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便是冗杂的嫁娶之事,天子不想再管,全丢给了太子。太子又把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丢给了傅延之,当着一众东宫属臣的面,信赖万分地说:“傅卿处事最为稳妥,定不会教我失望。”
于是傅延之无可避免地忙碌起来。
在傅延之看来,太子固然是有意针对他,才把这种繁杂且不容有差的事务交给了他。但落在别人眼里,这却是储君信任他的表现——储君还夸他“最为稳妥”呢!
那些同定远侯相熟的大臣听见了风声,都笑眯眯地祝贺定远侯:“令郎果真不是池中之物。”
定远侯本想请封长子为世子,如此一来,心又有些偏移了。
——谢怀璟的本意确实是针对傅延之,万没有想到自己阴差阳错帮了他一把。
不过他现在也没工夫搭理这些——废后徐氏的兄长徐自茂又升迁了,朝中的格局隐隐有了改变。
古往今来,就没见哪个皇后被废之后,娘家不被牵连,还越过越好的。
朝臣们也看出来了,天子还是挂念徐氏的。
竟有些急于献媚的天子近臣上奏请旨,说“后位虚悬,不利于国朝”,奏请天子复立徐氏为后。
天子明面上严词拒绝了,暗里却给了那些近臣不少赏赐。
众人琢磨出味儿来,纷纷跟着上奏,恳求天子恢复徐氏皇后的尊荣。
当然也有许多正直无畏的大臣坚决不同意,太子不着痕迹地引导着这些人,一面宣扬废后失德的行径,一面拼死劝谏天子不要复立徐氏。
谢怀璟挺记仇的,徐氏得势的时候是怎么迫害他的,他一点都没忘。
现下两派还在博弈,暂时还没能分出胜负。但这事说到底还是皇帝的家事,最终结果如何,还要看天子的意思。天子毕竟对徐氏情根深种,那些反对他立后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打压,便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
因而这几日谢怀璟的心情都不太好。
但他不会在阿鱼面前表露出来——既然阿鱼喜欢温润如玉的郎君,谢怀璟就尽量把自己温和善意的一面展示给阿鱼看。其实他内心深处一直想把阿鱼关起来,不让她见任何人,但他知道阿鱼一定不喜欢这样。所以那些阴郁卑劣的念头都被谢怀璟藏了起来。
他要让阿鱼觉得,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的正人君子。
***
除夕那天,府上来了个宫女,点名要找阿鱼。
阿鱼急匆匆地跑去见了,那宫女笑道:“丽嫔娘娘让婢子过来赏几样东西。”
阿鱼愣了一下,“丽嫔娘娘?”
宫女说:“正好赶上年节,宫妃都晋了位,陛下圣恩,昭仪娘娘被升作丽嫔了。”
原来是燕仪啊。阿鱼点了点头,笑着说:“倒不曾祝贺娘娘。”
那宫女拿出一个黑漆木匣子,道:“这便是娘娘赏的新年礼。”
盒子看起来不大,托在手里却沉甸甸的。阿鱼笑吟吟道:“谢娘娘赏。”她嘴甜,又说了不少恭贺新岁的好话,然后才小心探问起了燕仪的近况,“娘娘近来过得如何?”
宫女苦笑着摇摇头,“徐娘娘正当宠呢,各宫主子的日子都不好过。”
阿鱼又是一懵:“徐皇后……她又当皇后了?”
宫女道:“倒没有当皇后。”她望了望四周,见没人才悄声道,“太后娘娘不许陛下立她为后,陛下却不忍她在冷宫过年,便退而求其次,封了贵妃,从冷宫接出来了,照旧住凤阳宫,就差个封号,旁的都跟正经皇后没差别。”
阿鱼想到徐贵妃曾经横行后宫的跋扈模样,便大致猜到如今燕仪是什么样的处境了。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后又觉得正年节呢,叹气不吉利,便强笑着说:“多谢姐姐告知。”
宫女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赶着宫门落钥的时辰回去了。
***
阿鱼回屋,把燕仪送的木匣子打开。里面塞了不少东西,有一个十字捆好的草纸包、一封厚厚的信,还有两支缀南珠的金簪子。
阿鱼先寻了把小剪子,把纸包拆开——里头是香香软软的葡萄奶酥。
阿鱼不禁抿嘴一笑。
有一年除夕,淑妃忽然想吃葡萄奶酥,但司膳房的人都去过年了,只剩阿鱼和燕仪两个人。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找来葡萄干,给淑妃烤了一盘奶酥饼。各自掰了一块尝味道,才发现这一批葡萄干实在太甜了,奶酥本身也是甜的,两个甜味撞在一起便显得过于甜腻了。
偏偏淑妃尤其不爱甜口。
阿鱼和燕仪不敢就这么交差,都急得团团转。最后阿鱼灵光一闪,说:“要不咱们稍微放点盐,做成咸口的?”
燕仪也没有别的法子,便点头应了。两人分工协作,不一会儿又做了一盘子葡萄奶酥出来。提心吊胆地尝了尝味道,才发现那微咸的奶酥和齁甜的葡萄干配在一起,竟是难得的融洽。一口咬下去,酥香松软得很,口中尽是甜咸交错的滋味,还有淡淡的奶香。
两人便将这盘新做的葡萄奶酥给淑妃送去了。过了一会儿,还得了淑妃的赏银,夸赞她们“心思奇巧”。
此时此刻,阿鱼捻起一枚葡萄奶酥尝了尝——嗯,是咸味的。
没想到燕仪还记得这件事。
阿鱼又展开信。燕仪在信上写道,那两支缀南珠的金簪子是她拜托尚功局偷偷制的,都没有入档,让阿鱼放心戴,就算是她赠给阿鱼的生辰贺礼。那些葡萄奶酥也都是她亲手做的。末了还追忆了一番以前在司膳房的日子,收尾是一句“虽疲累,却好过如今”。
阿鱼便知道燕仪如今过得有多么不畅快了。
——即使这般不遂意,仍记得阿鱼是除夕这一天的生辰,还特意让侍女过来送了礼。阿鱼心底当真欢喜。只是想到徐贵妃得势,燕仪肯定要受不少委屈,自己又什么都帮不了她,阿鱼就高兴不起来了。
***
除了燕仪,谢怀璟也记得阿鱼的生辰。
腊月三十,傍晚时分,天色昏昏暗暗的,阿鱼站在院子里,踮脚去折梅花的花枝。天气冷,她的小脸被北风刮得粉扑扑的,与那新开的红梅互相衬着,反倒显得更加娇艳了。
谢怀璟正坐在屋里翻书,一抬首就望见了阿鱼。
这便是住得近的好处。这几天梅花开得最好,阿鱼常常跑出屋子折几株梅花,酿酒或是晒干制茶,那梅树正好对着主屋的窗户,只要阿鱼跑出去摘梅花,谢怀璟就能瞧见。
外面风大,像是要落雪了。阿鱼似是觉着冷,哈了哈手。谢怀璟搁下手中的书,翻出一件厚毛斗篷,正要出去,阿鱼便进来了。
手上还拿着一把梅花枝。阿鱼把花枝一条条地插进梅瓶,又往外走了。
谢怀璟叫住她:“出去做什么?”
阿鱼回首笑道:“似乎要下雪了,我先出去等着,燕京的雪景都很耐看。”
谢怀璟便把斗篷给阿鱼披上,想了想,又随阿鱼一起走出房门,耐心温和地说:“那我陪你等着。”
阿鱼冲他笑了一笑。谢怀璟不动声色地弯起嘴角,随口问她:“今天是你的生辰,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阿鱼摇了摇头。她望着四围的景色出神,半晌又道:“其实也有一件……”
她说到一半又不说了。谢怀璟追问道:“想要什么?”
阿鱼面带笑意:“我想回江宁。”
谢怀璟脑中嗡的一响。
就在此时,一片飞雪飘到了两人面前,仿若一个大雪纷飞的预兆,很快纷纷扬扬的雪花就飘落得到处都是。没一会儿,那红艳艳的梅花上便沾满了晶莹的雪花,却犹有暗香浮动而来。
谢怀璟的声音有些干涩:“不是说燕京的雪景很耐看吗……怎么又想回江宁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男主是个占有欲很强的病娇啦,但他知道女主不喜欢“被病娇”,所以一直竭力伪装成温润的君子,以达到抱得美人归的目的——由于圆子的恶趣味,太子就是这样一种人设,希望小天使们和阿鱼能够喜欢哈哈哈哈哈!
第30章 酸汤水饺 ...
阿鱼一脸认真:“燕京的冬日太冷了。”其实江宁的冬天也很冷, 虽不至于冰冻三尺, 但却是沁到骨子里的湿寒。江宁又不兴烧地龙,以往在家中, 阿鱼都要抱着暖炉汤婆子, 才能暖暖乎乎地过一个冬天。
这般想着,阿鱼又觉得燕京的冬日没什么好置喙的了。她低着头, 小声道:“好久没有回江宁了, 总想回去看一眼……至少外祖父还在呢。”
雪渐渐密了,沉沉地挂在梅花枝上,脆弱的花枝渐渐承受不住重量,微微弯折下去, 那枝头的雪便簌簌地飞落了。
谢怀璟望着那柳絮般的雪沫子, 许久没说一句话。此刻他的心莫名地疼得厉害, 像被一双手揪紧了,明明呼吸如常, 他却觉得喘不上气来。
仿佛一旦阿鱼说她要回江宁,就意味着他要失去她了。
他的心悄然沉寂下来。抿着薄唇, 半晌才道:“不早了,进屋用膳吧。”
阿鱼也只是随口一提,没指望自己真的能回江宁, 便不怎么失落, 乖乖地跟谢怀璟进屋坐下。
其实今天谢怀璟本应当进宫用团圆饭,但入冬以后,太后的风湿之症就严重了许多, 一直闭门休养,并未去今日的团圆家宴。太后不在,谢怀璟也懒得当着一众妃嫔——尤其是徐贵妃的面,和天子演一场父慈子孝,便推说自己身体不适,没有入宫赴宴。
天子也不是很想看见谢怀璟,便十分乐见其成。
现下和阿鱼坐在一起用膳、闲聊、守岁,虽简单平淡,没有宫宴上觥筹交错的热闹,却有些许不经意的熟稔与温情——谢怀璟心底更情愿和阿鱼待在一起。
将近子时,膳房送来几份饺子。这是宫中的惯例——在半夜子时,正月初一伊始的时候吃饺子,寓意“更岁交子”。
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虽然只是普普通通的饺子,却也做出了许多花样。有蒸笼里蒸的,也有用酸汤煮的,还有淋上鸡蛋液做成抱蛋煎饺的。好几种馅儿,阿鱼才吃了三个,就吃到了玉米肉馅、虾仁肉馅、冬菇荸荠馅三种。饺子皮也不全是白乎乎的面皮,还有半透明的春饼皮,煮熟之后,春饼皮便剔透得如水晶一般,若里头是菜馅儿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块透绿的琉璃。
阿鱼一连吃了好几个蒸饺,又给自己盛了一碗酸汤饺子。汤里撒了虾皮和白芝麻,还添了一把辣子,十分酸辣开胃。吃一枚饺子,再喝几口汤,四肢百骸都暖和了起来。饺子是鲜肉馅儿的,咬开来才发现内里藏着一小块咸蛋黄,那肉馅儿掺杂着蛋黄流油的味道,咸香得很。
等她吃饱了,也刚好过了子时。
阿鱼熬不动夜,便先回屋睡了。
谢怀璟没有通宵守岁的习惯,阿鱼睡下之后,他也熄灯歇下了。
***
谢怀璟睡熟了,却觉得自己看见了月光。那轻纱一般皎洁通透的月华透窗而入,铺洒在殿内镂空雕花的贵妃塌上。
塌上卧着一个美人,闭目睡着了。也是这样隆冬时节,殿内冉冉烧着熏笼,美人腿上盖着绣面厚毯。偏她睡得不安分,那厚毯便只有一半盖着身子,另一半拖在了地上。
谢怀璟走上前,把毯子拾起来给她盖好了,美人似乎被他的动作吵醒了,半睁开眼眸,谢怀璟低笑着说:“阿鱼,毯子盖好,别着凉了。”
阿鱼揉了揉眼睛,躺在塌上没动弹,过了好一会儿,才撒娇道:“我想回江宁。”
谢怀璟的心忽然抽痛起来。像抗拒什么一般,毫无征兆地醒了过来。但心中那钝钝的痛感仍旧挥之不去,谢怀璟趿着鞋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外头更深露重。茶水已放了许久,喝到胃里都是冰冰凉凉的,谢怀璟却浑不在意地喝了下去。一杯冷茶下肚,终于觉得那心痛如绞的感觉消退了许多。
他忽然想带阿鱼去一趟江宁。
仿佛他只要带阿鱼去了江宁,就可以了结某种未尽的遗憾,他再不会这般痛彻心扉了。
外间的侍女听见动静,小心翼翼地进来瞧了一眼,看见谢怀璟正在喝凉透了的茶水,连忙跪下请罪:“殿下,婢子这就去沏一壶热茶来。”
谢怀璟揉着太阳穴,道:“不必了。”他的神思似乎清明了不少,“你去把赵长侍叫来。”
侍女愣了愣,迟疑道:“殿下……现在就去吗?”
谢怀璟点头。
侍女连忙出门去找。幸而今天是除夕,赵长侍还没睡下,正和几个内监在一起掷骰子,手边还放了一壶酒。许是赢了钱,看起来容光焕发的。
侍女急忙走过去,“哎,您可别赌了,殿下正找您呢。”
赵长侍立马跳起来,嗅了嗅自己身上的衣物,问道:“你闻闻,我身上有酒味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