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些年,她与贺缈虽是亲姐妹,却从未有过这样亲密的接触,始终都带着些隔阂和疏离。她还从未见过这般完全暴露自己脆弱的贺缈……
“长姐,”贺缈的声音有些闷,“你能不能夸夸我……就一句,只要一句就好。”
贺琳琅偏头,看向那死死埋在她肩头的脑袋,面上的怒意不自觉散了大半,眸底的霜雪也骤然软和,“你啊……”
声音下意识放缓,宛如叹息一般。
“贺缈,你是高高在上的,不应该这么卑贱。”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请假。
星曜这个人……算了……你们骂吧。
骂星曜可以,骂我亲闺女真不行……
第62章
夜色深浓, 撷芳殿内烛影憧憧。
宫婢拆下贺琳琅发间最后一根发簪, 一边替她梳理散至腰际的长发, 一边悄悄往殿内那半掩着的青纱帐幔看去。
“殿下, 陛下今日……就宿在此处么?”
她们在这撷芳殿伺候了好几年了, 莫说女帝来撷芳殿了,就连长公主在宫中过夜的次数都是少之又少。这几年女帝与长公主的关系也十分微妙, 满宫里都知道她们姐妹二人有心结有隔阂, 并不亲近。所以瞧见今日的情形, 她们都不由觉得稀奇……
贺琳琅抬眼, 从铜镜里看了她一眼, 虽淡淡的,但却含着些威势,让那宫婢一下噤了声。
贺琳琅收回视线, 挥手屏退了殿内的下人。
她起身, 走到床边撩开了帐子,只见贺缈面朝外侧微蜷着身,已经闭着眼, 似乎是睡着了,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遮掩了那一小片略浅的乌青之色。
贺琳琅在床边侧身坐下,视线落在贺缈就连睡梦中都紧皱的眉心, 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十年前第一次见到贺缈时的场景。
那一年,是她的噩梦。父皇在战场上被一箭穿喉,母后被乱党所逼自缢殉国, 北齐战败面临灭国之祸……
可笑而讽刺的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她那弑父叛国的嫡亲幺妹,却靠着敌国的势力,被那一众贪生怕死的小人,大开城门迎进了满目缟素的皇城。
彼时,她身为嫡公主,披麻戴孝,领着诸位皇子皇女跪在父皇母后的灵前。
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贺缈,一步一步,当着北齐所有王公旧臣的面,身着红裙踏入灵堂。
贺琳琅永远不会忘记看清贺缈的第一眼。
女孩不疾不徐地走到她面前,分明要仰头看她,可莫名的,她却觉得自己才是被俯视的那一个。
那张俏丽的脸庞与幼时的她如出一辙,眉目间隐隐还带着父皇母后的影子,可偏偏那双异瞳,那双澄澈却诡谲的异瞳打破了所有熟悉感。稚嫩与漠然,天真与狠辣,这些截然对立的情绪在她面上交织地严丝合缝,让人一眼心惊却又找不出丝毫缘由。
下一刻,贺缈垂了眼,看向她掩在广袖里的手,嗓音稚气,语调却平平,带着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成熟,“你想杀我?”
是的。
从亲眼目睹母后被逼自缢的那一刻起,贺琳琅就想杀了贺缈。这所有的灾祸都因她而起,一切的安乐也都被她亲手终结,她弑父亡国,怎么还能以胜利者的姿态回京替大晋做这个傀儡女帝,怎么敢让整个北齐的百姓奉她为王,她怎么……怎么还能心安理得的活在这世上?
贺琳琅早就藏了匕首在袖中,就等着在殿上给自己素未谋面的亲妹妹致命一击……
“你会用匕首吗?”
女孩低声问。
这对贺琳琅来说无疑是一种蔑视,她瞬间从怔忪中清醒,衣袖一翻,露出那开了刃明晃晃的匕首。
四周一片哗然。
“琳琅!”奕王是第一个站出来的,却被贺缈一抬手顿在了原地,没再贸然上前,“琳琅,你不要冲动!”
贺琳琅也并没有动手,只是握着匕首对上了贺缈的视线,比起周围剑拔弩张的氛围,她们两人的对峙却显得和缓很多。
“你杀过人吗?”
“没有。”
“那你以为用这把匕首就可以杀了我报仇?”
“勉力一试未尝不可。”
贺缈颔首,“那为什么不动手?”
贺琳琅沉默了半晌,最后还是将匕首掷向一旁的梁柱,刀尖狠狠扎进柱内,“我不能。”
时过境迁,当年究竟是因为顾及大局才压下仇恨,还是因为根本对自己的亲妹妹下不去手,贺琳琅早已忘了当时自己是如何想的。
只是有些记忆模糊了,有些恨意却没有完全消尽……
这十年来,许是将从前那个稚嫩凶戾的女孩掩藏了起来,贺缈如今的性子已经和缓了许多,越来越像个正常女子。
可每当贺琳琅从她愈发长开的面容窥见母后的影子,贺琳琅心底最深处的恨意仍然会失了控似的死灰复燃。
她缓缓伸出手,探向贺缈那修长白皙的颈项。
贺缈依旧闭着眼睡得并不安稳,却丝毫没有察觉,贺琳琅眸色深了深,冰凉的手指距离她的脖颈几乎只差了一毫厘……
只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为什么?为什么两军对阵射杀父皇的偏偏是她?为什么可以阻止那些人对母后下手,她却毫无所动?明明只要一句话,只要她借晋帝之口传话入城,母后至少不会自缢殉国……
不知想到了什么,贺琳琅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她是你的亲妹妹,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贺琳琅蓦地撤回手。
“……长姐?”
贺缈似乎是从噩梦里惊醒了,猛地睁开眼,看清面前的人是贺琳琅时才一下卸了防备。
贺琳琅连忙偏过头,调整了面上的神情,才转了回来,脸色仍是贺缈熟悉的冷冰冰,但目光却稍稍有些闪躲,“睡没睡相,你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了?”
贺缈半坐起身,被贺琳琅问得有些懵了,“睡……还要有什么睡相?”
她下意识擦了擦自己唇角,“我流口水了?”
尽管知道自己这样是大不敬,但贺琳琅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脸嫌弃。
将贺缈推向床榻内侧,贺琳琅放下帐子,在外侧躺下闭上了眼。
就在贺缈以为她不会再出声时,贺琳琅却又突然开口了,“星曜不是你的良配,你该放手了。”
这话贺琳琅说了不少年,贺缈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只是在今日这个特殊的时间点,又听见这话,她还是猝不及防地疼了一下,“那在长姐眼里,谁才是我的良配?”
贺琳琅蹙眉,“文才武略都是其次,但必然要家世显赫的。若非出自根基稳固的世家,也应是能征善战的新贵。还有你身份特殊,又是这样的性子,最好还是选性子温和的,否则两人碰在一起只怕会结怨……”
贺缈嗤笑了一声,“长姐是不是还想说,最好不止选一个,后宫的人该多多益善?”
贺琳琅听出她话中的嘲讽,却不以为意,“自然。你是女帝,是帝王,与前朝的所有君王没有不同,扩充后宫本就应当是你稳固朝局拉拢朝臣的手段。你的婚事不是儿女情长也不是家事,是国事。”
又来了。
贺缈叹了口气,默默背过身捂住了耳朵,“不听不听,贺琳琅念经……”
“你说什么?!”
贺琳琅一下坐起了身,伸手就把贺缈掀了回来。
贺缈无可奈何地放下了手,“长姐,这事太妃能催朝臣能催,你可没立场催……若论起年岁,也应当先考虑你的婚事,若说牵制朝臣权衡势力,尚长公主也同样能做到。既然长姐说我的婚事是国事,你又何尝不是?”
“你……”贺琳琅噎住。
的确,她年长贺缈五岁。原本那一年及笄,父皇已经为她指了婚,虽不是她自己挑的婚事,但也是门当户对的良缘。奈何那一年晋齐战乱,丧事一出接着一出,最后就连她的未婚夫也战死沙场。自此之后,贺琳琅便没了心思再论婚假,甚至前几年在长公主府一直闭门不出,可眼睛却始终盯着皇宫里的贺缈,总是在大事上站在奕王的阵线掺和一脚。这么一耽误,就耽误到了现在。
如今,满盛京大抵也找不出几个比她年纪大,但尚未出阁的老姑娘了。可奈何她身份尊贵,也没有什么人敢说闲言碎语。
所以,贺缈说出这话,倒也不止是想将贺琳琅一军,她对自己这个长姐的婚事也操心了许久,只是贺琳琅这性子和这身份……
明明比她还棘手,竟还好意思规劝她。
然而,贺琳琅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劝谏贺缈大选的念头并不会被这一句给堵回去。
“陛下既如此说,那我便连自己的婚事一同求了。”
她突然勾唇笑了笑。
贺缈一愣,“什么?”
“只要陛下大选,我便愿意从中择选夫婿。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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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贺缈之前,北齐皇帝的宫廷大选是每三年一次,从世家贵族里挑选适龄的女子,再经过两次筛选,最后由皇帝选定。或纳为妃嫔,或指婚给亲王。
而如今贺缈想要大选,自然也是同理,只是年龄限制怕是要放宽些。最后选定的男子,可被择为皇夫纳为男妃。当然,指婚给长公主也是一件再合理不过的事。
方以唯回到鸾台的第一日,就被“女帝命户部准备大选”的消息惊得连话都说不出了,“您,您要大选?”
然而下一刻,她又反应过来。国师这才刚回京,陛下就下令大选,想必只是走个过场,要正一正国师的名分了?
这么一想,方以唯心里倒有些不是滋味。
她与国师没什么交集,但与谢逐还算有些交情。谢逐对陛下是怎样的,她是旁观者清。没想到……
听说前两日陛下还责令首辅闭门思过了。
“陛下,”方以唯小心翼翼地试探,“若按照户部的第一轮择选标准,有些合适的人……怕是不能如陛下的意入选。可要让他们……把国师添上去?”
贺缈正在御花园里寻了一处练箭,闻言顿了顿,才反应过来方以唯是误会了,“不必麻烦,此次大选是为贺琳琅操办的。”
方以唯一时有些云里雾里,贺缈便不厌其烦地与她解释了一通。
贺琳琅说了,只要有大选,她便愿意成婚,但却也没要求贺缈一定要在大选中择夫纳妃。如此来看,贺缈倒是并不损失什么,不过是借着大选的名义办一场长公主招亲罢了。
两人正说着,陆珏却是突然出现了。
“参见陛下。”
见他来了,贺缈将手里的弓箭丢给一旁的薛显,“你来得正好,陪朕过过招。”
陆珏却是神色郑重,看了一眼方以唯,“陛下……”
方以唯会意,躬身告退。
待她离开,陆珏才转向贺缈,正色道,“陛下,微臣查到了一些旧事,与首辅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