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濡脱掉鞋子上床, 盘腿坐在陆星衍身侧, 抬起他的手臂放在自己膝上。她把他袖子一点一点轻轻往上捋,果然看到精瘦小臂三分之一处有一道不浅的伤口。
伤处撕裂,皮肉鲜红,周围一圈模糊的血痕,看得出来刚开始流了不少血。
现在血已经止住。而这小孩伤成这样,居然还敢瞒着她?
孟濡轻轻皱鼻子,有一点心疼。这种心疼不是因为陆星衍是为了帮她才受伤,而是……
而是?
什么呢。
孟濡也说不上来,但是看到陆星衍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态度,她就来气。
偏偏陆星衍还不以为然地对上她的视线,歪着嘴角笑:“我说了,没什么事。”
没事个鬼。
孟濡被陆星衍小朋友逼得心里骂脏话,抬起指腹在他伤口处轻轻摁了下,如愿以偿听到陆星衍忍不住重重“嘶”了声。
孟濡秀眉轻蹙,对陆星衍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拿双氧水和碘伏过来。”
陆星衍不动,偏头看着她的背影。
没一会儿,孟濡回来,手里拿着消毒药水和干净纱布。
这是孟濡从意大利带回来的,她跳芭蕾时经常会意外受伤,身边常备医药箱。
只是这次回国自己还没用过,倒先让陆星衍用了。
孟濡让陆星衍坐到床沿,手臂伸向床外,底下放着垃圾桶,用双氧水给他冲洗伤口。
然后用棉签蘸碘伏,一下一下小力给陆星衍的伤口消毒。
消毒到一半,孟濡仍旧不放心,垂着眼眸对陆星衍说:“下午你再去医院打一针破伤风吧。”
虽然伤口不太深,但万一那个人的刀子不干净呢?
陆星衍这次没有反驳。屈起一条腿,手肘撑着膝盖,托腮问:“你陪我去么?”
孟濡动作微顿,仰头问陆星衍:“你不知道怎么打针吗?”
陆星衍一闷,说:“知道。”
“那你就自己去吧。”
她下午还要和意大利舞团的团长视频电话呢。
女孩专注地给陆星衍的伤口消毒,她动作很轻,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轻轻握住陆星衍的手,五指纤纤,骨肉停匀。被她触到的地方略有一丝痒,痒意蔓延,连伤口都不那么疼了。陆星衍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动,想将孟濡的小手拢到他的掌中。
孟濡不知所觉地又靠近一些,发顶恬雅的馨香传入陆星衍的鼻息,不是特别浓郁的味道,但配合着她身上淡淡甜甜的香水味,让人欲罢不能。
陆星衍忽地向后一退。
孟濡紧张,“怎么了?疼么?”
陆星衍侧开视线,手掌掩着唇说:“没。”
那他躲什么?
孟濡不明所以,继续消毒。
过了片刻,陆星衍转回眸盯着孟濡,出声叫道:“濡濡。”
孟濡:“?”
孟濡很早就想纠正他的称呼了,上回元旦晚会在小礼堂也是,他当着她学生的面叫她“濡濡”,究竟有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孟濡还没回应,陆星衍自觉地说:“我刚才救了你。”
这是件事实,他不说孟濡也一直记着。孟濡的眼神蓦地变得柔和,轻声说道:“嗯,谢谢你。”
“没有那个男人,你会住回那间公寓么?”陆星衍问。
孟濡给陆星衍的伤口一圈一圈缠纱布的动作顿了顿。她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既然搬回来了,当然还是家里住着舒服。孟濡摇摇头说:“我不会搬回去了。”
少年刚才略平直的嘴角上翘,眉宇舒展,又恢复那种懒慢的腔调,“那我为你受伤,你要怎么谢我?”
孟濡歪头,“你想让我怎么谢你?”
陆星衍垂着眼尾,看她。
很久。
久得孟濡以为他不会对自己提条件了,少年抬手轻弹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眼眸认真,慢吞吞又直白地说――
“学会依赖我,不要再把我当小孩子了。”
*
孟濡去外面接电话。
陆星衍独自坐在床上,把孟濡缠到一半的纱布打了个随意又敷衍的结。
他拿起手机,微信上是岳白间发来的关怀短信。
岳白间:【兄弟,怎么样?受伤严重么?】
岳白间:【说实话,我jio得不太严重,那个男人看起来比较惨……但出于礼貌还是问一下。】
陆星衍随便滑了滑手机,没有什么想玩的**,顺手回复道:【没事,谢了。】
那边很快又回:【程麟应该感谢你平时的不打之恩。】
岳白间:【没想到你动起手来这么狠。】
陆星衍:【。】
岳白间不知是不是无聊,平时都没这么多废话,今天却对孟濡的事很感兴趣:【那个男人是你姐姐的私生饭么,怎么跟到我们学校?】
大概是得知孟濡的行程,特地到学校门口蹲守。陆星衍这么想,却摸了一下左耳上的耳钉没有回复。
姐姐两个字看得他刺眼。
少顷,岳白间又自作聪明地发了句:【让你姐姐最近都和男朋友一起住吧,遇到这种事情,家里有个男人总会安全一点。】
陆星衍盯着对话框里白底黑字的“男朋友”,过了半晌,扯着嘴角轻轻呵笑。气息浅淡,似讽刺又似愉悦。他给岳白间回:【多谢提醒,她现在和我一起住。】
岳白间:【?】
岳白间根本没多想,单纯地说:【也是,你们是表姐弟,又都是覃郡人。我表姐偶尔来我家玩时,我妈也喜欢留她过夜。】
不一样。
陆星衍把手机扔向一旁,侧目看向阳台,孟濡坐在吊篮椅里正打电话。她大半个身体缩进吊椅中,垂下一对又细又直的小腿,在不太温暖的阳光下白得晃眼。瘦弱的踝关节连着双足,雪白饱满的趾尖轻轻点着地。足尖上有不太明显的伤痕,是她常年跳足尖舞的坚韧徽章。
脚尖一荡一荡,踩在陆星衍的心上。
他和她的关系不是普通表姐弟。
也不像岳白间和他表姐那么单纯。
陆星衍和孟濡没有血缘关系。
陆星衍不过是,孟濡的姨夫姨母收养的一名小孩。
……
童年,陆星衍记忆里最深刻的地方是孤儿院。
灰色的,窒闷的,苦涩的,所有东西都蒙一层灰蒙蒙的阴霾。
他没被爱过,感情淡薄,桀骜阴戾。
现在想来,很大一部分和这里有关。
陆星衍孤孤单单长到十二岁,被一对男方姓陆的夫妻收养。
他们把他领回家,改了名字叫陆星衍,为他提供所有他们能想到的东西。
很周到,这点连陆星衍都不能否认。他们还把他介绍给家里的所有亲戚,席间,所有人谈话中都会出现一个名字。
――濡濡。
“濡濡去英国学芭蕾舞是不是快回来了?”
“明年吧,明年濡濡十九,马上就毕业了。”
“到时候再介绍阿衍和濡濡认识。”
“濡濡和姜冶都能相处得好,阿衍肯定也喜欢这个姐姐。”
那个时候,陆星衍并不知道“濡濡”是谁。
也对这位尚未谋面的姐姐没有任何了解的兴趣。
直到一年后,又是家庭聚会,那位深受所有人喜爱的“濡濡”终于回国了。
昏暗无人的棋牌室,孟濡与陆星衍靠得太近,他不得不睁开眼睛,整个眼里都是她。
她紧张地叫他转眼珠,细心地拿棉签一点点蘸去他眼中的胶水,连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柑橘香都闻得清清楚楚。
后来才知道她刚吃完一颗橘子。
聚会最后,陆星衍听从孟濡的话,在所有人面前演奏一首小提琴曲。
但演奏完,孟濡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一年后,陆星衍的养父母车祸身亡。
再次见到孟濡,是在他养父母下葬前。
冷冰冰的殡仪馆中,所有人都离陆星衍很远。
少年穿着一身黑,头发被外面的细雨淋湿,肩膀瘦削,面容苍白,孤僻得要命。
他从头至尾没有落一滴泪,也许是将自己封闭了,孟濡的姨夫姨母收养他时他没有表现出开心,现在他们去世他也不悲伤。
但是孟濡来了,女孩越过人群第一眼看到他。
她上前坚定又轻柔地握住他的手,手心比他还凉,将他带往灵堂旁的家属位置。
她从口袋里拿出手帕,一点一点细细擦拭陆星衍头发、额头、眼睫毛上沾惹的水珠,然后摸摸他的眼尾说:“你还记得我吗?”
这是这些天,有人对陆星衍说的第一句话。
他们把他当成灾星,当成噩运,对他避之唯恐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