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知事,与她相关的大案,统共也就仕子闹事一件。
这所谓的好几桩,大约是将晁清失踪一并算了进去,旁敲侧击地点醒他吧。
晏子言听出苏晋话里有话,冷笑道:“依本官看,是你上赶着往案子上撞吧?”
又觉得苏晋区区知事,三番五次地对自己出言不逊,方才那点感激之意消失全无,恶声相向道:“你那日没死在闹事当场已是万幸,好好将养才是正道。更不必赶着早进宫,刑部审案,尚不缺你一个证人。况且少几个你这样没事找事的,京师反而太平些,哦,这么一看,你那日没死成当真可惜了。”
苏晋听了这话,双眼弯了弯,负手平静地看着晏子言:“大人说的是,下官死不足惜,只是大人这么盼着臣下死,不禁叫人琢磨起由头,是有甚么把柄落在下官手上了么?”
晏子言一时怒不可遏,抬起手想要唤人进来治治这吃了豹子胆的东西。
苏晋却不肯退让,她今日来,就是要从晏子言嘴里问出晁清失踪当日的因由,激怒他是意料中事,若这便怕了,何必犯险来这一趟。
“闹够了吗?”正这时,端坐上首的柳朝明沉声道。
苏晋与晏子言互看了一眼,均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柳朝明问晏子言:“十七殿下当日呈给翰林的策论,听说太子殿下已让掌院转到了詹事府?”
晏子言拱手道:“正是。”一时没忍住心中得意,又对苏晋道:“本官差点忘了,本官有没有把柄落在苏知事手上实不重要,倒是苏知事有一个现成的把柄,正握在本官手里。”
说着,转身自案头取了案宗,正要呈给柳朝明,忽又缩回手,一脸疑惑地问:“敢问柳大人是如何晓得十七殿下的策论是苏晋代写的?”
苏晋心里头窝火,这都甚么乱七八糟的?不是你自任暄处取了策论原本上递刑部,这才招来的都察院么?
然而这个念头闪过,苏晋忽然觉察出不对劲。
倘若是晏子言将策论原本呈给刑部,那么沈拓怎会猜不出这案子的另一头是十七殿下?
这么一看,东宫与刑部,倒像在各查各的,互不相知。
柳朝明道:“你不必知道。”
晏子言又道:“那么敢问柳大人,若查实据证,要如何处置苏知事呢?下官可是听说半年前那位代十四殿下执笔的司晨是被杖毙的。”
柳朝明道:“前车之鉴只做参详,不必盲目行效,都察院审完,自当以罪论处。”
晏子言忖度一番,自以为悟出柳朝明的言中意,于是道:“按照御史大人的说法,这等罪名,便不是死,也要落个革职流放吧?”
说着,忽然合手对柳朝明一揖,白衣广袖带起一阵清风:“柳大人,下官纵然十分看不惯苏晋,但也听闻仕子闹事当日,应天府府丞带着一帮衙差藏在夫子庙里,东西二城兵马司堵在半道上不分轻重缓急地跟几个暴匪周旋,在朱雀巷的礼部大员不想办法疏散百姓便罢了,皆躲在茶坊里头,生怕被伤着一分半分,只有他,只身纵马而往,虽自不量力妄图扭转乾坤,愚蠢至极地真当自己是根葱,但……下官想为朝廷留下此人。”
一语毕,转身横眉冷目地看着苏晋,说道:“苏晋,本官长你几岁,教你一个道理,他人之言,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有道是画虎画皮难画骨,你可知当日你在喧嚣巷陌出生入死时,躲在茶坊里头战战兢兢,自始至终都没出来看你一眼的都有谁?有人跟你称兄道弟,并不妨碍他在背地里捅你刀子。”
顿了顿,微微扬起下颌,又缓了些声气道:“当然了,你的所作所为,也并不妨碍本官打心底讨厌你,本官惯欠不得人情,你看好了,本官只帮你这一回,不为其他,为你当日取舍果断地护了舍妹安危。”
言罢,晏子言大步流星地走到厅堂西角,先开灯罩,将手里头的策论往火上烧去。
白纸黑墨,沾火就着。
正这时,也不知是否是天意,堂门忽然被推开,带起的一阵风将拿写着策论的纸吹拂在地,刚刚从纸角燃起的一丝星火倏尔灭了。
来人一身朱色冠袍,上绣五爪金龙,身后还跟着朱南羡与朱十七,不用问,当知这一位便是大随的储君,太子朱悯达。
屋内一众三人齐齐跪地跟朱悯达见礼。
朱悯达只道了句:“御史大人平身。”目光落在地上烧了一角得纸上,冷笑了一声道:“怎么,是谁胆敢背着本宫毁尸灭迹么?”
堂内鸦雀无声,晏子言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汗。
朱悯达微微扫晏子言一眼,吩咐道:“晏三,将地上的纸捡起来,呈与本宫。”
晏子言应了声“遵命”,起身去拾策论时,脸上血色已退尽了。
朱南羡如丈二和尚,尚未瞧明白眼前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早先十七来找他,说惹了皇兄生气,请他去劝,又提起应天府的苏知事也牵扯其中。正说着,东宫亲卫就来请十七了,说苏知事正在詹事府,太子命传他过去受审。
京师衙门还有哪一位知事姓苏?也是听到这,朱南羡才一头雾水兼之火急火燎地跟了过来。
眼见着晏子言拾起策论的指尖隐隐发抖,苏晋撑在地上的手指微微屈着仿佛要扣穿地面,朱南羡颇有所悟地想,哦,问题大约是出在这张被火舌卷了一角的纸上吧。
也是,的确该烧。朱南羡想。
于是就在朱悯达要接过那张策论的一瞬间,朱南羡一把将其夺过,塞进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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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注】:特此注解,想声名一下,我本人对北方的盆友们并没有甚么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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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喜欢明史的妹子可能看出来了,这个案子是源于历史上真实的事件,明□□时期的“南北榜”案,当时为了把皇权收回中央,诛杀功臣,又因为元朝的旧皇室逃到了北方,所以朱元璋杀了不少北方文化人,造成南北文化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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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啰嗦一句,这个案子对后世影响极深,直接造成了后世对人才的录取制度并不是完全平等取仕,而是按地方分配名额,比如现在的高考也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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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这写的,是各种添油加醋随便乱编,大家不可尽信。
只关于南北差异这一点,前史之鉴,不敢造次,请大家多多包涵,么么哒(づ ̄ 3 ̄)づ。
第13章
厅堂里落针可闻。
朱南羡自余光里觑了觑朱悯达的神色,很识趣地扑通一声跪下,却耐不住嘴里一团纸支楞八叉地堵着,忍不住嚼了两下。
朱悯达的脸黑成锅底,顿时怒喝一声:“放肆!”
朱南羡被他一惊,喉间纸团咕咚一声,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明目张胆的毁尸灭迹。
朱悯达气得七窍生烟,爆喝道:“拿刀来!”堂门应声而开,内侍跪地呈上一柄刀,朱悯达又指着朱南羡道:“给本宫把他肚子剖开!”
话音一落,朱十七双腿一哆嗦也跪倒在地,攀着朱悯达的手哭喊道:“皇兄,要罚就罚我吧,十三皇兄这么做,都是为了我!”
朱南羡一呆,沉默不语地看着他,心说,皇弟你想多了,本皇兄这么做,还真不是为了你。
朱悯达十分头疼,这两个兄弟是跟在他身旁长大的,一个跪一个闹,成甚么体统?
眼下七王羽翼渐丰,先前的漕运案办得十分漂亮,外间隐有贤王之称,连父皇都颇为看重。
虽说祖上规矩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但景元帝实行封藩制,每个皇储皆实力非凡,而七王的淮西一带,正是父皇当年起势之地,这其中寓意,不必赘言。
朱悯达满心盼着两个胞弟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十三便罢了,他自小崇武,说父皇的江山是从马背上打的,在文才上略有疏忽。
然而十七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文不能提笔,武不能上马,活生生的废物点心。
朱悯达再懒得理这两个不中用的,而是转身对柳朝明一揖,道:“让御史大人见笑了。”
柳朝明合手回了个礼。
朱悯达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人,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你姓苏?可曾中过进士?”
苏晋埋首道:“回太子殿下,微臣是景元十八年恩科进士。”
朱悯达“唔”了一声,又道:“你抬起脸来。”
朱悯达是太子,好看的人见得多了去,媚色倾国的妃嫔,温文尔雅的小生。
映入眼帘的这张脸,怎么说呢?
眉宇间自带一股清致之气,竟能让人忽略本来十分隽雅的五官。
而除了气质,更吸引人的便是那一双眸,明眸里仿佛藏着灼灼烈火。
朱悯达想起一句话来,满腹诗书气自华,只可惜,多了三分萧索。
朱悯达问朱南羡:“你当年去西北卫所前,曾提过要讨一名进士来做你的侍读,教你学问,可正是此人?”
朱南羡心说,可不就是。
但话到了嘴边,他又踟躇起来,仿佛忽然被人捅破了心事,做贼心虚地道:“大、大概是吧。”
朱悯达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冷哼了一声,又问晏子言:“先前让你去找苏知事代写策论的原本,你可找到了?”
晏子言知道那策论原本就在柳朝明身上,却道:“回殿下,还不曾。”
朱悯达想了一想,又问柳朝明:“本宫听说,苏知事是御史大人带来詹事府的?”
柳朝明称是。
朱悯达道:“是都察院查出了甚么,御史大人才带他过来问罪么?”
柳朝明微一沉默,道:“确实是对苏知事帮十七殿下代写策论一事有所耳闻,才过来问询,可惜并无实证。”
朱悯达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看了苏晋一眼,道:“此事既有御史大人过问,本宫是一万个放心,也罢,这事便交给都察院,柳大人查出甚么,要怎么责罚,不必再来回本宫了。”
与其处置一个八品小吏,不如卖都察院一个情面。
朱悯达是聪明人,方才柳朝明一句“可惜并无实证”,他便猜到柳御史是铁了心要袒护苏知事了。
也是奇了怪了,柳昀自十九岁入都察院,六年下来,一直端着一副近乎冷漠的公允姿态,从未见过他对谁网开一面。
不过也好,眼下他与老七势如水火,两个胞弟都是头脑简单的废材,若能凭此事赢得都察院的好感,不消说支持,哪怕一星半点的偏重,于局面也是大有利处的。
想到这里,朱悯达当即又对柳朝明一揖,说了句:“辛苦柳大人。”也不理仍跪在地上的两位殿下,转身走人了。
等一干子内臣侍卫都随太子殿下撤了,朱南羡这才拍了拍膝头,方要去扶苏晋,柳朝明在一旁冷冷道:“苏知事,起身吧。”
朱南羡的手僵在半空,然后,往右腾挪一尺,拎起了晏子言。
朱十七从地上爬起来,往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仍哭得抽抽嗒嗒,朱南羡十分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去问柳朝明:“柳大人,那这代写策论一事——”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从怀里取出一封密帖,置于方才出师未捷的灯台,烧了。
一堂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左思右想没整明白,这是左都御史干出来的事儿?
柳朝明道:“此事已了,不必再提。”
晏子言意识到柳朝明将实证一烧,非但帮了苏晋,也帮了方才烧策论的自己,立时拜道:“多谢柳大人,翰林那头下官自会打招呼,必不会再漏甚么风声。”一顿,又道:“只是,十七殿下那边……”
朱南羡当即会意,伸脚刨了刨十七的腿:“喂,问你呢,你这是找了哪个不长眼的才把事情捅出来的?”
朱十七啜泣道:“我统共就找了小侯爷两回,他帮我找的人代写,出了事,自然让他想办法。”
这话一出,苏晋便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