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神咒海颇为安静, 不仅没有“魇鬼鱼”跃水而出,就连风浪都几乎销声匿迹,天上雷声阵阵,雨却迟迟没有下下来, 只有浅淡的海雾在其中飘着。
若是有人路过,怕是会大感惊异,不知道怎么一处埋骨地竟然有了两分闲适平静的味道,要是那路过的人愿意仔细倾听,大概能听到正有人在乱七八糟地哼着凡人的小调儿,声音伴着海雾四下里逸散, 若有似无。
“我说, 你能不能不唱了。”
邪修残魂终于忍不住, 对宋丸子说道。
“哼,从我突破之后你就谄媚的不像话,要是不出点儿声儿,还真怕被你那些话给恶心死。”
“我是夸你!你这样的天纵英才,随随便便就心境突破成了金丹中期,四十年没碰灵气,说突破就突破,这份本事走遍各大修真界,又有几个人有?难不成就不能夸了?还有你这些本事……”
又来了又来了,宋丸子神识一闭,又张嘴开始瞎哼哼。
那邪修又闭嘴了。
互相折磨这么多年,这邪修心知宋丸子这人现在不过是还记得自己教她使用念力的那点好处,想把他送过舍身轮回桥去投胎当猪,要是自己真把她惹急了,魂飞魄散就在眼前。
宋丸子至于他,就是一个张嘴吃不下,看着又心痒的绝世仙丹,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这“仙丹”越来越厉害,残魂的心里也就越来越虚,越虚,这好话就止不住地想说。
要是有朝一日,他遇到一个叫微予梦的人,说不定会被说是有“很强的求生欲”呢。
久违的透明薄刃成了一道流光,从漆黑的鱼身上划过,令人闻风丧胆的“魇鬼鱼”脑袋被钉在礁石上,随着那刀影脊背处被从头到尾劈开了。
又一刀下去,整条鱼身上的大骨就被完整地取了下来。
鱼的内脏全数扔了,只把鱼骨扔进锅里,宋丸子有对旁边一条犹在拧动的鱼如法炮制,等礁石上挂着的一排“魇鬼鱼”都被料理干净了,她又拿起一旁用酒、蜜、酱油等调制的酱料,均匀地抹在鱼身上,这料闻着就带了甜味儿,不止蜜是甜的,酒也比寻常的酒少了点酒气,多了两分的甜味,颜色也澄澈清淡,是宋丸子特意酿了用来做甜口烤鱼烤肉用的。
酱料有些浓稠,加了姜丝是小火煮过的,厚厚地抹好了之后极缓地往下走,却又不会滴到到地上,真正恰到好处。
腌上了鱼,宋丸子用“到晓”劈下了两块礁石,削成同样的高度,再把一张铁网摆在两块石头上面。
做完了这些,她又看向雾气中的这片“神咒海”。
她来这里当然不是只为了吃鱼,也是要看看自己突破之后灵力运转使用有什么变化,这二者只是顺便,更重要的,是她的那只左眼。
某种程度上来说,虽然乾元山的掌门炼器手法十分拙劣,可是她的这只眼睛现在也算得上是一个法器了,不仅能看见天地间灵力周转运行的轨迹,还能吸纳灵气,现在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她从荒山侉人密藏中带出来的阵灵也住了进去,召出水镜看看那只眼睛,能看见里面星光隐隐,宛若星海。
真不像个眼睛,更像是某种玄妙的法器。
除此之外,宋丸子还有其他的发现――她的这只眼睛里有一个阵法。
之所以在她突破的时候,这只眼睛突然疯狂吸纳灵气,就是因为这里面的阵法在作怪。
这阵,还是个星阵,有贮藏灵气和幻化之功用,只是之前这眼睛被挖了之后,阵法失去了灵气支撑,早无效用,如今又重新运转起来,让那些阵灵有了个容身之地。
谁会在别人的眼睛中布下星阵呢?
宋丸子所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的师父玉归舟。
按照帆影之前所说,她来历诡异连他都知道,她师父不可能不知道。
“师父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九元道体,传说九元道体被灵气所钟,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处天赋神通,我的神通大概就是眼睛。”
这么想着,宋丸子又摸了摸自己的右眼,她这只眼睛也能看见天地间黑红驳杂的煞气,只是没有左眼那么清楚罢了。
“用秘法探查过我的身体之后,师父知道了我的奇异处在左眼,就在我小时候将之封印了。”这只宋丸子一开始的想法,可等她研究完了那星阵,她又否认了这想法。
给玉归舟当了这么多年的徒弟,宋丸子自认除了玉归舟之外,没人比自己更了解玉归舟使用星阵的特点――方正稳妥。
他是心中持正之人,虽然行事偶尔不羁,但对待阵法的心是不会变的,宋丸子自己想在阵法里做些剑走偏锋的变幻,每每都会被他点着脑门说教。
宋丸子自己眼睛里的阵法却是极有偏才的,没有玉归舟平日里的端正之气,完全不像是他的手笔。
可若为自己布下阵法的人不是玉归舟,那也就是说这世上还有第三个人――不仅是个通晓星阵、手段不下于师父的星辰阵师,还深知她的来历,深知有可能,就是她的血缘至亲。
轻叹一声这事儿的麻烦,宋丸子凝视着一片海,她的左眼中星光变幻,那片海像是突然摆脱了无形的压制,猛地汹涌起来,风雨大作,浓云飘摇。
再眨眨眼,那里又瞬息平静,仿佛刚刚的一切不过是虚幻而已。
机缘巧合之下,这成了一只……能帮她布下阵法的眼睛,只是太耗神识,这般用上一次,宋丸子觉得自己头发都要秃了似的。
剁了鱼头取下鱼肉,整条地放在铁丝网身上,将多余的酱料去了,露出已经变成了酱色的鱼肉,宋丸子手指一点,铁网下就有火焰慢慢燃烧了起来。
之前宋丸子将酱料抹得厚,是为了防着海雾中的腥气伤了鱼的味道。
小火慢烤,不一会儿,浓浓的香气已经散了出来。
“魇鬼鱼”名字可怕,肉却极嫩,刺也少,烧微一烤,鱼腹的那点白皮就带了焦黄颜色,皱了起来。一弹铁网,给排成长排的鱼肉翻了个身,宋丸子拿起剩下的酱料,抹在鱼肉上,很快,甜咸气、鲜香气和火舌燎鱼肉所出的肉香气就掺和在了一起。
瘫在礁石上的扶舟就是在这样香气的包裹下醒过来的。
看见宋丸子,他晃了晃神,才想起来自己晕倒前所发生的一切。
“噗通!”
宋丸子听见有人从礁石上掉下来的声音,眼也不抬,只说:“我烤了鱼,配饭吃最好,要不要尝尝。”
给扶舟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跟斜月魔尊坐在一起吃饭。
可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对斜月魔尊说个“不”字。
于是片刻后,他哆哆嗦嗦地背靠着礁石坐着,手里捧着一个大木碗,还有一柄木勺。
米饭刚刚新做的,香气正浓,配上裹了酱汁的烤鱼,让人不由得食指大动,扶舟看了又看,恨不能一双眼睛就长在碗里,连抬头看宋丸子一眼都不敢。
他“重生”也有几十年了,至此才知道那斜月魔尊抬手间让他灰飞烟灭,对他来说是何等的恐惧。
真是怕到恨也不敢。
本来是在鱼旁边用腌过的姜片配着,防着腥气,没想到这鱼鲜美异常,肉入口即化,姜片根本是多余,宋丸子连着扒了两碗饭,才从锅里舀了鱼骨熬出来的白汤,加一点胡椒粉一点葱花喝下去,长出了一口气,那是从头爽到脚的痛快。
“要喝鱼汤么?”
宋丸子回身问扶舟,看见他咬着鱼肉,手里的碗差点掉到地上,是被自己吓得。
至于么?
宋丸子自己也不是没死过,要不是她那俩徒弟贴心,心明的当胸一爪着实是要送她身死道消的,可她醒过来,该打的架是一点也没手软,绝不会因为心明杀过她一次就怂了起来。
“斜月魔尊会抬手杀人,我又不会,不用怕成这样。”
扶舟连忙点头称是,用勺子把鱼和饭往嘴里塞,一不小心就忘了咽。
见热腾腾的饭和鱼没让这小孩儿放松下来,宋丸子将调好了味道的鱼汤送到他的手边。
“你为何不好奇,我是如何知道那‘斜月魔尊’的?”
不好奇不好奇,扶舟的勺子里只有五粒米,也往喉咙里送。
“我有一件法宝,名为‘何所思’,乃是玄泱界一位炼器师所造,能看到别人的梦中所想……我是用了那个,才知道在你心里,我一直是什么斜月魔尊。”
扶舟的勺子停了下来。
“六大魔尊、无上魔兵、无争魔界……你梦里的这些还挺全,我得告诉你的是,世上确实有个小修真界名为无争,那里有一体修宗门,有几位元婴境长老,名字确实是风不喜、金不悦、郁长青,这宗门名为长生久,千多年前,长生久前任首座为救无争界苍生而入魔,现在还是个魔修,却是个为了封禁魔气,纵有千万魔物在前,他独往矣的英雄人物,绝不会杀人不眨眼,无争界还有个魔修名为宿千行,从前确实作恶多端,可现在失了一手一脚,修为又大损,还被江万楼看着,想要为恶那是千难万难。
“哦,还有,长生久弟子为了护卫无争界,舍身兵解,却也上了舍生轮回桥,如今几十年过去,已经尽数转世为人,当不了什么魔兵……至于我自己,你既然知道我和乾元山的瓜葛,也该知道,我要是连帆影都没杀,就更不会动你了。”
“总之,你心中所想之事,于此时此地,于此世间,是绝不会发生的。”
扶舟终于抬起头,看着宋丸子。
他的记忆力,斜月魔尊是极白的,脸上戴着黑色的眼罩,也遮掩不住那慑人的容颜,可现在的这位前辈……
还、还真是一副让人怕不起来的样子。
“我向你交底交得清楚,你也得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正好让我想想,我到底是怎么成了魔尊的。”
宋丸子笑了笑,又喝了一碗鱼骨白汤。
扶舟还是被她说服了。
……
十日后,乾元山顶响起了三声钟响,那是大敌来临的警示。
上百内门弟子从聚拢到了乾元山的大殿前,像是聚起了一团云。
“发生何事?”
“魔物攻来了?”
管事的长老和弟子们坐在殿中,没人想说话。
他们不说话,自然有别人说话。
“谋财害命之事,你乾元山做得说不得,我这苦主当日丢了的东西,自然可以再一一讨回来。”
女子的声音清朗干净,响彻云霄。
乾元山护山大阵,实乃乾元山一派最骄傲的依仗,万魔来侵都对这阵法无计可施。
可就在今日,那金色的光阵前一瞬还笼罩着整个乾元山,接着,就消失不见了。
黑衣黑发,眉目带笑。
眼睁睁看着那女子慢步从云头上走下来,明波等人的心头一震,仿若过往百年不过云烟,让她的唇角一勾,便尽数散了个干净。
第275章 报仇(上)
乾元山, 还真是风景依旧。
宋丸子如此想着,侧身一抬手, 将攻向自己的一柄法剑捏在了手里。
回眸看那个视自己如邪魔的筑基修士, 她反手一抽, 那法剑瞬间被插到了远处山壁之中,连剑柄都没入了山石里, 只留下了一个细小的洞。
“体修?!你竟然转修了体修?!”
这话是谁说的?
宋丸子看着出声的一位金丹长老,笑了一下。
“掌门下令追杀我, 贵派首徒帆影毁了我的丹田,让我修为尽丧,要不是转修体修,我又怎么能破界而回,再见到诸位呢?”
黑衣女子上前一步,那几位乾元山的金丹长老忍不住后退一步。
“你究竟是何人?”
“我?”
“百年前,我也邀月峰前听讲道,观星崖上阅海潮, 尚真堂里我授过法, 明桑树下我也被人称一声,师姐。”
她手掌轻翻, 星芒在她的指尖闪烁, 乾元山的护山大阵乍然出现,又重新消失, 就像是无数流星从她的手中飞出去, 又迫不及待地飞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