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连笙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的爹爹还在,她的娘亲还没有病倒,弟弟月连绵刚刚会跑会跳会说话,他们一家四口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爹爹还让连绵骑在他肩上,母亲拉着她的手走在后边,他们一家人到城外去赏桃花,桃花开得漂亮极了,娘亲也笑得开心极了,一切的一切,都还是那么美好。
却忽然一阵狂风袭来,卷来了乌云,遮天蔽日,她只来得及抓住娘亲和连绵的手,却如何都抓不到爹爹的手,只眼睁睁看着爹爹被狂风愈卷愈远,最终被狂风吞噬――
“爹……爹爹!”月连笙惊叫了一声,从噩梦中惊醒,心口剧烈地起伏着,呼吸亦很急促。
就在这时,她听到一声温和关切的声音,“你醒了?可是梦魇了?”
乍一听到这声音,月连笙仿佛被针扎到似的猛地从床沿上弹了起来,手足无措地僵站在床榻前。
这是……这是夏温言的声音!
他,他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了?她睡着了吗?睡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月连笙慌张极了。
夏温言见她慌得像只受惊的小鹿,不由将语气放得更温和,以安抚她道:“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月连笙一听,着急道:“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只是觉得自己竟然睡过去了太过失礼,担心他会生气而已……
夏温言听到她与自己说话,眉眼间的低落淡去了不少,“可是我吓着你了?”
“不是的,是我……”月连笙咬咬唇,“是我失礼了。”
说罢,她即刻在床沿上端坐好。
他这时候来,该是……要掀盖头了吧?
不由地,月连笙又是紧张地抓紧了手中帕子。
紧着,她看到绑着红绫的秤杆挑进了红盖头下边那窄窄的视线,挑开了她头上的红盖头。
屋外天色已沉,屋内不知何时已点上了数根红烛,将整间屋子照得敞亮,在这敞亮的烛光中,月连笙瞧见了夏温言的模样,她的容貌,也映进了夏温言的眼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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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结发
剑眉,挺鼻,薄唇,高挑,瘦削,面色苍白,整个人看起来单薄得不得了,即便是量体而裁的喜袍,也依旧能看出他身子的单薄,这是月连笙眸中夏温言的模样,同时也让她有些不敢相信白日里便是如此单薄的他将她背起,便也难怪不过是短短的路以及对成年人来说并不难跨的门槛,他却走得那般艰难吃力,她甚至在心里庆幸她没有将他压坏。
可偏偏这般瞧着一阵风吹便能让他摇摇欲坠的人,有着一双再明亮不过的眸,如经匠人之手精雕细琢的墨玉,澄澈剔透,又如日月星辰,熠熠生光,更似纳了全天下最美的山川林海景致在其中一般,带着一股无法言说的盎然活力,不是最完美的眼眸,却又恰恰攫了月连笙的心神,竟令她瞧着痴了,一时间竟移不开眼。
尤其是他左眼角下的坠泪痣,给他本是明亮的眼眸看起来平添了几分惆怅,令月连笙觉得他心中似藏着忧愁,使得她痴痴看着他的眼眸时竟不由自主的抬起手想要抚一抚他左眼角下的坠泪痣,想要替他抚去他心中的忧愁。
而当她抬起手时她才猛地回过神,察觉到自己失态,飞快地收回手,耳根红透,更是低着头不敢抬起,心跳快如鼓擂,心中暗暗把自己骂了一道。
她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失态!
好在夏温言未说什么,他只是将秤杆放回到床头小几上摆放着的托盘里,继而拿起放在秤杆旁的白玉酒壶,将壶中他爹娘亲手酿的糯米酒分别倒进一分为二且系着红绳的瓠瓜里,这才将盛着酒的二卺端起来,递了一只到月连笙面前。
月连笙红着脸抬头看了夏温言一眼,只见夏温言朝她浅浅笑着,含着浅笑的眼眸给她一种温柔的感觉,她赶紧垂下眼睑,臊红着脸接过夏温言递给她的卺,夏温言将袍子一撩,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双臂交缠,月连笙微微抬起头,与夏温言一同饮下了这没有辛辣只有甘甜的合卺酒,在夏温言接过她手中的卺时,她还是微低着头垂着眼睑赧红着脸不敢多瞧他一眼。
而当夏温言放下卺拿起同样系着红绳带的剪子时,一直低着头的月连笙忽然道:“这个我来!”
夏温言转头抬眸,瞧见的是月连笙红润的面靥,她的神情里揉着三分紧张,七分娇羞,即便如此,她却没有再低下头,而是看着他,红着脸紧张道:“这个……这个我来。”
“好。”夏温言点点头,将剪子递到了她手里。
她的手小巧白皙却又不似寻常闺阁姑娘家的细嫩,反是有些粗糙,让夏温言不由多看了一眼,却又很快收回目光,并未让她察觉分毫。
月连笙拿着剪子,稍稍做了一个好让自己能不这么紧张的呼吸,尔后从夏温言左肩上撩起一小缕头发,只听轻轻“咔嚓”一声,她将夏温言这一小缕头发给剪了下来,接着她用食指从自己右耳边也撩下一小缕头发,剪下,再拿过夏温言此时递过来给他的红绳带,一边认真地将他们二人的头发一起用红绳带缠系上,一边轻声念道:“ 纵隔千里情难断,两簇青丝结百年。”
娘说过的,嫁了人,就要与丈夫结发同心,就算她不知他这成日与药石为伴的身子能撑多久,也不知道她自己还能活多久,可她如今嫁给了他,便是他的妻,若是可以,她也想与他白头偕老,而不是为自己不知何时会被他克死而害怕着。
夏温言听着月连笙轻声念的话,垂眸看着她手中因红绳带而系在一起的发丝,被烛火映亮的眼眸微微失了神。
月连笙不仅将他们二人的发丝系在了一起,还从袖间摸出一只红缎布面的荷包,荷包上边绣着戏水鸳鸯,将系在一起的头发放进了荷包里,像是怕夏温言会笑话她似的,她有些着急地解释道:“我娘说了,结好的发要放进荷包里才行,我怕你没有准备荷包,所以我……”
愈说到后边,月连笙的声音愈小声,最后面红耳赤着干脆不说了。
“是你绣的么?”夏温言忽然问道。
月连笙脸更红,羞涩地点了点头。
娘也说过,这个荷包需要她自己一针一线来完成,绝不能假他人之手,否则这情便不真切了,不过,他会不会觉得她的手艺很差劲?
“很好看。”就在月连笙想得有些胡乱时,只听夏温言温声道,令她的心怦怦跳得飞快,更是羞得不好意思抬起头来。
月连笙将他二人的头发放进荷包里后还认真地将荷包绳带给系好,而后将荷包压到了枕头下边。
她做这些的时候,夏温言一直在看着她,看她绯红的脸颊,看她羞得总不敢抬起的眼睑。
待月连笙将荷包放好重新坐好之后,夏温言从袖间摸出一样物事递到了她面前来,伴着他温温和和的声音道:“送给你,希望你不嫌弃。”
月连笙怔怔看着夏温言手心里的物事。
那是一支木发簪,雕成了山茶花的模样,并不是贵重的金簪玉簪,且在明晃晃的烛光下还能清楚地看得出这支发簪的雕工极为不精细,雕刻成这般的发簪向来不会有人送得出手,毕竟只会打自己脸面,可正是这样一支木簪,让月连笙惊得险些说不出话来。
因为她看到夏温言托在手心里的木簪的同时,也注意到了他手指上还没有愈合的深深浅浅的刀痕。
月连笙的迟迟不反应让夏温言有些尴尬,使得他颇为难为情地道:“我……我失礼了,你就当――”
“送给我的吗?”夏温言尴尬地话还未说完便被月连笙打断,只见她抬起了头,正满面羞涩地看着他。
对上月连笙的眼眸,这回轮到夏温言怔住了。
却见月连笙难掩欢喜地拿过他手心里的木簪,红着脸问他道:“我可以现在簪上吗?”
这是他自己刻的发簪的吧?若非如此,他的手上怎会有这般多被刀划伤的口子?他是尊贵的大公子,身子又不好,却愿意亲手为她刻一支簪子,她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嫌弃呢?
能在新婚夜得到丈夫亲手完成的簪子,是每一个出嫁的女子心中都盼望着的事,如此也才能表示所嫁之人心中有着自己。
她以为她是不会收得到这样一支簪子的,毕竟她不过是个“买”来冲喜的媳妇儿而已……
一瞬之间,月连笙欢喜并着感动,竟有些想落泪。
“我……”看着月连笙欢喜地拿着木簪,夏温言不由得也浅浅笑了起来,“我帮你簪上,可好?”
月连笙抿抿唇,更觉羞赧,又点了点头,“嗯。”
紧着,她微微低下头,让夏温言将这支并不精致却饱含意义的山茶花木簪簪到了她发髻上。
待夏温言替月连笙簪好发簪,她抬起头看看他,复又低下头,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夏温言正要问她怎么了,她这才轻声道:“我……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可我没有美玉……”
按照青州的婚俗,新婚之夜,新夫婿要给新嫁娘赠一支发簪,以表自此妆容有伴,可常为悦己者容,更表对新嫁娘的情意,而新嫁娘则要给新夫婿系上一块美玉,以表君子玉不离身,新婿永远是新嫁娘心中的仁人君子。
她本该给他准备一块佩玉的,可是家里的银两都给娘抓药去了,便是连绵上学堂的钱都没有了,她根本没有办法再去买一块上好的佩玉,像他这般身份的人没有上好的佩玉是断断配不上他的,而大伯虽收了夏家的聘礼,却根本没有分到她手上一个子儿,说是娘那儿肯定还有钱来准备佩玉的。
想到他身子不好,出于没有办法的办法,她花了整整三天三夜的时间走到明山寺,没有美玉,那她就要有诚意,就算她的命很有可能不长。
月连笙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一道桃木制成的平安符,却又迟疑着不敢递给夏温言,虽说她有足够的诚意,可这终究不是美玉,她不知该如何开口才是好。
夏温言瞧见了她紧握在手里迟迟不好意思递给他的桃木平安符,震惊不已,“这是……明山寺的平安符!?”
月连笙将手里的护身符握得更紧,声音低微,“我没有佩玉赠予你,只到明山寺给你求了这一道平安符。”
“明山寺在永州地界,由此前往明山寺纵是乘马车也要花去大半日光景,上山的路难行不说,寺中平安符一月也才送出三道而已,且还要寺中住持眼中的有缘之人才得以得到。”爹娘曾去给他求过,但住持说他们并非有缘之人,爹娘只好失落而归。
且不说这明山寺的平安符有多难求,单单这路,她一个姑娘家,又是如何走的?
她会觉赠予不了他佩玉而惭愧,当是她准备不起,如此一来,她去明山寺的这一路定当请不起马车,而是――
“这一路去明山寺,难走吗?”看着月连笙纤巧却不细嫩的手,夏温言只觉有些心疼。
作者有话要说:相公是个好相公,娘子是个好娘子哟呵呵呵~~
第5章 共夜
由青州到明山寺的路全是山路,不好走,一点都不,尤其入了夜之后,山上的鸟兽发出呜呜咕咕的叫声,仿佛随时都会从那黑暗之处冲出来将人撕碎一样,让月连笙害怕得不得了,可即便如此,她一路上都没有生出过放弃求符折返回家的念头。
虽是如此,月连笙却是摇了摇头,细声道:“不难走的。”
说这话时,月连笙有些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脚往后挪了挪,好像怕谁会发现了什么似的。
她低垂着眼睑,夏温言凝视着她,他还想再问些什么,只是看着月连笙紧张得浑身紧绷的模样他没有再问,以免吓着了她。
月连笙的脸依旧红着,低着头不看夏温言,是不好意思,又是不敢。
出门前大伯和大伯娘叮嘱过她好几回,道是她嫁到夏家来是门不当户不对,是他们月家高攀了夏家,所以嫁过来之后一切都要低眉顺眼,不该说的不说,不该看的也千万别看,别丢了月家的脸,更别害了月家。
她也知道的,这明面上说是她“嫁”过来,其实不过是给夏家大公子多买来一个伺候他的人而已。
忽然之间,月连笙觉得她发髻间的那支木簪变得很沉重。
“你可以替我将这道平安符系上么?”夏温言看着月连笙将眼睑愈垂愈低,轻柔着声音道。
月连笙愣了一愣,下意识地抬起眼睑看他。
一抬眼,她便看见了夏温言那双明亮的眸子,揉着温柔与浅笑,还映着她的模样。
月连笙瞬间又觉得双颊红得滚烫,匆忙将眼睑又垂下的同时慌乱地点了点头,“好,好的。”
平安符要挂在脖子上,垂在胸前或是随身贴着心口而放,才会灵验,月连笙替夏温言将平安符系到脖子上的时候她的手有些颤抖,不止是因为今儿一整天就没从她心上离开过的紧张,还因为夏温言给她带来的震惊。
他赠她亲手刻的花簪,现又挂上她为他求的平安符,这是……不嫌弃她吗?
可这又怎么可能呢?月连笙心中狠狠嘲笑了自己一把,不过是夏家人知礼数且既是娶亲那该有的礼数都要有而已,她只是夏家“买”来的而已,就像是大伯他们叮嘱她的那样,断断不可将自己真当回事了。
如是想,月连笙在给夏温言系好平安符后迟迟没有再坐到床沿上,而是拘谨地站在一旁,就像是随时等待着主人家吩咐的婢子,紧张又无措。
夏温言不知月连笙心中在想着些什么,只当她是迟迟卸不下紧张与害怕,遂也站起了身,温和道:“你可是饿了?我让绿屏将饭菜端上来,吃了之后你好好歇一觉。”
夏温言说完便走,可他才走出两步便开始剧烈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烈,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似的,单薄的身子颤得厉害,就像深秋挂在枝头摇摇欲坠的枯叶,随时都会掉落似的。
“大公子,你,你快坐下歇着!”月连笙慌了,她扶住夏温言,扶着他在床沿上坐好,然后手忙脚乱地去给他倒水,“我去给你倒一杯水!”
可桌上除了酒就只有已经凉透的水,月连笙着急慌乱得险些将水壶打翻,她急道:“我,我去外边找绿屏!”
月连笙边说边急着往屋外跑,就在她的手将将扶上门木时,忽听得夏温言急促道:“别,别去。”
月连笙的动作定住,她转过头,焦急地看着虚弱的夏温言,不明白他为何要阻止她。
却见夏温言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尽是惆怅,此时此刻的他,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