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蔓翻到了笔记本,正打算出门,忽的听见外面有男人在说话,她便停下了脚步,静静地听。
“不是说梅科长死活没招吗?”说话人是保卫科的巡逻队员,尖嗓子。
“她是没招,但架不住我好像看见那男人了。”另一个男人也是巡逻队员,粗嗓子。
“是谁?”尖嗓子巡逻队员问。
粗嗓子回道:“那天我路过地窖,看见她和那男人的背影,二十多岁年纪。”
“呦,可比梅科长小不少啊!”
“反正看身量个头,有点像他们后勤科的人。”
“是谁啊?”
“嗯,后勤科那么多人,我也不好红口白牙地赖人家,反正啊,看着特像。”
“切,你这不说了跟没说一样!”
林蔓走出化验室时,两个巡逻队员远远地只剩下一胖一瘦的背影。他们的脚步声回响在静谧的办公楼里。不多一会儿的功夫,就传到了下面,再后来,连带着他们尖粗不一的声音,一起不见了。
放假的第一天,林蔓收到秦峰的来信。跟过去收到的一样,在信里,秦峰尽是高谈阔论国家大事。这样的内容,密密麻麻地写了整5页。而对林蔓的话,只在第五页的最后一行,极不起眼的十几个小字里。
“不日就要回来,想吃你炒的渍菜粉。”
林蔓暗笑,不日是多久,连个期限都没有。她看腌的酸菜差不多能出缸了,便尝了一颗,觉得味道还不错。郑燕红嘴馋,想问她讨颗,她不给,当着郑燕红的面又把缸封上。
“这缸现在不给人吃。”林蔓斩钉截铁道。
郑燕红道:“为什么?”
林蔓轻笑:“我对象还没尝味道呢!没道理先让你吃第一口。你要想吃,就吃另两缸辣白菜和雪里蕻。”
“行啦行啦!不和你对象抢。”郑燕红白了林蔓一眼,改捧了一大盆辣白菜和雪里蕻。
林蔓怕郑燕红不够,又多送了一罐新腌的酸萝卜条。萝卜条甜酸脆爽,郑燕红觉得适口,一连吃了好几根。不经意间,她因没拿到酸菜生的气也就消了。
放假后的第一个星期,林蔓过得格外忙碌。
她先去高毅生家探望了下,又去李文斌家陪李淑华和翠兰嫂说了半天话。之后,她挪了一部分钱和全国粮票出来,塞进信封里,连着问好的信一起寄给白秀萍。
前些日子,魏小雨给她寄来信,她还没来得及回,趁现在有空,她仔细地回了。魏小雨在信里,代母亲问崔蘅芝好。林蔓在回信里,酌词回复魏小雨,说崔蘅芝这里的情况还好。同时,她亦代崔蘅芝向魏母问好。
零散的闲事做完后,林蔓即收到上海寄来的包裹。包裹应已在邮局有段时日。因为大家都放假了,邮局里轮班的人有限,以至于使得她现在才收到。
包裹里装的全是林蔓爱吃的点心,金团、蟹壳黄、双酿糕……只可惜,许是因为在路上耽搁的缘故,又在邮局里多待了些时日,林蔓拿到手里时,已经没一个能吃,各个冻得像砖,进暖房化了后,形状都不成样。她不由得大叹可惜。
当假期进入第二个星期后,林蔓做完了该做的事,便彻底闲了下来。有一天,她窝在床上看书,忽的听见外面郑燕红的敲门声。
“小蔓!打牌。”郑燕红在家亦呆着无聊,便拿了扑克牌上门找林蔓。
林蔓纵身跳下床:“我再去找两个人。”
不多一会儿,同样无所事事的严英子和胡锦华也来了。
四人围坐一堆,开始斗地主。起初,他们在烧煤炉边打,围着一张矮桌,一旁的炉火烧得正旺。当到吃饭的点时,她们就挂一口锅在烧煤炉上吃锅子。什么萝卜啊、白菜啊、酸菜啊、大骨头棒子等等,总之地窖里有什么,她们便往里搁什么,就着烧心暖身的二锅头吃。等她们酒足饭饱后,再又开始一轮牌局。
渐渐的,林蔓和郑燕红犯懒,改坐到床上。于是,严英子和胡锦华搬椅子挪到床边,大家继续围着床打。
外面风雪连天,屋里暖洋洋的,黄澄澄的灯光摇曳,恍惚间,屋子里愈发舒服像天堂。
渐渐的,严英子和胡锦华也坐在了床上。四人打着牌,闲谈到半夜。有人小憩了会儿,天亮时醒来,另三个人还在打牌。四个人,每人都或裹或蒙着条棉被,一局局地打下去。也不知怎的,出门和下床皆变成了一件极其痛苦的事。
“胡锦华,去供销社去买瓶烧刀子来。”林蔓道。
胡锦华道:“我房间里还有点二锅头,凑活凑活!”
严英子道:“郑燕红,你待这么多天了,不回去没事?”
郑燕红打了个哈气,更裹紧了被子:“我托人跟我爸妈说了,这两天睡这里。”
“谁去把锅子热热,再加点菜。”林蔓懒懒道。
“嗯,”严英子、胡锦华、郑燕红异口同声:“还不饿,再忍忍!”
林蔓苦笑。她想喝水,蓦地记起暖瓶已经空了,锅炉房在一楼,一想到要穿上棉大衣,走下冰冷刺骨的楼道,她立刻打消了念头。
“嗯,那就再忍忍!”林蔓亦附和了句道。
“林蔓同志,你的加急电报。”
一个突破最低温度的清晨,温度直降至零下40度。
林蔓刚刚补了一觉醒来,听见邮递员在敲门喊话。
“一个4。”郑燕红甩了张牌道。
“一对2。”严英子伸手出被窝,甩了两张牌。
胡锦华喝了口热茶,打了张单牌道:“勾。”
一张4最后甩下,胡锦华收了所有牌。
林蔓拨开现在眼里只有牌的三人,披上一件军棉大衣,打开门。冷冷的寒气猝不防地迎面扑来,她禁不住打了个颤
“你是林蔓?签个字。”邮递员戴着厚厚的皮棉手套,他脸上、鼻尖、嘴上皆挂着少许白霜,稍一开口,即有团白气吐出来。
林蔓利落地签下名字,问邮递员电报内容。
邮递员道:“20日回,江北码头等,峰。”
“20日。”林蔓若有所思地喃喃道,蓦地,猛然惊醒,“不就是今天。”
顷刻间,外面的风寒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郑燕红、胡锦华和严英子眼睁睁地看着林蔓以最快速度披上衣服出门,连招呼都没有打,就扬长而去。三个人的眼神都有些涣散,郑燕红又打了个哈气,回头对严英子和胡锦华道:“不用管她,我们来打娘娘。”
在电报上,秦峰没说清什么时候到码头。到渡口后,林蔓问窗口售票员当天的班次。售票员告诉她,每两小时一班船,最晚8点钟结束。
渡口风冷,刮在脸上,寒得好像利刃。
林蔓站进供乘客等船的暖房,一班又一班地等下去。她想着秦峰随时会出现,于是每班船靠岸时,她都出去看,生怕把人错过了。
渐渐地,到了下午,秦峰没有出现。
渐渐地,天色渐沉,秦峰没有出现。
渐渐地,夜黑得深沉,破冰船在江上打出骇人的浪响。直到最后一班船靠岸,林蔓仍是没有见到秦峰的身影。
。。
第61章 安景明其人 一更
21日清晨, 林蔓早早地赶到厂收发室, 借电话打到市公安局。电话那头, 应声的人是秦峰的直属领导李队长。
“喂!我想问一下秦……”
“嗯,嗯,那他还要在那边多久?”
“好,好, 这样我就放心了。”
挂上电话,林蔓长舒了一口气。整整一夜没睡,她脑子里冒出过各种各样的恐怖场景。什么牺牲啦, 受重伤啦,甚至, 她怀疑秦峰乘的火车会不会脱轨了。
李队长告诉她,秦峰并没有什么大碍, 只不过外派工作突然发生意外, 要在那边耽搁些日子。秦峰从事保密工作, 不能明说, 但有托李队长带话给林蔓。李队长本想今天到江北来告诉林蔓,没想到他还没来, 林蔓到先打电话去问了。
郑燕红揣手进袖, 哆哆嗦嗦地等在收发室外:“怎么样,你对象没事?”
林蔓道:“事倒是没有,就是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郑燕红叹气:“唉,公安就这样,一年到头不着家, 好不容易在家过个年三十,指不定不到半夜就被叫走了。作为家属,你应该早有觉悟。”
林蔓噗嗤笑出了声:“这么有心得,说的好像你是过来人似的。”
郑燕红撇嘴:“反正,我才不要找公安。”
从收发室走回宿舍,要经过厂委的小红楼。
雪停之后,太阳晒下火红的光。林蔓和郑燕红走在底下,脸被照得暖洋洋的。她们有说有笑,不觉得间,脚下的步子慢下来,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
“小蔓,那个人在看你。”郑燕红忽的压低了声音,提醒林蔓往小红楼看。
此时此刻,小红楼下正站了两个人。一个是脸型略有富态,身形中等的中年男人;另一个是年轻男人,二十五六岁年纪,身形高挑,穿貂毛领黑色呢子大衣,气质冷峻。这两人,林蔓都认得。中年男人正是dang委邓书记,而另一个嘛,则就是前些日子颁奖给她的安景明。
邓书记在对安景明说话,安景明好似心不在焉,眼光越过了邓书记的肩头,径直看向林蔓。
从安景明的目光中,林蔓察觉到了些许轻浮。她不适地撇过了头,催促郑燕红道:“你看错了,我们快点走!”
郑燕红不明就里,频频回顾:“真是奇怪,邓书记怎么对那人那么客气。”
林蔓轻笑:“难道你没听人说过,那个安景明很可能是姓安的大人物的独子。如果真是这样,那邓书记对他再怎么客气,都不稀奇。”
不知不觉间,林蔓和郑燕红走出去很远。蓦地,两人身后传来车响。一辆军绿色吉普车擦过林蔓身侧。透过车窗,林蔓看见坐在里面的安景明。安景明冲林蔓和郑燕红点了下头。车子扬长而去,不多一会儿的功夫,就只剩了茫茫雪地上的一抹绿影。
“他刚才看我们?”郑燕红兴奋道。
林蔓不屑道:“你不会喜欢这种类型?”
郑燕红双颊微微泛红:“这种人不好么?有背景,长相好,还特别有气质。你看他,跟我们厂,跟我们江城的人都不一样,一看就知道是省城来的人。”
林蔓站停了脚步,转向郑燕红,认真道:“你记住,哪怕天下男人都死光了,也不要去招惹这种人。”
郑燕红不解:“为什么?”
林蔓转回身,继续往前缓步地走:“因为他只会让你吃尽苦头。”
郑燕红听得懵懵懂懂,依旧不是很明白。不觉得间,林蔓已经走出去很远,郑燕红加快了脚步,追上林蔓。
数日后,在高毅生的家里,林蔓又一次见到安景明。
林蔓进门的时候,安景明正坐在沙发上,陪高毅生说话。崔蘅芝迎她进门。高毅生招她过去,正式地向她介绍安景明,同时,他也向安景明介绍林蔓。安景明冲林蔓轻轻一笑,彬彬有礼地问好。林蔓只回了淡淡的笑,虽礼貌不失礼数,但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冷漠和疏远。
安景明勾起嘴角,表现出对林蔓格外的兴趣,碍于高毅生就在一边,才没直接走上前去。
如往常一样,林蔓陪崔蘅芝进书房闲聊。
安景明眼角的余光,一直留意着书房的动静。在接下来的时光里,他和高毅生的交谈开始变得心不在焉。终于,他瞥见林蔓走出书房,独自走进厨房准备茶点。他立刻起身,随意编了个借口,跟在林蔓身后,也进了厨房。
“你是上海人?我听高叔说,你算是她世侄女。”安景明轻步走到林蔓身后。厨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高毅生正在接一通重要电话,对厨房里发生的事情,无暇顾及。
林蔓低头不语,继续装点心进碟,倒开水进茶壶。
安景明无声地挨近林蔓裸露的颈项:“你这么嫌弃我,到底是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