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荷默默走到了陶行身后站着,这一屋子人或眼神轻佻,神态表情里头隐隐带着点兴奋,像是等着要看热闹。
又或面色潮红,憋着坏等着时机就要动手。
又或者如老夫人和三位太太一样,目光看着慈祥,笑意却未达眼底,只等着有了什么冲突半真半假的劝解两句。
上辈子就听说齐太君指着这一屋子的姑娘给定国公再挣一份好前程出来,又说国公府的姑娘们最是有手段的,没想从当姑娘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桌上已经摆满了菜,满目玲珑没有一点空隙。甚至用的盘碗等物也都是掐了金丝又或者是珐琅质地的,筷子上头还镶了一圈银边,总之若是太阳光再亮一点,就要刺眼睛了。
齐太君的三个儿媳妇先一人给她加了一筷子菜,这才在齐太君的示意坐了下来,齐太君笑了笑,道:“开始吧。”说完又转头跟方妈妈道:“他们头一回来,这些菜都是个什么名堂说我也记不住,你记性好,给他们说说,正好我也听听典故。”
方妈妈笑着走了过来,从依依面前摆着的那一道菜开始。
“这是三鲜笋炒鹌鹑,里头用了早春第一个发芽的雷公笋,春笋,还有冬笋,笋子鲜美,鹌鹑又有补中益气,消肿利水的功效,最是适合夏天吃了。”
依依点头笑笑,方妈妈给她夹了一筷子,道:“你尝尝。”
坐在依依旁边的姑娘轻轻推了推她右胳膊,道:“若不是你来,怕是还吃不到这菜呢,这会儿是夏天,哪儿有笋呢?都是时令之时收了又放在冰窖里,要么老了要么坏了,一年也吃不了一两次。”
依依正吃着东西,被她这一推差点出丑,她急忙将菜咽了下去,道:“的确鲜美。”
齐太君笑了笑,略有告诫的看了那姑娘一眼,“你说这些做什么?不过是些吃食。你们别都看着,我记得这上头不少菜都是你们爱吃的,说了许久怎么自己不吃了。”
玖荷站在陶行身后,看的清清楚楚,因为齐太君这一句话,桌上几个姑娘,特别是坐在依依下首的那一位,跟她身边还有对面的人使了个眼色,收敛了不少。
接下来倒是平平静静的吃了一阵子饭,玖荷粗略一数,这上头一共四十八盘菜,而且有一半的大菜,就算是给亲戚洗尘,也稍显铺张浪费了。
不过看着齐家人这毫不在意的表情,竟像是习以为常的样子。
玖荷皱了皱眉头,虽然跟她不太相干,可是但凡长了眼睛的,只要看见这一桌子的菜,不免都要问一问:定国公府上能有多少进项?经得起如此的铺张浪费?
他们家里三个儿子,其中两个的身份都是捐的,俸禄也有限的很,特别是老三的国子监监生,每年不过是禄米,再说这府上虽挂着是国公府的牌子,但是没有一个人在朝中供职,这体面又能维持多久呢?
不管是老大的爵位,还是老二的禁军之职,算下来怕是连这样一顿饭都不够。
玖荷微微叹了口气,不知道当年这婚事究竟是怎么定下来的。
她看着自己身前的陶行,倒是一直规规矩矩的,秉承着非礼勿视四个大字,并不与身边的姐妹多做交谈,吃的也一直都是他面前的几盘菜。
其实死板腼腆什么的,也是有自己的好处的。
刚这么想,那坐在依依身边的姑娘又有了新动作,她放下筷子冲依依笑了笑,道:“你尝尝这个。”
顺着她的示意,玖荷看见一盘蒸肉,看颜色像是腊肉。
玖荷又去看依依,就算她再想着国公府怎么好,她外祖母怎么喜欢她,但是被这么明里暗里的捉弄了几次,也该能看出来这人不怀好意了吧?
依依放下筷子,扭头从身后侍奉的丫鬟手里拿了帕子,轻轻在嘴角压了压,也冲那姑娘一笑,道:“这是个什么菜?我是从来没见过的,不如叫方妈妈先来给我说一说?”
玖荷不由得松了口气。
那姑娘急忙抢过话头,道:“这个倒是不用方妈妈了,这菜我们家里经常吃的,我给你说说。这道菜叫做黄金肉,用的是上好的金华火腿,切成一寸见方,两分厚的薄片,再上蒸笼,还得摊开了放,用高汤小火蒸上一整夜,肉质鲜美,而且极嫩,你尝尝?”
依依明显松了口气,刚拿了筷子正想去夹一块,没想有人抢在了她前头,还是玖荷!
依依正想训斥她两句,却被玖荷的动作吸引住了。
她先是夹了小小的荷叶饼,又在旁边的小碟子里夹了一块也是一寸见方的金黄色的东西夹在饼里,最后才加了一块黄金肉,这才跟陶行道:“您尝尝这个。”
依依忽然想起来这才的名字,黄金肉?火腿怎么蒸都不会是金黄色,倒是后来玖荷夹的东西是金黄色的。
玖荷看了依依一眼,又道:“这是用火腿里头的油脂炸的,酥脆极了。”
眼见依依脸上颜色不太好了,齐太君笑了笑道:“这么吃也成,不过我嫌弃那酥皮是大油炸的,太腻了,给我夹片火腿来。”
这一句话算是解围了,当下严氏跟温氏都笑了起来,“您想吃什么吩咐儿媳妇就成。”
好容易这一顿饭吃饭了,玖荷跟着丫鬟婆子们去小厨房吃饭,又有一拨人上来收拾大屋,依依跟陶行则是跟着齐太君去了她屋里。
玖荷捡了几样清淡的菜品吃了,又含糊两句将这些丫鬟婆子们的试探打岔过去,也往齐太君屋里去了。
齐太君住在中间的第三进,屋子前头还有两个看着不过十岁左右,才梳头的小丫鬟打帘子。
玖荷觉得这国公府的排场真是大。
她上辈子待了两家官宦人家,一个是刑部的小官,家里只一个三进的院子,下仆七八个,跟国公府倒是没什么好比较的。
第二家是将军府,不管是官职威望还是宅院家底,都比这国公府要强上许多。
玖荷在里头当了不到一个月的厨娘,后来又去了里院的小厨房当差,就是天天把“我是陛下亲妹妹”挂在嘴边的喜姨娘,也没有这么多的规矩,门口也没两个丫鬟打帘子。
国公府这般的讲究排场,什么都要透出富贵气息来,玖荷总觉得能品出点穷途末路的颓然来。
只是这么骤然想起喜姨娘来,玖荷又觉得背上一阵疼,急忙收敛神色,冲齐太君行个蹲礼,道:“老太君。”
齐太君点了点头,淡淡道:“听说你叫玖荷?”
玖荷称是。
齐太君嗯了一声,品味片刻道:“是哪两个字?”
玖荷说了,齐太君原本不过是想试试她识不识字而已,既然已经试出来她识字,说了句“倒是个好名字”也算过去了。
玖荷站在屋子中间,那些姑娘们已经回去了,三个太太也不见了踪影,屋里只有齐太君加上依依还有陶行两个,剩下的便是些丫鬟婆子了。
这屋里很是凉快,想必是用了冰,玖荷虽一动不动安安静静的站着,眼神也不曾乱瞄,不过面前的这一处还是看得清清楚楚。
羊毛织成的地毯,看花纹不像是中原的。
齐太君坐卧的软榻,依依跟陶行做的椅子,上头垫着金丝绣花的织锦垫子,露出来椅子腿看着是上好的梨花木。
齐太君等了片刻,想着晾着她应该也差不多时候了,便开口道:“你们家老太太叫你一路照顾着少爷姑娘前来,想必你也是个妥帖人,只是……”齐太君皱了皱眉头,先是歉意的冲依依笑了笑,这才又开口。
“依依留在我这儿住,行哥儿是要搬到外院的,每人屋里还有四个丫鬟,另外还有屋外头伺候的婆子。”齐太君缓了口气,不急不慢道:“你毕竟是你们老太太派来的,我想问问你,你打算在谁身边伺候?”
玖荷抬头冲齐太君一笑,这个问题……其实对她来说一点都不难选择。
纵然是能住在老太君屋里的姑娘最得宠,能在老太君屋里伺候过的丫鬟最体面,可是她又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她从一开始说要上京打探消息,要扮成小妇人,甚至跟老夫人商量不要将认她做侄孙女儿的事情说出去,都是为了方便,目的其实就那么一个。
告御状,让陛下认认真真的查一查这粮草究竟是被什么人劫去了,好还陶大人一个清白。
她怎么可能让自己困在国公府的二门里头?
“我伺候少爷。”
屋里似乎想起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气声。
玖荷笑得特别满足又自信,“我原就是给少爷磨墨翻书的。再说我都已经嫁人了,是断然不能在姑娘身边伺候的。”
齐太君笑了笑,道:“是这个道理。你倒是懂规矩。”她长舒了一口气,道:“你们都下去歇着吧,等外院屋子收拾好了,你跟着行哥儿走。”
依依手里的帕子都扭出褶子了,很是不善的瞪了玖荷一眼,甚至给齐太君行礼道别的时候,脸上的笑容还有点扭曲。
丫鬟簇拥着他们三人回到了最后一进的小院。
依依住西厢,陶行住东厢,两人正要分开,依依忽然扭头压低了声音冲玖荷道:“你过来!我有话要吩咐你!”
这话只有他们三个听见了,陶行有点诧异的看了依依一眼,依依放缓了声音,又抬高了两分音调,叫周围几个丫鬟都能听见她的声音。
“没两天你便要陪着我弟弟去外院了,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我,我这心里实在是放心不下,有些事情我得好好交待你。”
看着周围丫鬟一脸的感动,依依很是得意的看了玖荷一眼。
玖荷不动声色跟着依依过去了。
“你们去外头歇歇,我同她好好说说话。”依依很是伤感的说了一句,那四个丫鬟齐齐退了下去。
依依越发的得意了,只是看着玖荷那张脸,火气立即又升了上来。
“那菜你原来吃过?”依依问的很是不客气。
玖荷点了点头,上辈子不仅吃过,还做过。
依依眯了眯眼睛,语气稍微轻柔了些,“我就说――”她抿了抿嘴,又问:“要我说你不如在我身边待着,行哥儿没两日就要上学堂了,到时候你白天还不是一闲一整日?二门外头又不是你这丫鬟好出来乱逛的,不如在身边――”
依依稍稍顿了顿,伸了手出来,她雪白的腕子上套了个翠绿色的镯子,“你看,这是今天大舅妈送我的,我方才还听外祖母屋里的丫鬟闲聊,最多的一个说这个月得了三两的赏钱。”
依依有点期待又有点忐忑,但是眼神里还有一点对玖荷的忌惮还有妒忌,“你这么会讨好老人家,不如在后院待着。”
她现在是发现国公府的姐妹们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友善?还是她外祖母的宠爱并不能让她免遭众人的挤兑。
还是她发现明争暗斗的,她并不是每次都能躲过去,还是一点亏都不吃的躲过去?
玖荷摇了摇头,理由还是那一个,“我成亲了,没出嫁的姑娘身边是绝对不会有成亲的丫鬟伺候的。”
“你那是什么成亲啊!”依依跺了跺脚,“你这连拜堂都没拜呢,程成尸骨无存,你这――”
“程成在陶大人身边!”玖荷提高声音,警告般呵斥了一句,“况且当初常嬷嬷放火那天夜里的事情!我到现在都还牢牢记在心上!”
依依被她吓了一跳,连说了一半的话也忘了。
等她反应过来,这才想明白玖荷是拒绝她了,还是毫不留情,翻了旧账毫无回转的拒绝了她,“好好好!”依依连着说了三个好字,看着玖荷道:“滚!”
玖荷二话不说转身离开。
出了依依的屋子,玖荷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回到京城之后,她整个人都变得不太一样了。
急躁,甚至还带了一点暴戾,看什么还都带了一点点嘲讽,她一边往陶行的屋子里去,一边又安慰自己:急躁好,暴戾好,去告御状,可不是一个温柔恬静的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齐太君长吸了一口气,她屋里的丫鬟立即退的干干净净。
方妈妈跟黄妈妈两个从后头的抱厦里出来,齐太君扫了她们一眼,道:“她们都以为我中午要睡一觉,殊不知我为了国公府的前程发愁,一天连四个时辰都睡不到。”
“您也别太担心了。”方妈妈上前拿了两个垫子给齐太君垫着腰,黄妈妈拿着方才小丫鬟留下来的美人锤,给齐太君捶腿。
“你们两个陪我嫁进这国公府,已经快要四十年了啊。”齐太君叹息一声。
“还有两年。”黄妈妈抬头看了一眼,笑道:“您今儿可是看了新来的外孙女儿,才有了这等感慨?”
齐太君略有责备的看了她一眼。
黄妈妈羞愧的低下了头。
“我知道你是想叫我轻松些。”齐太君叹道,“可是这真不是能轻松的事情。靠着先祖的功勋,袭爵三代都没降过,老大身上的爵位还是侯爵,说出去也不低了,可是……”齐太君似有些难以启齿。
“他们兄弟三个都是被酒色掏空的身子,还能撑多久?怕是比我还早死――”
“老太君!”方妈妈跟黄妈妈都是一脸的惶恐。
“一个没经过风雨的伯爵可守不住这么大的家业。”齐太君挥了挥手,“我也就跟你们两个说说。接下来那几个孙子,哪怕庶子里头有个争气的,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可是你看看他们――”
“今儿来的行哥儿,才十三岁就中了县试案首,他们一个个整天请大儒教着,别说案首了,连县试先生都说还差点火候!县试考什么?书背过了就能去,他们背了多少年,连书都没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