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浩峰也不信:“怎么会?妙妙挺好的呀,见人就笑,性格也温柔,哪像抑郁症的样子,就是有点小孩子气。但她本来就小嘛,多带出来见点世面就好了。”
见喻文卿没有马上回,再说:“哪个医生确诊的?我让爱莲帮你找一个心理咨询的权威,你再带妙妙过去看看。”
“不用了。浩峰,我休半个月假,公司日常事务你主理,有事来公馆找我。”
“好吧。如果真是抑郁症,急也没用。”张浩峰说,“你也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去医院看趟病。”
“赶紧把广告撤下。”多看一秒,喻文卿都觉得烦躁。
吃药的副作用远超过他的想象。才过三天,周文菲饭吃得越吃越少。问为什么不吃?恶心,吃不下。早上只喝了一杯牛奶,半个鸡蛋,接着睡觉,睡到中午病恹恹地起来,只能吃一勺子的松仁玉米。
担心她的营养跟不上,喻文卿强行要她喝了碗猪骨汤,纯粹的汤而已。喝下去,她就想吐,忍了半个小时,没忍住,跪在马桶边吐得和狗一样。
漱口后,喻文卿抱着极度虚弱的周文菲回卧房。她还是想睡觉。吃了药之后,她脑袋里是混沌一片,什么事也抓不起来。情绪也没有,好的、坏的都不见了。
“文卿,”她唤他。喻文卿过来,她抓住他的手,“我能不能不吃药了。”
“为什么?”
“我觉得会吃傻的。”
“会吃傻,医生怎么会开?”喻文卿向她解释,“你吃的这个药能同时治疗抑郁和焦虑。”他已查过资料,“人会出现抑郁和焦虑,是因为大脑里的5-羟色胺和去甲肾上腺素在减少。这个药,就是5-羟色胺和去甲肾上腺素再摄取抑制剂。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对症下药,更有效的抗抑郁药物了。”
周文菲哪里听得进去:“那我要吃一辈子?有耐药性了怎么办?”
喻文卿俯身吻她的眼睛:“抑郁症是一种心境障碍,你要去看心理医生。”
林医生说得对,周文菲必须接受心理治疗。别人的抑郁症怎么来的,他不知道,周文菲的抑郁症,都来自于她受到过的那些伤害。
周文菲木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和医生说什么。没什么好聊的事情。”
“那就聊聊天气,聊聊吃了什么东西,看了哪本书那部电影,都可以。”
“一个小时好几百呢,光聊这些有什么用?浪费医生的时间。”
“只要陪聊天就能挣钱,怎么叫浪费,那叫乐意。”
周文菲还是没有答应。喻文卿忽然动情地亲吻周文菲的嘴唇,她没有兴致,用手推他,被他把双手反举过头顶箍住,然后整个身子都压上来。
周文菲慌忙开口:“我现在不想做。”
“可我想。”喻文卿的鼻尖抵着周文菲的鼻尖,手在她的裙下游走。
“你等我好一点,我一点力气也没有。”身上压着的人没有动,周文菲知道他在逼她,咬着嘴唇说,“好,我去看心理医生。”
心理咨询通常由一周一次开始,一次一小时。是否需要增加约谈的频率,由医生根据患者的情况来调整。但是喻文卿自作主张地把咨询定成一周两次。如果不是林医生的时间实在安排不过来,再往上加也不是没可能。
第一次他陪着周文菲去的。
前半个小时,周文菲表现得非常配合,先问了几个问题,都和药物的疗效还有停药反应有关。然后主动地谈到脚伤带来的心理压力,说很怕影响喻文卿的工作。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林医生一直观察坐他对面的这对情侣。周文菲说时,喻文卿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等女孩说完转头冲他笑时,他的笑就只停留在勾起的嘴角。显然,他也知道这是表演。
于是林医生请喻文卿出去。患者的信任度非常低,他不确认是针对他的,还是针对这个金主男朋友的。
第62章
喻文卿出去后, 周文菲不再开口。她坐在椅上,眼光低垂,摸了摸指甲上的花纹,然后从包里拿出太阳伞,一条条褶皱弄得平顺,一块块伞面铺得齐整。十几分钟过去,太阳伞被她收得和新买的差不多。终于把时间磨蹭到只剩最后五分钟,她面上有隐隐的微笑, 冲林医生说了句:“今天天气不错。”
外面明明是三十八度的高温。
林医生点点头:“是挺不错的。”
周文菲谁都不信任,她本身并没有任何的沟通欲望, 只是被逼着坐在这里。
第二次来, 周文菲的城墙筑得更高一些。“医生, 我现在感觉很好,不会去想那些不好的事情,谢谢你坚持要我服药。果然副作用一减轻, 平稳情绪的效果就出来了。”
“那很好。”
“我回去看《老公得了抑郁症》这部电影,还是很受启发的,觉得抑郁症也没那么恐怖,平常心看待就好。”
她来看心理门诊,就像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
林医生不再放任她的沉默,开始提问。心理治疗要有疗效, 必然建立在患者对医生的信任感上。信任感如何来?和患者感知到的医生对他的共情有关。如何共情?患者的过往经历知道得越多, 情绪体察得越丰富,自然能加深这种理解。
周文菲回答得很好。林医生丝毫不怀疑来之前她一定熟读了《心理咨询一百问》这样的参考书。
当问道除了脚伤, 最近还有没有发生其他让她情绪起伏的事情?她回答说,期末考试应该考得很差。再追问,她承认和同学关系也不是很好。紧接着就是转折,她说每个人都不一样,我也不会强求他人一定要喜欢我。
当问道怎么看待她和喻文卿的感情,她说很好。想过以后吗?我还年轻,为什么要想以后?
和电影影评一样,拒绝深入谈论一切。而且她的话术很有特点,“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平常心看待就好”,“我也不强求他人”,闭环式的总结。她十分抗拒有人在她的话里找到攻击点 。
林医生说,他有许多患者的家属都参与到心理治疗中来,她是否也让喻先生……
“不需要。”周文菲直接打断,“他工作很忙,没有时间这样迁就我。”
“上次来他说他在休假,配合治疗的家属不用每次都来,开头来几次……”
“也不用。他休假就让他好好休息。”话总是说得很体贴。
虽然林医生也遇见过不少拒绝沟通所以不管如何治疗都不见成效的患者,但像周文菲这么年轻,柔弱的外表下有着强烈的抵抗意识,还是少见。
他看她的脸庞,极为动人的少女的纯贞,再看她的基本资料,人世间的至辛至酸,心中已有了揣测。
两次咨询后,喻文卿急着问林医生,周文菲的心理状况有没有好转?林医生坦白,没有进展,慢慢来。
等第三次,周文菲态度稍微缓和一点,在谈及她和喻文卿的感情时不再避而不谈。还拿了好几张铅笔画给他看。与一般的抑郁患者和家人恋人之间冲突重重不一样,她对喻文卿,可谓是言听计从。
林医生依稀有点印象:“梦幻花园酒店?”好几年前他带孩子去过。
“医生你也去过?”周文菲指着黑白群山中闪亮的城堡,脸上漾起最明媚的笑容,“我生日在那儿过的。”
林医生翻看到其中一张,十几根柱子撑起的宫殿中央,一个笔挺的男子揽着一个穿华服的女孩翩翩起舞。他问:“和喻先生?”
周文菲点头:“医生你会跳华尔兹吗?”
林医生摇头。
周文菲说:“我小时候偷偷学的。我不喜欢民族舞,我想去跳摩登舞。我妈不让,她比较保守。”她靠向椅背,望向窗户,那边的柜子上有一台黑胶唱机,“那天放的是――南国玫瑰。”
林医生说:“音乐是很好的解压方式,古典音乐能让人平静。”
这是个好开头,他终于问道:“能聊聊你的妈妈?”
周文菲脸上的笑意敛去,再一次无聊地翻看自己的指甲。
“你和她最近还有联系吗?”
“没有。”
“你印象中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很软弱,很无能,但我知道她……尽力了,她一直想给我最好的东西。”
“你爸爸的去世给她的打击很大?”
“她完全变了一个人。”
“那个时候没有人来帮你们?你外公外婆和你妈的关系怎样?”
“我没见过他们,她也很少提他们。南姨告诉我的,她妈在她很小时就死了,后来她爸再娶老婆,他们不想养她,也不是彻底赶出来,就是老骂她打她,让她没法呆下去。她就这个姨家住两天,那个伯伯家住两天,也不敢住久了,怕人嫌弃她。后来长大了,她爸想让她嫁人,她就跑出来,所有亲戚都让她回去,只有南姨偷偷把她留在宿舍里,后来给她找了幼儿园里的工作。她再也没有回去过。”
说不下去了,周文菲趴在桌上,趴了许久。林医生也不再问了。
后来他也问周文菲的青少年时期过得怎样。礼貌而尴尬的笑意后,女孩子的脸上有了厌烦之色。“没什么好聊的,中学念书多辛苦。整天都在学校里,就一个字,闷。”
“你继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文菲眼睛眨两下,望向别处:“我住校,和他打交道不多,我很讨厌他,他打我妈。”
“打过你吗?”
“没有。”周文菲突然转过脸来,“哦,有一两次打我一巴掌,然后我就老躲着他,后来上大学,他因为别的事犯了法被关进去,我妈和他离婚了。他和我们没关系了。”
林医生看见,她说话时右手手指摸着桌子的边沿往返。这是典型的撒谎。为什么要撒谎继父有打她呢?
在还未获得患者完全的信任前,强行突破她的安全区域,是一种很冒险的做法。林医生不打算对周文菲这么用。还是只能拿喻文卿或是周玉霞做突破口。他问周文菲最信任的人是谁,回答是喻文卿。
“但是你第一次来咨询的表现,并不像……很信任他。”
周文菲笑笑:“不是不信任,有些事情我不想让他知道。”
“这个你大可放心。我们心理医生的职业道德和素养要求我们对患者信息进行保密。你不用担心我会告诉喻先生……我们的交谈内容。”
周文菲再笑笑,她那个年纪少有的透彻清醒的笑容:“我不清楚你们的保密协议有多严格,但我知道喻文卿是怎样的人。如果他想从你这儿知道什么,他一定会知道。”
等她走后,林医生委婉地向喻文卿传达了“你是良好医患关系里最大的那块绊脚石”的意思。
喻文卿付出双倍的咨询费,条件只有一个,他可以不了解那些交谈的细枝末节,但是他需要知道每次咨询后医生的意见。
他很霸道地说,他是周文菲的男朋友,是这世上她唯一能依靠的人,也是对她影响很大的人,他要是什么都不知道,然后也没办法配合,仅凭医生你一个人,可以吗?
他说的,也是有道理的。
一听这消息,喻文卿没有办法再听从建议慢慢来,直接在电话里和林医生说:“妙妙的病情,如果她一直不肯沟通,我有话要和你谈。”
“我今天下午的预约都已经满了,要不你和小朱约其他的日子。”
喻文卿已经受够了这些心理医生无论干什么都要预约,干什么都要慢慢来的作风。“我马上就到医院,你就当我也是你的病人,特殊病人,再不谈谈就要去自杀的那种。就半个小时而已,你把下一位的时间推后半个小时就可以了!而且,你都已经坐在特诊门诊了,一个小时收好几百,为什么要把时间排得那么满。少挣点钱,对病人多点责任心不好么?”
林医生被他说得心口一梗,很想不甘示弱地回一句:“你一个做公司在股市里挣大钱的人,好意思说我挣得多?”算了。反正离下一个病人来,还有一个小时。
喻文卿到时,他指了指墙上的钟:“就半个小时。”
“妙妙还是什么都不跟你说?”
“说了一些。”林医生道,“她确认安全无虞的东西,她会说。”
“她有没有和你谈到她的继父?”
林医生摊开手不做回答。
喻文卿沉思几秒:“她被她的继父……那个禽兽性侵过。”
林医生意外,他有猜测周文菲要瞒着喻文卿的便是这件事。可喻文卿怎么知道的?他们在相互隐瞒?
喻文卿说了周文菲很怕黑的事情,还有去年吴观荣来s大找周文菲一事,谈到她当时眼神放空的样子。
“她吓得够呛。后来我去找那个禽兽,知道他做过什么后,便以为她的惊慌是创伤后的应激反应。我觉得保护好她就好。然后在今年三月份,发生了第二次,她妈在雨中打她,等我过去时,她已经……魂不守舍了。不是我危言耸听,就是我的感觉,她看向我时,眼神是没有聚焦的,好像也听不到我叫她。整个人一直在哆嗦,身子很冷,但其实那会已经没那么冷了。”
“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带她来看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