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片刻不见杨萱抬头,夏怀宁咬咬唇,“萱娘,之前说过的话,我不会忘记,也希望你能记着。总有一天……你会求我……”
直到夏怀宁与杨芷到偏远的角落坐下,杨萱才舒口气,抬起头歉然道:“程大人,对不住,我先走一步。”
程峪轻轻摇头,“无妨,人在路上走免不了遇到疯狗,撵走就是。阿砺临行前嘱托我们照顾你,你不必见外,把我们当成兄弟就好……七弟现在极少做纯素的菜肴,倘若不吃,怕辜负他的美意。”
杨芷瞧着桌上摆着的四道素菜,眼眶一酸,默默地坐下来。
定定神,低声道:“他姓夏,名叫怀宁,曾跟我大哥是同窗,还跟我父亲学过时文策论……范公公知道他。他曾说过,会一条一条堵死萧大人的路,让他不能升职。”
“荒谬!”程峪笑笑,温声道:“吃饭吧,待会儿怕冷了。”拿起一双筷子递到杨萱手里。
两人沉默着吃完饭,程峪付了银子,与杨萱一前一后走出门外。
夏怀宁虽也正吃着饭,一双眼睛仍旧时不时往杨萱那边张望,见他们两人离开,只想拔腿追上去,跟她解释一二。
杨芷见状,低笑,“小叔真要豁上前程去追萱萱?”
夏怀宁愣一下,“什么意思?”
杨芷道:“小叔能豁出去,我也能。让众人都看看两女争一男的好戏,或者让人知道姓夏的举人老爷□□长嫂?”
夏怀宁心思转得极快。
如果追出去,除了杨萱的白眼与冷语之外什么也得不到。
眼下声名要紧,等他考中进士做了官,首要的是把杨芷甩掉,然后把杨萱娶进门。
主意打定,复又掂起筷子夹了两口菜。
杨芷冷笑声,“论起相貌,我跟萱萱总有五六分像,不知萱萱有什么好,值得小叔朝思暮想念念不忘?”
甚至,情浓时,他也会盯牢她的眼眸,不迭声地唤,“萱娘,萱娘。”
夏怀宁笑笑,毫不掩饰地说:“她比你良善。”
当初,杨萱独居西跨院,待身边下人如同姐妹,从未打骂过,即便连斥责都没有。
杨芷却不然,每日在夏太太那里受了气,转身就会撒到丫鬟身上。
这阵子越发得意,将伺候夏怀远的事儿吩咐给素纹,她则躲在西间偷懒,连着数月都不曾踏过东屋半步。
她的丫鬟嘴倒严实,架不住夏太太眼尖,去过几次就看出眉目来。
遂借这个由头将杨芷好一顿骂,又逼她拿出银钱给夏怀远抓药。
杨芷自从夏家就没出过门,早就想出来透透气,便说抓药可以,她得亲自来抓。
夏太太怕她在药上动坏心眼,正好也打算给夏怀宁做几件衣裳春天穿,就打发夏怀宁跟她一道出来。
夏怀宁对于跟杨芷纠缠这件事,着实有些悔意,可他管不住自己。
正血气方刚的年纪,乍尝女人滋味,颇有点食髓知味,隔上三五天不饱足一次,心里会抓心挠肺地痒。
而且,隔着帐帘,烛光照着杨芷可怜兮兮的面容,那双水光盈动的眼眸与杨萱足有七八分像。
教他以为又回到了前世,那间挂着大红喜帐,铺着大红喜被的喜房。
可欢愉过后只觉得厌倦,厌倦杨芷,也厌倦自己。
***
杨萱回到家,不再去想夏怀宁与杨芷,先研出一池墨,给辛媛写信,内容很简单,就是问她现在住在真定还是京都,能否有空见个面,然后把椿树胡同的地址写给了她。
张继在京都有处宅院,在麻线胡同,这还是当初辛媛发嫁妆时,她听了一耳朵记住的。
待松枝回来,杨萱把信交给他,“打听麻线胡同姓张的,信是写给辛家表姑娘的,就是现在张家的辛二奶奶。”
辛媛在杨家足足住了一年多,松枝自是知道她,当即笑道:“姑娘放心,我晓得。”
第二天松枝将信送过去,回来道:“麻线胡同不大,就只住了四户人家,表姑娘早在六月中就回真定了,张家二爷是腊月头上回去的,这几天说不定就能回。我把信交给门房了……”
第109章
过了三五天, 张继从真定府回来,当即打发人给杨萱送了信,说隔天便来拜访。
杨萱想到家中全是女子, 怕张继不自在, 特地留了松枝在家帮忙待客。
岂料第二天,竟是辛媛与张继一道站在门外。
辛媛披着亮蓝色锦缎披风, 穿件湖绿色罗裙, 梳着圆髻,鬓角处插一对银簪,看上去水灵灵俏生生的。
“意外吧,我特地请相公别告诉你, 就是想吓你一跳。”辛媛乐呵呵地说。
杨萱唇角微弯, 可泪水却不受控制般喷涌而出,顺着脸庞往下淌。
辛媛跟着红了眼圈, 一把搂住杨萱,“萱萱, 萱萱。”
两人抱头痛哭。
春桃忙掩上门, 劝道:“姑娘, 大冷的天, 先请表姑娘进屋,还有姑爷也在呢。”
杨萱急忙收了泪, 朝张继福一福, “见过姐夫, 对不住, 让姐夫见笑。”
张继忙道:“一家人,不必见外。”从袖袋掏出个封红,“没出正月都是年,这是给你的压岁钱,”又唤了杨桂来,“还有你的。”
杨萱教他叫人,“是表姐夫,媛表姐的相公。”
杨桂有些怕羞,但看着张继手里的封红又想要,便小声说了句,“问表姐夫安。”
辛媛抱起杨桂问道:“桂哥儿还记得我吗?”
杨桂摇摇头,“不记得。”
辛媛鼓着腮帮子,“亏我还给你缝过擦口水的帕子,以后不跟你好了。”
杨萱忍俊不禁。
辛媛不爱做针线活儿,之前赔给她的帕子根本没法用,就给杨桂用了,先先后后也就做过几条帕子,还好意思提。
这番打岔,先前的悲伤尽数散去,杨萱不再提那些伤心事,倒是认真打量辛媛几眼。
这将近一年工夫,辛媛个头蹿了一大截,原本跟她差不多高,现在明显高出两寸,身材也开始呈现出凹凸的曲线。
辛媛见杨萱打量她,更加挺直腰杆,笑道:“这会儿你得仰视我了吧?”
杨萱听薛猎户的婆娘说过,女子太早破身会不长个子。
张继果然也信守诺言,愿意等她及笄。
杨萱长长舒口气。
春桃沏了茶过来。
辛媛闻闻茶香,皱眉嘟哝,“你怎么用这种茶盅,难看,跟茶叶也不相称。”
跟以前一样的没心没肺。
杨萱嗔道:“有得你喝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
辛媛端起茶盅抿两口,再抿两口,四下打量番,“收拾得挺干净,你怎么找得这房子?”
杨萱少不得又把之前跟辛渔说过的话,再对辛媛重复一遍,因怕辛媛不知道萧砺,便把之前在清和楼门口见过那茬提了提。
辛媛瞪着杨萱,咬牙切齿道:“我早就知道你们关系不一般,还不承认,害得我禁足一个月。”作势要拧杨萱腮帮子。
杨萱急忙告饶,“阿媛饶我这次,我还有正经事儿求姐夫。”
将前些天自己画出来的纸笺递给张继,“……想求严大人画几幅小画,竹也罢,兰也罢,然后寻匠人刻成像模子类似的印章,届时印在纸上,用来写信也罢,誊录诗作也罢,比寻常纸笺多几分雅韵。”
张继赞道:“好主意,你那铺子叫什么名号?”
“叫醉墨斋,就在南池子大街,离皇史宬不远。”
“地方不错,”张继连连点头,又问,“只卖文房四宝,还有其它东西吗?”
只顾左右而言他,却是不提肯不肯帮忙求画。
辛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几次想插话,又生生憋了回去。
张继连番问过七八个问题,这才道:“这几日我便去拜见外祖父,只是外祖父性子难以捉摸,我也不敢确保,但会尽力促成。”
辛媛终于开口,“咱们家里不就有两幅外祖父画的墨竹,送给萱萱便是。”
张继莞尔浅笑,“那是泼墨画,没法刻印章,得要工笔细细勾勒出形状,但又不能太细,太细了不好刻。这种画法很局限笔力,不能随意挥洒笔墨,故而担心外祖父未必肯应。”
杨萱恍然,“能求到最好,求不到的话,我再另外请人,只要画作别跟我这般拙劣就可以。”
张继笑道:“也成,实在不行,我认识几个工笔画得相当不错的好友,等会试过后,就请他们画几幅。不过,我们要是去买纸笔,还请承让几分。”
言外之意,就是要带同窗好友光顾生意。
杨萱大喜过望,连声答应了,顺带着把自己在干面胡同的沁香园也显摆出去。
辛媛惊讶不已,“你卖笔墨纸砚也就罢了,为啥还卖点心,你……把铺子租赁出去不行?”
杨萱怼她,“我是钻进钱眼里了,不行?”
辛媛瘪瘪嘴,想再分辩,瞧见张继朝她使眼色,便没作声。
杨萱不由好笑。
可见张继虽是宠她,却也并非由着她性子不加管束。
转念想起前几天看到的杨芷,顿时嗟叹不已。
原本张家相看的是杨芷,谁成想杨芷不愿意,反而落在辛媛头上了。
想来“人各有命”是有道理的。
再过些日子,张继那边有了消息,严伦果真不愿作画。
这事已在杨萱预料之中,也没有太多失望。
进入二月,京都街头随处可见外地前来赶考的学子,醉墨斋是前所未有的忙碌,沁香园也声名渐响,不时有学子慕名前去光顾。
杨萱跟松枝商议,索性又想出来几种意头好的名字,诸如“状元及第”、“竹节登高”,都是将原有的糕点稍加修饰,换汤不换药。
二月中,会试如期举行。
二十日,会试最后一场考完。
二十一那天,沁香园的生意空前绝后的好,自打正午起,松枝拉着板车就一趟接一趟地往有司胡同送食盒,接连跑了十余趟,几乎把铺子里的点心都搬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