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朝那棋盘上近乎僵持的平局一看,贺缈又幸灾乐祸地翘起嘴角,仗着谢逐不曾抬眼,她甚至连一丁点掩饰的心思都没有。
这其实不是她第一次同谢逐下棋。
在谢宅的时候,谢逐突然起了兴致,也拉着她下过几盘棋。贺缈当时被折磨得满脑袋包,倒不是说她技不如人,被实力碾压。而是她绞尽脑汁,才能下出一盘“从小跟着戏班子四处漂泊的婢女”能下出的棋。
不仅要挖空心思想怎么输才能输得合理,还要被对面下棋的人“凌辱”。
当然,不是那种低级的嘲讽,而是用那种仿佛发现什么可悲生物的怜悯笑容温和地给你一刀又一刀……
贺缈当晚回到清漪园就发现自己掉了好几绺头发。
今日她是君,谢逐是臣。有本事今天谢逐再赢她啊,再嘲讽她啊,再怜悯她啊。
风水轮流转,可终于轮到她报复了吧……
对谢逐而言,让她赢得心安理得还饶有趣味,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贺缈眯眼,意味深长地落下一子,满意地看着对面的谢逐微微绿了脸。
她就偏要下的乱七八糟,下的不忍直视。
看他还能怎么让!
正享受着这种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乐趣,亭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贺缈微微侧头,“什么事?”
“奴婢怎么好像听到了……景公子的声音?”玉歌探头朝外看了一眼。
薛显匆匆从亭外走了进来,“陛下,景公子和方侍书求见。”
景毓?
贺缈眉心一跳,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想必方大人与陛下有正事商议,草民便先告退了。”
谢逐像是松了口气,立刻将手里的棋子放回了棋篓。
贺缈看看天色也确实晚了,便点了点头,“也好。”
说罢便吩咐薛禄送谢逐出宫,又让薛显将方以唯和景毓带到亭中来。
薛禄应了一声,便领着谢逐从晚景亭后的小径离开。
景毓冲进亭内时,只依稀瞧见谢逐走远的背影。刚想不甘心地追过去,却被贺缈轻飘飘一个眼神定在了原地。
“陛下好兴致……”
景毓时刻牢记自己的面首人设,酸溜溜地说道。
贺缈不理他,只看向方以唯,“出了什么事?”
方以唯哑然,还未开口,便被一旁的景毓打断了,“我就是想来看看这谢逐到底有什么能耐,竟能纠缠陛下大半天。”
他瞥了眼桌上未尽的棋局,扬了扬下巴,“我也可以陪陛下赏花下棋啊。”
说罢,景毓一撩衣摆在贺缈对面坐下,兴致勃勃地捻起一枚棋子,朝棋盘上的残局仔细看了看……
“???”
望着那盘颠覆认知乱七八糟的东西,景毓傻眼了。
贺缈似笑非笑地看他,“还下吗?”
“…………”
如此高深莫测的棋局,他还真下不出来。
景毓默默将棋子放了回去。
第24章
薛禄引着谢逐一路往宫外走,走出御花园时,隐隐听得一阵丝竹管弦之声。
谢逐步子微顿,循着乐声看了过去,“这是哪里来的声音?”
薛禄也停下步子,侧耳仔细听了听,“哦,那是云韶府正在排练新的乐舞。”
“又是云韶府……”
谢逐低声重复了一遍。
“是啊,前朝的时候云韶府教习俗乐,只用于祭祀朝会。可如今皇上喜好乐舞杂剧,云韶府里就多了不少从宫外选进来的艺人,长期在宫内演出。”
以为谢逐对这些宫里的事不甚了解,薛禄便细细地解释给他听,“皇上时常会去云韶府转转,云韶府的戏啊,不仅有从民间传进来的本子,还有些是鸾台新编要往宫外传的。不是奴才夸耀,大晋宫里宫外恐怕都没有能超出云韶府的戏乐。前段时间宫中百花宴,云韶府排的那出乐舞可新奇了,可惜先生没能看见……”
谢逐笑了笑。
薛禄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改口,“瞧奴才说的,先生往后有的是机会呢。奴才觉得,陛下很是看重先生。”
谢逐依旧只是淡淡地笑,没有应声。
薛禄仍然喋喋不休地说着,“奴才印象里,陛下好像还没有和哪位大人待在一起能待大半天的。除了……”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转而岔开了话,“看来陛下和先生聊得很投机。”
谢逐终于有了一点反应,眉头不自在地挑了挑。
投机……
聊了大半日的晋帝家事,从晋帝子嗣单薄群臣力谏纳妃,到帝后二人联手往臣子府中塞美人搅得他们后宅不宁,再到太子棠昭聪明却顽劣、每日都在帝后跟前念叨何时能再见长姐,最后还说到了二殿下棠暄的体弱多病。
……几乎囊括了大晋这几年的宫廷琐事。
还真是聊得投机。
再加上午后那盘一塌糊涂的棋,谢逐完全是一头雾水,压根摸不清贺缈的心思。
想到这些,他微微皱了眉。
一垂眼,视线触及空荡荡的衣袍下摆,谢逐突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愣在原地。
薛禄也停下步子,不解地问,“先生?怎么了?”
谢逐回身朝刚刚走过的路看去,“我的玉佩不知落在何处了……”
薛禄往他腰间看了一眼,果然不见之前那枚白玉琅环,不由啊了一声,“那,奴才回去帮您找找?”
“我随公公同去。”
晚景亭。
景毓既没堵到谢逐,又对那盘匪夷所思的棋局束手无策,虽然还想继续黏着贺缈,但贺缈对他避之不及,一个眼神递给了方以唯。
方以唯心领神会,立刻说着鸾台还有一堆事没做完,硬是拖着还不肯离开的景毓告退了。
贺缈松了口气,转眼看了看亭外染红半边天的晚霞,低头去拾棋盘上的黑子。
“陛下,您今日召谢逐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玉歌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问出了口,“这聊了大半日家常还下了棋,其他事一概不提,奴婢都有些看不懂了……”
贺缈得意地扬唇,两指一松,棋子当一声掉入棋篓,“本就没什么意思,不过是想唬唬他罢了。”
“唬?”
玉歌有些傻眼。
贺缈慢条斯理地整理完棋盘,起身朝亭外走,“他不是谨小慎微善于揣测人心吗?朕就偏偏要他看不懂摸不透,心里没底。让他纠结琢磨一阵子,朕也不至于太没面子……”
玉歌扶着她走下台阶,嘴角微微抽搐,“您,您就打算靠这立威吗?”
“……”贺缈撇嘴瞪了她一眼,“他比我有才,比我聪明,比我有手段,除了让他看不出心思我还能做什么?”
“陛下,您怎么又我啊我的了,”
玉歌生怕有人听见,赶紧看了看四周,见四下无人才继续问道,“可您不是已经打算重用谢逐了吗?怎么今日瞧着却像是……近而不亲?”
与薛显不同,玉歌的心思要缜密些。虽然她一开始也被自家陛下待谢逐的特殊给吓到,但之前在暖阁,只听他们二人聊了几句,她便察觉出了不对劲。
贺缈在谢逐跟前端架子端了一天,虽然见他吃瘪心里很舒畅,但还是止不住的腰酸背痛。
此刻没了人她再懒得顾忌许多,懒懒地撑了个腰,大步离开,“亲不尊熟生蔑,谢逐可不是朕能亲近的人。”
玉歌不解地皱了皱眉,“可……”
贺缈唔了一声,“让难以掌控的臣子谨记君心难测,可不就是所谓的帝王权术?”
玉歌虽还是似懂非懂,但却明白了一点。
陛下对谢逐的确很关照,但这和她当初对国师的好……有很大的差别。面对谢逐,陛下没有忘记两人的君臣关系,时刻绷着,不比在国师跟前,会紧张会害羞,与普通少女无异。
这样的认知让玉歌悬了许久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玉歌,你说谢逐今天有被朕唬住吗?”
“……奴婢不知。”
主仆二人循着花径离开了晚景亭。
待她们走远,谢逐从亭边不远处的假山后走了出来,神色莫测。
可没走几步,他却突然抬起手,支着额头轻笑了一声,笑声无奈却莫名带着些纵容。
“原来是个纸老虎……”
谢逐喃喃自语,绷了一日的脸终于缓了下来,半边侧脸被霞光映着淡淡的金色,化开了眼角眉梢的沉郁。
贺琳琅气势汹汹赶到晚景亭时,恰好瞧见谢逐望着贺缈离开的方向,支着额笑意温柔。
这一幕落在眼里,贺琳琅心头一沉,面色瞬间变得冷沉,仿佛下一刻就要大难临头似的。
还没等她出声,谢逐却先看见了她,微微一愣,便走到她跟前,行礼道,“长公主殿下。”
贺琳琅冷冷地勾唇,“谢先生这入一趟宫的时间,可真够长的。”
“是,草民正要出宫。”
谢逐也知道贺琳琅对他有敌意,此地不宜久留,于是接在这话后头就开口告辞。
“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