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没想到天子会说出这一句……
沈辞也怔住,愣愣抬眸看她。
“你是朕的伴读,你少时说要去边关,朕让你去立城边关;谭进谋逆,朕让你回京掌管禁军,封太子太保,让太子跟着你……朕有多信任你!你不清楚吗?沈家做的这些混账事,你沈辞不清楚吗!那你还清楚什么!”
天子盛怒,不止沈辞,堂中群臣都纷纷跪下,不敢抬头直视天子。
周遭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没人敢出声,也没人敢有旁的动静,都跪在原处,候着天子。
片刻,陈翎又恼道,“沈自安,朕问你话!”
堂中都跟着抖了抖,呼吸都打着颤,没有再敢抬头。
沈辞看向陈翎,眼中渐渐红润,想出声,又不知如何出声,最后再度低沉着嗓子,压抑的声音道,“末将是天子伴读,从未对陛下有过二心,无论末将在边关还是在京中,都只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末将不认!兄长不在,今日所有前因后果皆为推测!沈家一门忠烈,自祖父起,就教导我与兄长,忠君爱国,一心不二,我若是认了,是对不起祖父,对不起沈家,对不起沈家列祖列宗,我不能认!我是沈家的子孙,沈家祖辈只有英烈,我即使是死,也当马革裹尸,而不是死在此处……”
沈辞喉间重重咽了咽,再次道,“末将不认。”
堂中连呼吸声都停滞了,都没想过沈辞会在天子跟前说这番话。
天子没有应声,堂中众人都不知道往下要如何,便都屏住呼吸候着。
眼下的天子,做什么都有可能。
沈辞攥紧掌心。
陈翎颔首,眸间氤氲,“你想马革裹尸是吗?”
沈辞怔住。
陈翎继续颔首,“好,朕成全你。”
沈辞僵住,堂中所有人都僵住。
但没有再等到天子开口,而是听到一声重重的拂袖声,继而是天子赤舄出了堂中,再未回来。
沈辞低头。
而姜宏允和方四平等人才顺着天子远去的脚步声纷纷抬头。
这,这要怎么继续审下去啊……
众人面面相觑。
天子刚才的态度,还有天子方才的话,分明是动了怒的,但最后天子的意思,谁都不清楚,也都不敢撵上去细问。
“姜大人,这,这要怎么审啊?”
姜宏允是主审,眼下这般情况,便有旁的会审官员问起。
姜宏允也重重叹了声,这个案子从一开始就不好审,也没好审过,眼下更难……
还能怎么审!
“先押回大理寺牢狱,听候再审。”姜宏允定音。
沈辞的案子,会审一次,会审两次,会审三次,会审无数次,结果都一样――只能天子审,天子定夺,旁的都是徒劳。
方四平看向沈辞,沈辞眼中早就无神。
从堂中到牢狱间,沈辞都没再说过话,而是继续坐在墙边,仰首望着那盏壁灯出神。
陈翎今日每一句都如同刀剑戳在他心底……
她许是不会真的如此想。
但她说的每一句,都是对的,她口中的额每一句,都是沈家谋逆,一个天子当有的反应……
只是从未说破过而已。
沈家谋逆,换作另一个天子,都不会如陈翎。
明知祸端,还是……
沈辞咬紧牙关。
他要何时才能真正替她扛下肩头这些。
***
接下去的五六天,大理寺中没有人提审,也没有下一步的论断,更旁的消息再传来。
沈辞整个人也不似早前清醒而冷静。
眼窝深陷,也有些白天黑夜颠倒不分。
大理寺内如此,朝中却因大理寺迟迟没有公布会审进展而吵得不可开交。
早朝上,御史台带头给大理寺施压。
姜宏允代行大理寺主事之权,有口难言,也领会了当日常世勇在早上的进退两难。
此事御史台负责动嘴,但压力全都落在了大理寺身上。
姜宏允也恼。
但除却御史台,也有刑部,吏部等官员在早朝时多次提及沈家相关之事。眼下已是九月,在认证物证俱在的情况下,天子也好,大理寺也好迟迟没有给出下文,朝中多少双眼睛都看着,实在有损天子公正与威名。
于是除却官员在早朝时提及,更有人在国子监中煽风点火,煽动国子监学生联名上书。
亦有学生在宫外长跪不起。
此后几日,朝中大小官吏的折子一摞一摞得往丽和殿中呈递,启善看得触目惊心,皆是奏请天子,严惩沈家,以正朝中视听。
启善知晓事关沈将军,天子行事艰难。
但在第六日早朝上,国子监再次呈递学生请愿,要求严惩沈辞,以示天子公允。
而御史台也紧跟其上,若是沈家一事不尽早解决,恐怕朝中再出第二个谭进,奏请天子给沈家谋逆之事定论,安抚朝中和民心。
“恳请陛下定论,安抚朝中与民心!”
陆续有官员请奏。
方四伏心中骇然,这根本是冲着取沈将军的命去的,明知天子在想如何将沈将军摘出来,却偏偏在此时提起,是不想给沈将军活路了。哦豁,这次沈将军恐怕真的要出事了……
戴景杰死死按住佩刀,就怕自己没有忍住,这帮人是要头儿的命!
但戴景杰又想起沈辞早前的话。
――他们如果做任何事,你跳出来替我出头,你就是同我一处谋逆的余孽,正中旁人下怀。
――若是将禁军的兵权拱手交给旁人,尤其是别有用心的人,后果不堪设想。你入禁军是先帝钦点的,与旁人不同,只要你不出错,旁人揪不到你身上。禁军在你手中,我才放心。
戴景杰强压回心中的怒意,听着殿中越渐浓厚的声讨氛围。
宁如涛看向天子殿上,从一开始就未出声的陈翎。
启善也担心得看向十二玉藻旒冕后的陈翎,但陈翎一直没有吱声。
直至朝中肖明举叩首,“陛下,太平盛世,广开言路,如今朝中官员皆请命处置沈家,还请陛下定夺。”
“带沈辞到殿中。”陈翎淡声。
“是!”启善应声,而后知会了一侧的禁军,当即有殿中当值的禁军去大理寺提人。
早朝之上,恨不得人人都要口诛笔伐的势头才顿时断了下来,重新回到了议事当中。
等沈辞到殿中的时候,殿中才忽然安静下来。
早前见到沈辞时,只是交了佩刀和腰牌,但仍然身披禁军铠甲。
这次再见,已经卸甲,虽面容倦色,但未上镣铐,也未着狱服,殿中脑子清醒的顿时都明白,是天子没有吱声,所以大理寺不敢让沈辞狱服。
早前听闻大理寺会审,天子斥责了沈辞,墙倒众人推,向来都是这个道理,所以今日出来奏请的不少。沈辞早前再是圣宠,但沈家谋逆已是大忌,即便能留下性命,也怕是在大理寺死牢关到死的命,早就是天子手中的弃子。天子许是还会念旧几日,但朝堂上的事,过几日也就过了,少了谁都不会不转。
但今日见到沈辞,从大理寺提出,还能体面在殿中,朝中不少人打了退堂鼓。
“末将见过陛下。”沈辞单膝跪在殿中,是军中礼。
但天子没有吱声。
朝中更精明些的,顿时嗅到了些许不对的意味。
忽然间,大殿之上,天子起身,脚下踩着赤舄从殿上的阶梯层层走下,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在殿中耀眼而夺目,并着旒冕上的玉藻在晨曦下轻轻晃着,威严,庄重,带着天子气度,肃穆又摄人心魄。
天子本就生得俊美,在一身龙袍冕旒映衬下,衣襟连诀,透着说不出的风华绝伦。
大殿中,宁相带头,百官纷纷朝天子下跪。
天子赤舄在沈辞跟前停留。
沈辞屏住呼吸,听近处之人,温和道起,“燕进十年,先帝让沈辞接朕入京,自那时起,沈辞就是朕的伴读,沈辞奉先帝之命,处处照顾朕,是朕幼时在京中第一玩伴。”
“燕进十五年,朕被立为储君,沈辞是朕的东宫伴读,从燕进十五年到燕进十八年,沈辞一共救朕于危急中三十次有余。替朕挡过明枪暗箭;马群受惊时所有人都楞在原处,是沈辞在乱马丛中将朕背出来;在淮城,朕被混在禁军的刺客刺伤,沈辞背着朕走了三日三夜……”
“燕进十八年,朕问沈辞,他最想做什么,沈辞同朕说,沈老将军告诉他,沈家一门忠烈,沈家的子孙就当一身戎装,金戈铁马,哪怕马革裹尸,也要驰骋边关,保家卫国。朕让沈辞去了立城边关,他跟在刘老将军身边,一跟就是几年,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燕珩三年,怀城之乱,朕在阜阳身陷囹圄,是沈辞带了几人搜遍了整个阜阳,救下了朕和太子。你们知道怎么救的吗?”
陈翎低声,“脱衣服。”
沈辞垂眸,一点点宽了外袍。
陈翎沉声,“都给朕抬头看……”
殿中都有些诧异抬眸,但看到沈辞时,却都僵住。
就连一直咄咄逼人的肖明举都噤声。
戴景杰眼眶忽然便红了。
陈翎继续道,“在阜阳郡的时候,娄驰带兵围追堵截,朕带太子走了,沈辞同娄驰的人说,谁要杀朕,就从他尸首上踩过去;都看到了吗,除了这些年在边关,都是阜阳郡留下的。每一处伤口,都是在逃窜途中,大夫带着朕上的药,数得清楚吗?居庙堂之高,你们能看到的有多少?”
小五伸手捂住嘴角,眼泪止不住得往下落。
陈翎鼻尖微红,“都给朕听好了,朕和太子性命是沈辞救的,今日谁还要逼朕杀沈辞,朕就杀谁!”
沈辞僵住,抬头看她。
殿中也都鸦雀无声。
“沈家一门忠烈,说沈家谋逆,沈辞谋逆,朕一个字都不会信!朕也不会寒了边关驻军的心,寒了京中禁军的心!谁还要在殿中死谏的,现在就当着朕的面撞死在朕跟前,看朕会不会拦!”
殿中噤若寒蝉,也死一般的寂静,无人敢应声。
沈辞眸间氤氲,喉间也哽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