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叶修文刚刚说的那番可称之为大逆不道的话,大家也都惊呆了。
待反应过来, 就听到人群里面有个男人的声音在说道:“这话可千万说不得的呀。要是传了出去,我们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要跟着遭殃的呀。”
竟然敢将自己比皇上,这得是多大的胆子。关键是, 要是真的被好事的人传出去这个话, 再被有心的人一合计, 指不定他们全村的人真的都要跟着遭殃。
叶修文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颐指气使惯了的人。他也确实觉得在龙塘村这个地面上大家都得听他的,他就是这里的皇帝,容不得任何人质疑他。
所以听到这句话之后,他立刻就转过身, 伸手指着外面围观的人群喝问道:“是谁,刚刚那句话是谁说的?给我站出来!”
就有个人从人群里面站了出来。年纪应该也有个七十多岁了,穿一件鸦青色的褂子,满头白发。身旁站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在扶着他胳膊。
叶德业忙走过去,问:“爹, 您怎么过来了?”
又瞪了那小孩一样:“我不是说过了, 让你陪着太爷爷在家里, 你怎么还扶着他出来了?”
那小孩儿是叶德业的孙子,被他这样一瞪,只吓的直往那个老人的身后躲。一边还弱弱的为自己辩解着:“是太爷爷他自己非要来的,我,我劝不住。”
这老人名叫叶兴平,是叶德业的父亲。他心疼自己的曾孙儿,忙将他护在怀里。反倒说起叶德业来:“虽然我是老了,腿脚也不好了,但也不见得出来走两步就会死。一天到晚的让我在家里,我就不能出来透透气?”
叶永元这时也看到他了,忙叫叶修和过去请他到屋里来坐,一面跟他寒暄:“许久未见,您老身子还康健啊?”
论起辈分来,叶永元还要叫叶兴平一声叔呢。
叶兴平摆了摆手,笑着回答:“我老啰,不中用啦,不晓得阎王爷哪一天就会过来收我回去。腿脚也不好,走五步倒要歇三步,这不,我这儿子平常就不让我出门,只让我在家待着。我也有好些时候没看到你啦。这也是刚刚听说族长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才带着曾孙儿出来瞧瞧热闹。哪晓得一过来刚说了句话,倒要被族长喝骂。”
说着,转头看叶修文,笑道:“族长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这话听着就很嘲讽了,叶修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鼻中重重的哼了一声,没说话。
叶蓁蓁已经有点懵了,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一开始只是围绕着要不要将许兴昌名下的田地收回去的事,但是现在,好像重点已经不是这件事了。
很显然,屋里的这几个人现在都对叶修文很不满意。
再往前想了想,刚刚许攸宁说的那句话......
叶蓁蓁偏过头看许攸宁。少年侧脸线条干净流畅之极,鼻梁高挺,怎么看都该是个极温雅的人。但是细想他刚刚说的那句话,分明就是在推波助澜和挑拨离间。
难道他的言下之意,不是叶修文不配做这个族长?鼓动屋里的众人废掉叶修文,找其他人取而代之?
许攸宁其实就是那个意思。自打进了这屋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废话,都看准时机,说在了最关键的点上。
不过他没有想到叶蓁蓁会猜到他的意思。在他的心里,叶蓁蓁还只是个才八岁大的孩子,不懂什么事,需要他这个做兄长的保护。
但他也察觉到叶蓁蓁现在在看他,可也只以为她在害怕。
还是个小女孩嘛,忽然看到院子里有这么多人。而且刚刚的场面确实很混乱,大家说话的声音也都很大,她受到惊吓,觉得害怕是很正常的事。
因为先前虎子奶奶要冲过来打叶蓁蓁的事,许攸宁为了让她不害怕,就握住了她的手。后来两个人精神都在高度的关注着屋子里众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许攸宁没有松开叶蓁蓁的手,叶蓁蓁也忘记了要挣脱,于是这会儿许攸宁的右手还在握着叶蓁蓁的左手。
现在察觉到叶蓁蓁在看他,许攸宁偏过头,果然正好对上叶蓁蓁在望着他的目光。
就浅浅的对她笑了一笑,右手食指微微抬起,轻轻在她的左手背上拍了两下,安抚她:“别怕。我们很快就会回家了。”
叶蓁蓁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哦了一声。
看他这个样子,分明就是胜券在握。她的这个继兄,感觉真的是个很厉害的人啊。
叶兴平已经在八仙桌旁的椅中坐了下来。因为这屋里他辈分最大,叶永元还特地将他让到左手边的那张椅中坐了,自己则坐到下边的一张椅中作陪。
叶兴平坐下之后就看着叶修文说道:“我今儿来呢,也是想要做个证明。这当年啊,许老先生被你爹请到咱们村里来做先生的时候,我忝居柱首,你老叔呢,也还是房长。当时是我们三个一块儿去迎接许老先生的。村学堂正式开学的那日,池塘东边厦屋墙壁上挂着孔老夫子的画像,咱们村子里的男人和男娃娃们都过去跪拜了。供奉孔老夫子的那三炷香还是我给点燃的呢。娃娃们也都跪拜了许老先生。那个时候村子里面哪一个人不尊敬许老先生?后来他决意在咱们龙塘村安家落户,我们三个都很高兴。关于给许老先生那份田地的事,你爹也和我们两个商议过,确实是给他许家的。但凡是他许家的子孙后代,都能拥有这份田地。所以你现在说要收回许先生名下的田地,这件事是不对的。你老叔特地过来做个见证,你还不信。那我呢,按照辈分,你还要叫我一声大爷?我现在也来做这个证明,你信不信?”
叶修文气鼓鼓的瞪着叶兴平。叶兴平也不怕他瞪,一脸平静的跟他对视着。
最后叶修文也只得败下阵来,一屁股坐到旁边的一张椅中,气道:“我信。不收回他许兴昌名下的田地,这总行了?”
叶兴平点了点头。然后叫许兴昌。
许兴昌走上前两步,恭恭敬敬的对他施礼。
叶兴平叫他起来,不用多礼。然后说道:“你爹和老族长跟咱们是一辈人,现在他们走了,我们呢,也半只脚踏进棺材里了。这龙塘村的娃娃们,往后还要仰仗你多费心。这可是咱们龙塘村子孙万代的大事。你只管在这里安心的住着。你放心,当年老族长对你爹说的话,答应你爹的事,永远都算数。”
叶永元也在旁边附和着点头:“对,你只管放心的在这里住着。若有谁再敢说你是外姓人,要收回你名下的田地,你只管过来找我们。我们两个虽然老了,不怎么管事了,但说的话总还是有几分分量的。”
说完,又说道:“上次你成亲,亲自送了喜帖过来给我,我原是想要去的。但你也知道我这身子骨,人老啰,就没用了,所以就没能去成。你可别见怪啊。”
许兴昌心里感动,对他们两个人都深深的做了个揖。
随后他起身站起身体,说道:“父亲在世的时候经常对我说起老族长待他的恩情。若非老族长,他依然孤身漂泊在外,无地落根。只遗憾他在世的时候没能教导出一个村里的一个子弟来,心中深以为憾。临终遗命我,须得尽心尽意教授村里的学生,必得教导一个进士出来,方不辜负老族长当年待他的恩情。我,我也时刻将父亲的这句遗命记在心里。”
叶兴平和叶永元两个人听了也很感动,很是唏嘘了一番,对许兴昌说了几句宽慰的话。
说完之后,就说道:“关于你名下田地的事,今儿就这样的定下了。你们一家子这就安心的回去罢,我们还要在这里说一些族里的事。”
许兴昌晓得他毕竟姓许,有关他们叶姓族里的事确实不是他该听的。就对叶兴平和叶永元两个人行了个礼,转过身招呼叶细妹等人离开。
有了许兴昌和叶细妹两个人帮忙,就算有门槛,台阶,那还是很容易的能将轮椅推下去的。而且到了外面也不用叶蓁蓁再推轮椅了,换许兴昌来推。
一家子走出几步,叶细妹心中好奇,就问许兴昌:“老柱首最后说要说族里的事,你猜他说的会是什么族里的事?”
许兴昌心里模模糊糊的有些猜测,但也不好说得,就只摇了摇头。
叶蓁蓁心里虽然也有所怀疑,但是不敢肯定。就问许攸宁:“哥哥,你猜他们说的会是什么事?”
她直觉许攸宁肯定会知道的。
但是许攸宁却没有回答她的这句问话,只笑了一笑,开口提醒她:“注意脚下。”
前面有个不算浅的坑,叶蓁蓁刚刚一直在想事,压根就没有注意到。若是一脚踩了进去了,虽然不至于崴到脚那样的眼中,但总还是会重心往前移,搞不好会摔倒。
现在得许攸宁提醒,叶蓁蓁往下看了一眼,然后抬脚轻轻巧巧的跃过了那个小坑。
许攸宁微笑。正要说话,忽然就听到虎子奶奶在后面咋咋呼呼的声音响起:“我说,细妹,刚刚族长说过了,这往后你名下的田和菜地可都归我家了。从现在起,你不能再去那两块田地了啊。”
第37章 出气
叶细妹心里原本就对虎子奶奶很有气。先前还在叶修文家的时候,要不是许兴昌在前头拦着, 她早就扑过去跟虎子奶奶打架了。
现在好不容易她心里的气消了一点, 哪晓得虎子奶奶又过来拱火。这样叶细妹还能忍?
就猛的回过身,一双眼瞪得圆圆的, 看着虎子奶奶的眼神就如同要冒火一样。
虎子奶奶晓得她是个泼辣的,也见识过她的泼辣,猛然间被她这么一瞪, 而且好像随时都会扑过来一般,只吓的心里一跳,脚下不稳的就往后倒退了好几步。正好碰到跟在她身后走路的虎子爹。
虎子奶奶这才反应过来, 她儿子在这里呢。叶细妹再泼辣, 那也只是个女的, 能打得过她儿子?而且,就算叶细妹那边还有许兴昌等人,但许攸宁是个只能坐轮椅的残废,叶蓁蓁是个才八岁大的孩子。许兴昌虽然是个大人,但身子瞧着单薄清瘦的很, 跟个弱鸡仔一样,就算他们四个人全都加起来,她儿子一个人都能给对付了。
心里立刻就不怕了,腰背也挺直了,看着叶细妹就大着嗓门嚷嚷开来:“怎么, 刚刚族长亲口说过的话, 你们两口子也亲口答应下来的事, 这就不认了?还是读书的人呢。不都说读书的人最重承诺的吗?原来都是狗屁!”
最后两句话是看着许兴昌说的。晓得许兴昌是个老好人,就算冲他说什么话他都不会打人。只怕连骂人都不会。
这下子把叶细妹给气的,眼眶都红了。猛的伸手夺下了许攸宁手里还拿着的那根棍子,然后就要冲着虎子奶奶扑过去。
虎子奶奶也就是个色厉内荏,特没用的人。别看嘴上叫嚣的厉害,其实内里胆小如鼠。一见叶细妹手拿一根粗棍子,气势如虹的就要朝她扑过来,立马颠着一双小脚缩到了她儿子身后。还叫她儿子:“这个女人要打我哩。你在前头挡着。若她真的敢将她手里的棍子打下来,你也不用看她是个女人跟她客气,着实的给我好好的打她一顿,让她晓得晓得我们的厉害。不然还真以为我们一家人好欺负了。”
心里还记得上次喜宴上他们一家子被叶细妹赶走的仇。
许兴昌这时赶忙的拉住了叶细妹的胳膊,劝说她:“罢了,田地的事已成定局,你由得他们呈口舌之快便是,又何必生气?气坏了身子,反倒不值当。还是快随我回家去。”
叶蓁蓁也劝:“娘,你打不过虎子爹的,小心他反过来伤了你。”
叶细妹明晓得他们两个说的都有道理,也晓得他们两个说这话都是为她好,但她就是觉得心里憋屈。胸口好像有一股子气,不停的燎烧着她的心脏,她要是不能将这股子气发泄出来,她就难受。
许攸宁明白她心里的感受,就叫她:“娘,你附耳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叶细妹恶狠狠的瞪了虎子奶奶一眼,然后走到许攸宁身边,弯腰凑近他。
许攸宁悄声的对她说了两句话,就见叶细妹脸上立刻有喜色。随即扔下手里拿着的棍子,冲路边一户人家就叫着:“玉珍姐,你在家不?”
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应答声:“在呢。是谁呀?”
话音才落,走出来一个和叶细妹年纪相仿的妇人。穿一件豆青色的褂子,腰里系了条藏蓝色的围裙。想必刚刚应该在洗碗,这会儿一双手还是湿漉漉的。
“哦,是细妹啊。”
这位名叫叶玉珍的农妇一边抄起围裙擦了擦手,一面笑着问,“你叫我有什么事?”
叶细妹已经朝着她走过去:“你家里的锄头借我用一下。再借我一根扁担,一对箩筐。”
叶玉珍和叶细妹从小是一块儿长大的,关系最好。叶细妹要借东西,她肯定会借。
麻利的将这些东西找寻出来交给叶细妹之后,她心里有疑问,就问:“这些东西你家里不是都有,怎么还过来跟我借?”
叶细妹笑:“我要去做一件大快人心的事,现在来不及回家去拿这些东西,就先找你借。回头还你啊。”
说着,拿了东西风风火火的就往回走。
叶玉珍心里更加奇怪起来,自言自语:“她这到底要去做什么事?还说大快人心?不行,我得跟着看看去。”
腰里系着的围裙都没来得及解下来,抬脚跟着叶细妹就走。
许兴昌和叶蓁蓁也不晓得叶细妹这是要干什么,两个人齐齐转过头看向许攸宁。许兴昌还问他:“你跟你娘说了什么话?”
怎么叶细妹看着忽然就这么兴奋起来了。
许攸宁唇角笑意浅露。不过叶蓁蓁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他这笑容挺冷的,跟他平时对着人时的温和笑意一点儿都不一样。
“没说什么话。我就是想了个法子让娘出出气。”
许兴昌听了他这话,越发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不过见叶细妹已经走的有些远了,忙推着许攸宁跟上去。叶蓁蓁也连忙抬脚一路小跑着跟过去。
他们都怕叶细妹一激动之下做出什么傻事来呀。
许攸宁坐在轮椅上,还往后看了一眼虎子奶奶。
眉眼间哪里还有往日的半分温和淡然,凛冽如霜,只看得虎子奶奶心中陡然生寒。
不过她待要细看时,许攸宁已经回过头,没有再看她了。
虎子奶奶勉强定了定神,忽然瞧见叶细妹去的方向正是菜地那里,联想到刚刚叶细妹找叶玉珍借锄头的事,猛的一拍大腿,叫道:“不好。”
虎子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他娘忽然大惊失色,就问道:“娘,你怎么了?”
虎子奶奶哪里还顾得上跟他解释。急的伸了双手推他:“你还傻站在这里做什么?快,快,跟我去菜地。哎哟,我的茄子哟,我的豆角葫芦哟,还有我的那些个刚撒下去的菜种子哟。”
说着,也顾不上虎子爹了,颠着一双小脚就跌跌撞撞的去追叶细妹。
哪晓得叶细妹这会儿正在兴奋头上,脚下如同生了风一般,走得飞快。饶是虎子奶奶觉得自己已经走出了生平最快的速度,但是等她赶到菜地的时候,还是看到叶细妹正在挥舞着锄头挖茄子苗。
虎子奶奶急得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过去,一把抓住了叶细妹的胳膊,大声的质问着:“你这是要做什么?你怎么能挖我家地里的茄子苗?”
“你家地里的茄子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