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神色似有不对,越瑢拧眉握住了她的肩膀,然而还没来得及安抚,苏妗已经猛地冲过去抓住柳氏,用力地拉着她跪在了石碑前,指着上头再清晰不过的“苏冉”两个字大声道:“他死了,他六年前就死了!他死在回京述职的路上,死在别人的阴谋里!那年我才十三岁,你带着我在倾盆大雨里迎回了他的尸骨,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六年了!已经六年了!你到底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柳氏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下子没了声。她浑身颤抖地看着那两个似乎下一秒就会张开嘴巴吞掉她的大字,感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恍惚中,她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站在泼盆大雨中,看着他的棺椁慢慢从长街尽头走来的样子。
“岁和……你怎么,怎么就丢下我走了呢?”
一声嘶哑的喃喃之后,柳氏再也忍不住,扑上去抱住那石碑大哭出了声。
苏妗失去力气般跌坐在地上,越瑢下意识去扶她,却见她侧身躲了开。
“妗妗?”
苏妗回神,心情复杂地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我没事。”
她只是不想变成她娘这样,因为对一个人的爱,连自己和孩子都不要了。
越瑢一顿,看了她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等处理完一切回到王府之后,方才将她抱坐在自己的腿上,咬着她的嘴角漫不经心似的问:“妗妗,若将来我比你先死,你会怎么办?”
苏妗心中一紧,面上却是若无其事地回道:“应该会带着福生改嫁吧。”
“这么狠心啊?”越瑢摇头啧啧,眼睛里却盛满了温柔的笑意,“那我一定得想办法走在你后头才行。”
苏妗一怔,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她有些不自在地垂了一下眼睛,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生死有命,又岂是他说了算的。何况即便他能走在她后面,她也不想让自己变成一个除了爱情什么都不要的人。
那太可怕了。
看出了她在想什么,越瑢有点无奈,但也没有挑破,只笑叹了一声,转移了话题:“饿不饿,吃饭吧?”
苏妗一顿,看了他一眼:“好。”
她会努力做好一个合格的妻子,一个合格的王妃,其他的……还是算了吧。
第59章
秋去春来,转眼已是一年后。
这一年过得风平浪静,不管是朝廷里还是镇北王府里都没发生什么大事儿。唯一有变化的,就是已经快三岁的小福生——虽然还是胖嘟嘟的,但小家伙长高了不少,说话也不再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了。
苏妗和越瑢见他好奇心重,学习能力也强,便开始教他认字背《三字经》,同时对外物色起了他的启蒙老师。
这做老师,尤其是做启蒙老师的,不仅学识要好,人品更不容有差,两口子因此不敢掉以轻心,又见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便只能自己先顶上。
不过苏妗自认才学一般,大多数时候都是让越瑢教他,偶尔越瑢有事回来得晚,才会替他一会儿——小家伙特别有时间观念,若哪天时间到了还没有人来教自己认字背书,便会不高兴地怼人。他如今怼人可厉害了,怼起来都是一串儿一串儿的,麻溜得很。
就比如这日,越瑢有公事要忙,迟迟没回来,苏妗又有点后宅琐事要处理,因此来晚了一小会儿,小家伙就不高兴了,瞅着他母妃就道:“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也,父王母妃对福生不诚心,那是做不了君子的。”
“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也”,这话出自《荀子·不苟》,意思是君子想要陶冶自己的情操,提高自己的修养,没有什么比做事情诚心诚意更重要。
苏妗没想到自己那日不过是顺口提了一嘴,他竟就记住了,如今还学以致用地拿来批评她,不由惊奇又好笑。
“是是是,是母妃做错了,”她真诚地与小家伙道了歉,表明自己并非是对教他认字一事不够诚心,实在是事出有因,被绊住了脚,所以才会晚来了一点点,“还请越小公子见谅,母妃保证,下回若是再有什么事儿没法准时前来,我一定让人提前知会你一声。”
小福生是个宽容大度的孩子,见母妃真心诚意地与自己道了歉,便也就不生气了,只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你们是大人,要以身作则的。”
连“以身作则”这词儿都会了!苏妗忍笑点头,同样严肃地说:“你说得对。”
小家伙得到了认可,心里很高兴,眼睛一弯就问起了越瑢:“他干啥去啦?”
“衙门里出了点事,你父王去处理了。”其实苏妗也不知道越瑢忙什么去了,他只让人回来通报了一声,说自己今儿会晚点回来,没说具体是因为什么。
小福生知道“衙门”是自家父王每天都要去的地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拿起了桌子上的《三字经》说:“那等他回来了我再跟他说。”
苏妗被他这一本正经的小模样逗得不行,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蛋:“行!咱们先来做功课。”
“好叭,那我开始背啦。”午后阳光灿烂,清雅馥郁的桂花香中,孩童稚嫩清脆的背书声远远飘了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母子俩一直在书房里待到夕阳西下方才起了身。
苏妗往外头看了一眼,见越瑢还没有回来,不由有些奇怪。
自打前些年她公公把大楚最强大的外敌——西夏打回姥姥家之后,大楚边疆便稳固了下来,这几年来也没再起什么战事。因此越瑢在兵部这一年的时间里一直都挺闲的,偶尔有什么事情要办,也都能在回家吃晚饭之前办好。像今天这样天都快黑了还没回来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
苏妗拧眉,莫名地有些心神不宁,她陪着胖儿子吃了晚饭,又在院子里溜达几圈消了食,这才把他交给奶娘,自己回屋看账本去了。
“王爷您回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栖露请安的声音,苏妗回神一看,发现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她放下手中的账册起了身,朝满身霜气的越瑢迎了过去:“王爷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出了点事情,进了一趟宫。”一年过去,青年依然是眉目俊朗,风华无双。只是比起过去的缥缈出尘,穿着一身滚金边紫色华袍,神色不再高冷淡漠的他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他边说边拉着苏妗进屋坐下,而后才从怀里摸出一包热乎乎的东西说,“刚刚在街上看到的,闻着挺香,就给你买了点。”
苏妗一看,竟是一包糖炒栗子。
“快尝尝好不好吃。”
青年狭长的凤目里盛满了不经意的亲昵与温柔,苏妗心中一颤,下意识低头避开了他的眼神:“闻着就香,肯定好吃。”
说罢问道,“王爷还没吃晚饭吧?”
越瑢确实还没吃,点点头,等苏妗命人去传膳之后,才又问起了胖儿子:“我今天没回来教他认字,那小子是不是我又说我不负责任了?”
“他说要等你回来,亲自跟你说……”
两口子闲话家常了一会儿,饭菜就来了,苏妗一边给越瑢布菜,一边问起了正事儿:“王爷今日进宫,不知所为何事?”
越瑢喜欢她面对自己时越发自然的亲近之意,但又对她始终有所保留的样子不甚满足。他眉头微挑,没有说话,等她疑惑地抬头朝自己看来,方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凑过去,用自己油乎乎的嘴巴亲了她一口。
“……”
苏妗嘴角微抽地看着这个幼稚鬼,有点想打他。
越瑢却是一脸促狭地笑了起来:“今天的鸡汤挺好喝的,妗妗也尝尝。”
……尝你个头啊!能不能好好吃饭说正事!
苏妗没忍住白了他一眼,拿帕子擦了擦嘴巴,这才斜了他一眼说:“王爷再闹妾身,妾身晚上就去和福生睡。”
“……!”
越瑢顿时就老实了,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直起身子,正了正脸色说:“定国公出事了,有人告他侵吞百姓田产,草菅人命,并准备了确凿的证据。皇帝大怒,要杀了他。我今日进宫,就是替他求情去的。”
苏妗一怔,愕然不已:“定国公?这,怎么会……这是真的吗?”
“事情是真的,但不是他干的,是他家族里一个族弟瞒着他用他的名义干的。”说到这,越瑢冷笑了一声,“当然那人一个无权无势的白身,是怎么干成这么一件大事还瞒了个死紧的,这就不好说了。”
“你是说……”意识到他话中未尽的深意,苏妗顿时心下一跳,“这才一年,他就坐不住了吗?”
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越瑢讥讽地勾了一下唇:“大概是这一年过的太舒坦,有些得意忘形了吧。”
从坐上皇位的一刻起,丰顺帝就在努力稳固自己的皇位。作为一个皇帝,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可他实在太心急也把手中的权力看得太重了,为了收拢兵权,竟连这样的阴招都使出来了。
越瑢心里极其看不上他,吃了两口鱼肉压下心中的鄙夷,冲苏妗笑了一下,“不过这事儿影响不到咱们,你别担心。”
虽然他从来没有明确说过自己对于镇北王府未来的打算,但到底是天天晚上睡在一起的枕边人,苏妗多少是知道越瑢的想法的。听了这话,她心下稍安,只是就算他早已有所打算,可以镇北王府在军中显赫的威名,丰顺帝真的能甘心放他们离开吗?
苏妗不敢肯定,迟疑片刻后,到底是没忍住问了出来:“那能影响到咱们的事儿……什么时候来?”
越瑢手中筷子一顿,虽然早就知道这姑娘聪慧,但她显然比他想象中还要机敏。再一想每次觉得自己已经很了解她的时候,她都还能给他更多的惊喜,青年眼中便闪出了明亮的笑意。
“快了。”没有问她是怎么猜出来的,也没有问她是怎么想的,越瑢说完喝了两口汤,又把剩下的饭菜吃完,这才拿帕子擦了擦嘴,然后伸手将她抱坐在自己的腿上,“快则两个月,慢则半年,我们就能离开京城,天高任鸟飞了。”
苏妗意外又没有那么意外,顿了半晌才说:“那我准备准备。”
越瑢一怔,忽而大笑起来,低头重重地亲了她两口,这才道:“会不会舍不得?”
知道他指的是身为镇北王妃的尊荣与体面,苏妗扫了他一眼说:“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王爷都舍得,妾身自然也没什么好舍不得的。”
越瑢喜欢这句话,但又不那么满足,盯了她片刻,凑过去咬住她的唇笑了:“不说这个了,吃饱了有点撑,咱们运动运动,消化一下。”
苏妗:“……”
她嘴角微抽地看着这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饱暖思淫·欲”的家伙,想说什么,突然感觉一阵恶心。
“等等……”
“不等,”眼看媳妇儿扭着腰想跑,越瑢按住她敏感的后腰就低笑道,“为夫又不姓柳,温香软玉在怀,哪能等得了……”
话还没说完,就听怀里的姑娘“呕”的一声别开头……
吐了。
越瑢:“……”
他说话的话有这么恶心吗???
第60章
虽然有点懵逼,但见苏妗吐得难受,越瑢还是赶紧让人去请了宋修和过来。
见他一脸紧张,宋修和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呢,一脸凝重地往苏妗手腕上一搭,然后……
愣住了。
“怎么样了?”见宋修和突然瞪大眼睛直起了身子,却不说话,越瑢不由有些紧张。这破师兄的表情怎么这么严肃?莫不是他媳妇儿得了什么严重的毛病?
一时间青年脑中闪过了各种各样的阴谋论。就在他眉头越皱越紧的时候,再三确认自己没有诊断错误的宋修和一脸激动地站了起来:“滑脉!真的是滑脉!师弟!恭喜你你有喜啦!”
猝不及防的越瑢:“……什么?”
“你有喜……哦不,是弟妹,弟妹有喜啦!你要当爹啦!”宋修和擅治病疗伤,对妇产科方面虽然也有了解,却没有太多实地经验。这还是他头一次给人把出喜脉,又想到这是自家弟妹,他可以就近观察到她从怀孕到生产这整个过程中所有的变化,他就兴奋得不行。
越瑢却没有反应。
他愣愣地看着自家好似发现了什么宝藏的师兄,有种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大真切的感觉。
苏妗怀福生生福生的时候,他都不在京城,福生出生大半个月之后,父子俩才见到第一面。因此虽然已经有一个儿子了,但越瑢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时刻,他一时如置梦中,许久方才结结巴巴地挤出一句:“你是说……妗妗肚子里有、有孩子了?”
“是啊!已经一个半月了!”自家师弟向来优雅从容,何时有过这样呆傻的时候,宋修和兴奋之余很是新奇,想了想,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和炭笔,“师弟,你现在是什么感觉?有没有头晕,心悸,全身发热?”
越瑢嘴角一抽,稍稍回了神。他没有理会这倒霉师兄,往小榻上一坐,激动又不敢用力地握住了苏妗的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苏妗这会儿已经不吐了,正有些疲累地靠在小榻上顺气儿。她笑了一下,轻轻点头:“前些天就发现月事有些不正常,只是想着时间还早,不好确定,所以一直没说。”
她顿了一下,看着这眼睛亮得逼人,眼角眉梢满是惊喜无措的青年,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王爷很高兴?”
“高兴,当然高兴!”越瑢说完用力吐出一口气,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看向她的肚子,“你现在还难不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