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听了这个声音,只觉得心口处猛地一跳。
上回就是在十三阿哥这里,他听见了这个好生熟悉的声音,今天再次听见,石咏并不觉得特别惊讶。
可是,这说话的人,怎么好像很喜欢自言自语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石咏:宝镜宝镜你告诉我,人一般在什么情形下总会自言自语?
宝镜:……你难道就没听说过,这世上是有双胞胎的吗?
注1京中年俗,参考邓云乡先生的《红楼风俗谭》,有删减。
第47章 (捉虫)
年初五傍晚, 雍亲王胤禛才有功夫抽身出来,赶到金鱼胡同。
他惦记着弟弟府上清冷, 生怕胤祥心里不痛快, 借着回府之前的这点儿功夫上金鱼胡同来。再者, 胤祥的嫡次子弘晈明日满月, 胤禛自己怕是没工夫过来,只叮嘱了福晋,这时想起, 就干脆提前过来看看。
他来到十三阿哥的外书房, 见十三阿哥手中正卷了一本书,饶有兴致地读着, 见到四哥, 撑着要起身相迎,却被胤禛按住, 笑问道:“瞧你今日兴致倒好, 是听了什么有趣的事儿了么?”
胤祥笑着点头, 说:“石家那个小子……对,就是前儿个一早溜进乾清宫书房,修了皇阿玛那只自鸣钟的那个, 刚才过来弟弟这儿了。”
石咏大早上偷溜进皇上的书房, 修好了皇上用惯了的自鸣钟,这件事儿,不仅宫中有人知道,皇子们阿哥也都听说了。只不过一个正七品的小吏, 旁人都不放在心上,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却都是见过石咏,有些印象的,此刻说起来,胤禛便稍稍点头,说:“算这小子有点儿良心!”
胤祥早就心知肚明,石咏就是被四阿哥的门人杨镜锌拉过来给自己解闷儿的,却也不说破,只笑着说:“那个小子,挺有意思的!”
胤禛知道弟弟一向心气儿高,能得他赞一句“挺有意思”,已经是极高的赞誉,当下笑问:“怎么说?”
胤祥一面回想,一面说:“那小子,看起来是有些呆里呆气的……”
胤禛当即想起头回见面,石咏差点儿就给自己作了个揖的情形。
“……可是细问起来,这孩子胸中却是有些沟壑。四哥您想,他幼年失怙,上头只有寡母教导,在外城那样鱼龙混杂的地方长大,却不仅读了书,写得一手好字,竟还晓得从邻居工匠那里去学一两件手艺。”
胤祥自然是信了石咏那一套“说辞”。
“他跟广州来的工匠交谈过,如今再描述起广州的商业繁华,就真个儿活灵活现,仿佛他自己去过似的。”
胤祥面上不禁多出些神往,“若是弟弟有生之年,能去广州看看,见识见识那些西洋商人和洋货,考察考察贸易的影响,那该多好!”
胤禛没忍心泼胤祥的冷水,皇子阿哥,无诏不得出京。十三阿哥短期之内若想去南方看一看,这个愿望可能不大容易实现。
“旁人一个年轻后生,都有这样的远见和心胸,晓得多听听多看看,多了解些外头的事情,弟弟怎么能甘心,落于人后呢?”
胤祥将手中卷着的书册松开,将书皮递给四哥看,胤禛见这是前朝文人所写的广东广西两省风物志,便点点头,说:“很好,这些书籍户部倒还有些,我明儿让南方几省各司的堂官给你拢一拢,都送来!”
胤祥赶紧拦:“别,回头别又惊动了皇阿玛,觉得弟弟又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他话音刚落,外书房里瞬间静了片刻。
胤祥说得心酸,而胤禛心里也是一片唏嘘。
他们的皇父,首先是皇,其次才是父……
“对了,你家四阿哥明日满月,可曾都预备好了?要不要你四嫂明天早些过来帮忙张罗?”一个话题说不下去,胤禛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胤祥听见哥哥提起小儿子,脸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笑容。他与嫡福晋兆佳氏感情很好,得了嫡次子,心里自是欢喜。他笑着答道:“不用劳动四嫂,福晋的娘家人已经过来帮着料理了,该是妥当的。”
胤禛听了,知道兆佳氏娘家有人出面,这才放心。
岂知胤祥口中所说“福晋的娘家人”,却不是哪位老成的夫人太太,说是与兆佳氏年纪相近的小媳妇,而是兆佳氏的两个年方十一岁的堂侄女。
十三福晋兆佳氏是尚书马尔汉之女。这位老尚书,膝下连续生了七个闺女,直到六十岁上,才好不容易得了独子白柱。因此马尔汉老夫妻两个待几个年纪稍长的侄子都很亲近,几个侄孙女也都住在府中,与马尔汉的闺女们一同教养。
今天过来的两个堂侄女,是十三福晋堂兄膝下的一对双生闺女,自小就和十三福晋特别亲近。兆佳氏诞下的四阿哥满月,又逢着年节,各种琐事极多。她们两个就坚持过来,帮姑姑打点打点,尽尽心意。
旗人向来重闺女,打小就开始教各种礼仪规矩,和各种治家管事的本领。所以旗人家里也有姑奶奶当家,便能撑起一整个后院的。
可偏巧这天是年初五。京中规矩,初一到初五,都是男人们在外头走动拜年。待到初六,出嫁女归宁,女眷们也才可以出门走亲戚。然而弘晈满月的日子就在眼前,等不得人。所以这对兆佳府里的双生姑娘就偷借了老尚书的车驾出来,躲在大车里一直到了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泊在了二门口。
至于石咏进来时见到的那座车驾,就是这一驾了。
正月初十这天,石咏逃也似的去了造办处当差。
原因无他,自从年初六各处女眷开始走动之后,造访石家的人开始渐渐多了起来,而且大多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说亲。
石大娘寻思着儿子年纪已经渐长,是时候开始一一相看起来了,所以也愿意和这些婶子大娘们在一起说说,谈论谈论这家那家的闺女,再说说自家儿子的情形,好让这些人把石咏的种种条件也一并传到外头去。
石咏心想:原来这过年回家要相亲,从古至今,都是这么操作的呀!
到了造办处,石咏察尔汉这几个年轻人聚在一处,说起来,都有这个烦恼。只有唐英一个,因为家里长辈都住在盛京,没有这种烦扰。
石咏便朝唐英坏笑,心想,你也逃不脱的。
这话还要从去年那次造办处的人去吃酒,唐英将石咏送回椿树胡同的事儿说起。那天石大娘见到唐英,知道是儿子的同僚,又见他生得仪表堂堂,谈吐得体,又那么大晚上地将石咏送回家,看得出是个心底善良的后生。石大娘就留了意。
当有人寻摸亲事寻摸到她这儿,石大娘想起唐英,觉得可能是个合适的人选,便托人往盛京带了信,去询问她兄嫂唐家的情形去了。
此刻石咏冲唐英一脸坏笑,唐英自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年轻人们短暂一聚,大家又各自忙起公事。石咏记起贺元思贺郎中的嘱咐,便瞅了个机会去见这位上官。
“行李都预备好了吗?”贺元思淡淡地问。
什么?行李?
石咏吃了一惊:没人通知他要准备行李啊!
“哦,对了,上回遇见你的时候这事儿还未完全定下来,本官就没向你细说。如今已经都定了。”贺元思将石咏的吃惊看在眼里,他自己却是云淡风轻地继续说,“正月十五,你随本官从京中出发,南下江南,去三大织造监办万寿节的贡物去。”
石咏听了,倒是渐渐镇定下来,心里却忍不住要吐槽,这造办处,有时候还真是想着一出是一出。上回让他五天后到造办处当差,这回是通知他五天后出远门,下江南,造访江宁、苏州、杭州三大织造。
他一旦镇定下来,便恭敬向贺郎中请教,这趟差事,有什么是他需要预先准备的。
贺元思原本觉得带上石咏这么个属官会碍手碍脚的,见他这会儿不慌不忙的,却也觉得十六阿哥直接点下来的人,可能也有那么一两把刷子。
从贺郎中那边出来,石咏回到东配殿的小屋,望着主事王乐水,低声说:“王主事,这个……卑职可能这两个月帮不了您做什么,您这里有着急的差事,就都吩咐我,我这两天多帮您做点儿吧!”
王乐水盯着他,片刻后便笑道:“没事儿——”
“这新年刚过,哪有什么着急的差事,倒是你,眼看就要出远门的,家里怕是还有好些事儿要安排吧!先静下心来,捋一捋,别着急!”
听见上官这样处处为他着想,石咏赶紧躬身道谢了。王乐水却看着他说:“少年人,有机会出去走走,看看天下,是件好事,可千万别,平白错失了这机会……”
石咏听从王乐水的话,静下心来,将出发之前要做的事情好生捋了捋。
他觉得准备出门的行李、衣裳、盘缠什么的,都是小事。最紧要的一件,是弄清楚他这趟南下,到底该做些什么。
这个答案,应该在十六阿哥胤禄那里。若不是他想出来,没人会把自己这个七品小官儿放到南下“巡查”贡物的位置上。
“嘿嘿,爷不过就是想让你代替爷,去南边看看!”等石咏见到胤禄,这个皇子阿哥嘻嘻笑着解释,全无半点儿正经样子。
“你这人,看起来老实而不出挑,总有那么一股子呆气……”
听见十六阿哥这么说,石咏只能在肚子里道:谢谢夸奖!
“……可是却是在御前露过脸,算是挂过号的,你要去,旁人也没什么好说。”
十六阿哥说着说着,笑意渐去,放缓了语调,淡淡地说:“爷想着,既然你有时能与爷想到一处去,那不如让你去江南看看那边是个什么情形,回头告诉爷,就好像是爷自己去过一样。”
石咏听着这话,开始听着觉得胤禄想让自己做个耳目喉舌。可后来悄悄,胤禄那话语里就透出落寞出来了。
毕竟都是差不多年岁的人,胤禄自小生在皇家,却何尝不是一直黄金笼子里的笼中鸟,与石咏比起来,谁幸运,谁不幸,其实也有点儿难说。
石咏想了想,便道:“十六爷放心,卑职一定不负厚望,将这差事做好!”
他这样一本正经地说,却将胤禄就此逗笑了,背着手朝他虚踢了一脚,说:“谁对你抱有厚望了?别把自己太当盘儿菜。你这回去南边,别的不说,好好吃,好好逛,见着美人儿,也替爷多瞅几眼……”
石咏:……
胤禄续道:“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一回南下的机会,可别浪费了。”
石咏却想:好不容易有这么个南下的机会,好好吃好好逛那是必须的,待到见着南边有那做工精美的古董文物,可得多瞅几眼,否则就浪费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见过胤禄,石咏心里有了底,就开始着手准备。他的本职工作,上面有主事王乐水顶着,原无大碍的,剩下的,就是他自家的事情了。
下衙之前,有个小太监来找石咏,将石咏叫了出去,于无人处,递上一包东西,说:“这是魏副总管给大人奉上的程仪,请大人一定要收下。”
石咏还没醒过神来:他自己这也才刚得到的消息,怎么就有人送程仪过来了。
“副总管说,承大人的情,小徐那边……已经没事了。”
那小太监将包袱举得高高的,又重复了一遍,“万望大人笑纳!”
石咏无奈,见对方一副自己不接就不肯走的样子,只得抬手接了包袱。哪知自己刚接下东西,对方一转身,瞬间就跑了个没影儿。
石咏打开包袱,看了看,见是一件大毛的外套,外加二十两银子——是实惠而丝毫不打眼的东西。
听那小太监传话,该是小徐当日受的刑杖虽重,但是并无大碍。而且小徐被送去了辛者库,可能魏珠也有些关系,能够托人照应,反倒比在御前当差要“安全”得多。
所以魏珠听说了石咏要出差,便打点送了这么一份低调的程仪。
下衙之后,石咏将东西带回家,将五日之后出差的事情告诉母亲与二婶王氏。两位长辈都是吃惊不小,还在恍惚呢,石咏已经将东西塞给石大娘,说:“娘,我出门去见一下夫子!”
姜夫子一家,既是邻里,又是弟弟的业师。因此石咏前往姜家,拜见夫子,郑重请托对方,在自己出差期间,将石家照应一二。
姜夫子听说,慨然应了,还说石咏:“这是应有之义,你即便不说,我们也原该这样做。你便放心吧!”
第二天,石咏照常上衙,下衙之后,他从西华门离开,拐了个弯儿,往永顺胡同过去。
他考虑了良久,觉得还是有必要将自己要出远门的事儿告诉伯爵府一声,拜托堂伯父富达礼稍许照应一下家人。
毕竟富达礼是正白旗都统,管着正白旗旗务。而石家在旗,万一真有什么要紧的事,富达礼那边出面会好一些。
无论富达礼给他热脸也好,冷屁股也罢,这一趟往永顺胡同,石咏无论如何都得去。
石咏到了伯爵府,富达礼那边正巧有事,外出未归。石咏见来得不巧,准备改日再来的时候,庆德正好来到门口,见了石咏,一派欢喜地迎上来,称呼一声:“咏哥儿!”
在石咏进养心殿造办处当差之前,庆德曾经对石咏多有指点,对石咏的差事很有些帮助。石咏上次来拜年,就是想对这位伯父表示感激,结果没遇上。这次遇上了,石咏赶紧给庆德行下大礼,又将即将远行的事儿向庆德说了。
“咏哥儿这是……得了差事南下,监办万寿节的贡物?”庆德又惊又喜,双眼放光,望着这个“出息了”的侄子。
“哪里哪里,”石咏想,他哪里谈得上是去“监办贡物”,“只是上官命我随行,跟着一路上打打杂,看看学学而已。”
庆德一想也是。
早先他隐约听说这个侄子在宫里“擅自出头”、“惹了事儿”,自然觉得石咏仕途难再平顺,便不怎么对石咏上心。可如今听说石咏即将跟着主官南下办差,庆德立即省过来,石咏当是无意中交了好运,入了贵人的眼。
下江南去三大织造监办贡品,这可是肥差中的肥差啊!
庆德连忙将石咏请进自己的书房,推心置腹地旁敲侧击了一番,试图知道造办处到底发生了什么。岂料这会儿石咏倒记着那“少说少做”的四字真言了,无论二伯怎么问,石咏到底没把十六阿哥点他了去“看世界”这种事儿给说出来。
当石咏提起,拜托伯爵府照应寡母幼弟的时候,庆德自然满口应下。他的眼光在石咏身上转了转,当即谈起京官到地方办差时候的种种“注意事项”,其实也就是各种“刮地皮”的法子,末了提醒石咏,江南人杰地灵,各种字画、玩器、古董……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