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璇却没了影,通道内余下驭奴者的尸身,一处石门边有剑气激痕,门外隐隐有震感,似乎正在交战。
众人无不发急,苏云落寻出机括扯动,只听石门轰然一响,缓缓移开。
一缕暮光投入了视野,映出草坡上无数行尸的残骸。
苏璇长眉英冷,在尸堆中侧身拭剑。
远处一条无尽长阶直通山巅,两侧坚石高逾数丈,宛如城墙。
一轮黯淡的夕阳坠在山后,投下深长的暗影。
暮色将沉,左卿辞与先行军也到了。
这一次左卿辞与苏云落为向导,先行军一路格外顺利,将曹度所领的大军远远抛在了后方,曹恪年青,极钦佩勇者,对助守益州的江湖人敬重有加,左氏兄弟亲来向群雄致谢,尽管先行军轻装而来,所携的物资也无多少富余,仍是尽力分出部分口粮,还将驮物的骡子宰了一半送来。
人们趁着夜色,在草坡上歇下来,围着火翻烤骡肉,谈笑不绝。
苏璇婉拒了徒弟的邀请,与众人坐在一处,苏云落一会送来净衣,一会递来烤肉,最后还殷殷捧来两碗香气扑鼻的肉汤,全不管旁人都在哗笑夸赞。
苏璇将一碗汤给了长歌,另一碗与身边人一分,严陵尝后啧了一声,“把你徒弟给昆仑如何,来了就是大弟子,万事不用做,每日熬几碗汤就好。”
众人无不大笑,陆澜山忍俊不禁,“不愧是严掌门,敢与正阳宫抢人。”
严陵不以为意,“既然这徒弟乖巧又听话,还不是苏大侠一句话就成了。”
姚宗敬险些一口水喷出来,“老严,你是没见着她杀人的狠劲,劈活人如裂纸,当心连你脖子一起绞了,再说就算苏大侠应了,你就不怕左公子找上昆仑?”
数十丈外的另一处火堆,苏云落伴在左卿辞身边,对面是左顷怀与曹恪,严陵掠了一眼失笑,总算收了调侃,“苏大侠这徒婿太文弱,不过为救父而不惜涉险,也算得上有胆色。”
苏璇微笑道,“左公子尽管不会武功,却心智超群,有勇有谋,连师兄也是佩服的。”
除了气量小些,心眼多点,这个徒婿还算不错,医术更是难得。
这厢在谈笑,年轻人那边更闹,殷长歌的一碗汤给几人抢了个空,自己一口没落着,不免又气又笑。回头见沈曼青在一隅独坐,他收了笑,伴着师姐坐下。
沈曼青沉默的进食,听着火边阵阵笑声不绝,远处是苏云落与左卿辞的侧影,如一道无可回避的讽刺,向所有人提醒她的失败与尴尬。
殷长歌出人意料的开口,“师姐,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师妹的眼中并没有你。”
沈曼青一怔,方要冷笑,殷长歌又道,“然而师姐一直在瞧她,在山上如此,在吐火罗如此,金陵时如此,到此刻依然如此。师姐可知纵然没有她,师妹如今所得也不属于你。”
沈曼青一僵,面颊蓦然火烧般烫起来,“你胡说什么!”
一句话震得一响,引得近处几人望来,沈曼青抑住神色,恼恨得无以复加。
殷长歌的话语却没有停止,“师叔怜她受尽世人排挤,依然坚韧纯粹;江湖人赞她十二年艰苦卓绝,让师叔得以重生;左公子慕她心如赤子,秉直单纯。这些赞与慕是她一力挣来,不在于家世门第,师承何人。”
沈曼青被激得情绪不稳,咬牙怒道,“那又如何!纵是她人人敬仰,也――”
殷长歌一言截断,“也与你无关,师姐一直看着她,何以自处?”
沈曼青心神大震,一刹那竟然失语。
这些话殷长歌想了许久,认真的望着她,恳切道,“就如师父与师叔,师叔固然天纵英材,师父端正明德,不也同样受江湖尊敬?又如柳哲师叔,舍身义护飞鹰堡,提起来谁不翘大拇指?谁会说二人就不如师叔?假如他们心怀妒怨,对师叔贬抑打压,武林中如何评论?你我身为弟子,能不为之羞愧?师妹荣耀也罢,坠跌也罢,她的得失起落成就不了你,师姐只能自己成就自己。”
沈曼青想驳斥,想分辨,想用最尖锐的话语护卫自尊,最终颤着唇,竟道不出一个字。
长久以来纠缠压抑,怨憎难平的究竟是什么,仿佛一场梦魇突然挑破,让她蓦然惊醒过来。
她为何总在与苏云落相较,甚至为此自怨自缚,消沉郁结,几乎放弃自己?
她的人生,究竟与苏云落何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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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各异心
天将要暗了,风吹动牛角铜铃,歇山起翘的竹屋一片静寂。
一个俊俏的少年突然翻入窗内,歪头看着屋内的左侯,半晌点了点头,“你是那个中原人的爹?你们长得很像。”
左侯借着余晖,沉默的打量,从少年脸上看出了荣隽的轮廓。
少年恨恨道,“他拷问我,差点杀了我,就在这间屋子,因为我偷了他的女奴!谁知那个女奴是乔装的,我险些给她活活掐死!”
左侯额角一抽,真正的无言以对。
少年提起来依然有着强烈的不愤,道,“我该在你身上找回来,可我爹说你是他的故友,不让我动手。”
见他一直没说话,少年恶意的转了转眼珠,“山外有很多中原人来救你,明天都会死在谒神阶上,这对你是好事,不然你会当着他们的面被蛊虫活活吃掉。”
他极力描述了蛊虫的可怕,被啃咬如何凄惨,左侯淡淡的不置一词。
“朱厌。”一个黑袍人踏上竹楼,冰冷的打断了他,“谁让你来这,回去!”
朱厌闭上嘴,带着三分气恼跳下了竹楼。
荣隽身后的仆役燃上灯烛,摆上酒菜后退了下去。
左侯反而微舒了眉宇,“看来你没有把握。”
荣隽沉默了片刻,在桌边落坐,斟了两杯酒。“中原远征的大军已经要到了,在他们来临前,我会除尽那些江湖人。”
朝廷大军南征,又来得如此快,让左侯有些意外,停了一停才道,“你手中的傀儡不多了,几乎没有胜算。”
荣隽冷冷一哂,“看来应德帝很是看重你,倒也没错,若非是你,我早已冲入金陵,让他做了养蛊的人罐。”
左侯无声的一叹,“你为何不趁大军来临前离开。”
荣隽冷笑,“我还未败,为何要退,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左侯静默了许久,换了话语。“那孩子叫朱厌?有些像当年的你。”
僵滞的气氛稍缓下来,荣隽摘下银面具,慢慢呷了一口酒,“你儿子性情却与你大不相同,弄毒也颇有门道,跟谁学的?”
左侯不说话了,好一会方道,“你到今天才动手,我该致一声谢。”
荣隽面无表情,“毕竟是故人,延几日就当还了情份。”
两人沉默的又饮了一阵,左侯道,“只要六王在此,朝廷绝不会宽容。”
荣隽冷笑,“不说我与六王的关系,就算将人交出去,应德帝就会放过西南?尸军的威力足够让他寝食难安。”
左侯也不否认,只道,“六王阴狠诡谲,早就不是当年你陪着玩的小皇子,身边无一不成了棋子,你未必就不是下一个薄侯。”
荣隽饮完了一杯才道,“我知道。”
左侯抚着杯沿,良久道,“我曾翻过昭平侯一案的卷宗,天子确是中了天仙子之毒,荣府花园植有此花。”
荣隽目露讥诮,“荣氏一族就算要弑上,也不会蠢到用这种异味明显的毒,应德帝为了加罪,可是编排了一手好戏。”
左侯寂然无言,当年之事蹊跷甚多,只知落毒的一定是宫中之人,宫婢太监都被拷问了无数,荣家是否与涉已不可考,荣隽认定是构陷,自然愤怨难平。
两人再未言语,直到菜尽盘空,荣隽墨羽般的眉一扬,道,“你还有什么遗愿,不妨一说。”
左侯平静的一摇头,放下了盏。
婴瑶试探的触压穆冉的肩,猝然又裂开了一道新伤。
穆冉咝的吸气,疼得冷汗淋淋,骂道,“姓苏的简直是个鬼。”
婴瑶取下颈侧的蓝蝎,在他肩臂叮了两下,麻痹了伤处,用刀柄激散伏藏的气劲,而后才能清理上药,穆冉虽然已觉不出疼痛,到底失血过多,人都有些发虚。
上药敷扎的时候他一直没说话,不知在想什么,待婴瑶处置完,他才低道,“谒神阶或许能拦住其他人,姓苏的一定会闯进来,到时候你别听教主的,只管避远些。”
婴瑶听着话语不对,不免犹疑,“他闯来也只有一个人,怕什么?你要擅作主张,可是要激怒教主的。”
穆冉抓了块软布拭汗,声音压得更低,“已经完了,就算弄死那些江湖人,中原几十万大军也要到了,根本没时间再炼神奴,迟早会被攻破。”
婴瑶疑惕的看着他,“你要叛教?”
穆冉不以为然,“教主被人挑唆得死攻益州,如今皇帝腾出手,派大军来报复,塔叱已经死了,难道我们也要陪葬?”
这一言唤起了婴瑶的憎怒,“都是那个王爷弄鬼,又没什么用,把他扔出去或许中原人就退了。”
穆冉一怔,想了一会才道,“这倒是个法子,可以一试,不过我们不好动手,得换个人。”
血翼神教的石殿看来高大壮观 ,内里却是空旷阴冷,加上山气浸得被褥生潮,六王翻覆到半夜依然无法安枕,烦燥的睁开了眼,赫然发现石窗上侧坐着一个少年,惊得一悚。
外间有侍卫守夜,这少年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摸进来,六王脑中转了几转,极力控制住神情,并未呼唤护卫,“你是谁?”
少年偏了偏头,不答反问,“你是中原人,为什么来神教?”
这一偏月光映在了少年的脸上,让六王确定了来者的身份,他越发和蔼,“因为天子昏庸无道,迫害无辜,我不得不――”
少年毫不客气的打断,“上一个来的中原人也这么说,而后弄死了我姐姐和两位护法。”
六王脸容一僵,呆了一刹。
少年的语气带上了恶意,“你来了,中原的大军也来了,神教从没有如此危险。”
六王极力缓下声调,“不是因为我,而是皇帝的错,就如你,本来该生在中原最高贵的府邸,享受无尽的尊荣,接受千万人的跪拜,甚至与皇子称兄道弟。”
少年的脸写满了不可思议,“你在说梦话?”
六王盯着他,声音越发柔和,“你姓荣,你爹是昭平侯之子,你天生就是昭平侯府的世子,我母亲是荣贵妃,也是你父亲的姑母,如果不是应德帝卑鄙无耻,篡夺帝位,残害荣氏一族,你怎么会落到这穷山恶水之地。”
少年停了一会没说话。
六王的话语带着诱惑,“你该是中原的主人,带着辉煌的荣耀,无上的权力,从容享受世间极乐。你父亲和我耗了数十年心血,就是为这一切。”
少年晃了晃腿,了然道,“你想当皇帝?”
六王微笑道,“我只想和你父亲得回应得的东西。”
少年的语气听不出意味,“可你如今失败了。”
六王目光一闪,“这只是暂时,你父亲会重新聚起强大的军队,摧垮中原的城池,杀死皇帝,夺回昔日的尊荣。”
少年嘴角一勾,向后一仰,“你比上次的中原世子还讨厌。”
六王的笑容一凝,以致看起来有些像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