子生母皇后早死,后来立的郑皇后, 本是向太后的侍儿押班, 也是个老好人,没震慑后宫的能耐,后宫一向依然为向太后把持。向太后死后,上皇宠幸明节皇后, 明节皇后就成了后宫管事的,那郑皇后也不说什么,现在上皇退居延福宫, 郑皇后是为数不多还能在延福宫陪着上皇的,有个上圣太后的名称却也没什么她存在的位置。
现在赵煦的皇后,昔日的太子妃,家中势力并非宰执一类, 只是抚远节度使之女。虽然他父因她提官, 但亦酒肉之辈,她性子也软弱权衡, 赵煦又因为生不了子嗣而在后宫乱封嫔御,导致后宫乱象多被御史大臣们说道个没完,后宫没个镇主的,赵煦也头疼得要死。
若要请上皇的郑皇后出来,他赵煦才不乐意, 赵顽顽便知道赵煦要请出先皇那德高望重的原配云后,这确实是个绝妙的主意。
赵顽顽去了小云寺,被内侍与和尚引到后头院落去。这幽深院落,她倒略还有些印象,她只在自己所住的那僧房里向外看时,看到过这墙。她也曾想过那里住着什么人,但没人会告诉她。她估摸那人同自己一样,都是疯疯癫癫地,被拴在梁柱子上的人罢。
亦是后来再去小云寺,才知道那里关的是她嫡祖母王氏。王氏家世在前朝便是大族,于太/祖有从龙之功,到如今仍旧是宰执辈出。她本就是嫡皇后,传说是因为向太后设法以她在宫中砍掉了内侍宫人的手脚行巫蛊的罪名,令祖父一怒而废后,将她迁至小云寺去。后来上皇在位时,一度将她请回宫里,又因为向太后妒忌,再次回小云寺去。
这嫡祖母当年是亲自为上皇择的原配嫡皇后,对赵煦母子是真正疼爱,要不是向后让自己的两个侍儿押班勾引上皇,赵煦她母亲怎么会失宠,怎么会抑郁而终,赵煦又怎么会忍受那么久的委屈?
现在这形势,他如今请回他嫡祖母也是顺理成章的。更何况向太后的手段,这些时日在掖庭狱一查,也就清楚明白了,这巫蛊之事,历朝历代的后宫用来嫁祸都是得心应手,真真假假,一目了然。
赵顽顽出生时就没见过这嫡祖母,但她是敬重她的。能在这些年当中几次起落,青灯古佛到现在,抱持着自己的庄重和家族的颜面,在重臣与皇帝心中仍然举足轻重,那不是什么女子都能做到的。
厚重的院门一打开,里面的老树老墙满是藤蔓。走得进去,和尚进去通报过,内侍才与她一道往里。
那内侍想先她进去,里边突然道:“只让顽顽进来罢。”
祖母知道自己的闺名。
赵顽顽蹑手蹑脚走进去,望见一身着缁衣的妇人,身量略略消受,近七十的年岁,脸面却不松弛。她手里捏着佛珠,此时正闭着眼睛还在默念经文,等念完了,抬眼见赵顽顽在底下静静地伏拜着,便缓慢道说:“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