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毅生又埋头工作了一个多小时。
在等待的过程中,林蔓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亦没有一丁点儿的急切。她始终正襟危坐,刘中华进来几次,给她倒了茶。她没有喝茶,动也没有动茶杯一下,静静地看着茶凉。
忙完了一摊工作后,刘中华又拿了一沓文件给高毅生签字。高毅生一边审核签字,一边问林蔓道:“你现在住新九栋的单身宿舍里?”
林蔓道:“嗯,去年年底参加了职称考试,获得了名次后,房管科就分我了这间房子。”
“住的惯吗?”高毅生手里的笔不停,聚精会神地看文件,与林蔓的对话倒好像心不在焉。
林蔓道:“还可以,比我以前寄住在别人家里方便,也比我住在江南的时候好,总归不用两头跑得幸苦了。”
“嗯。”高毅生看到一处关键地方,停下了笔,他发出了一声,好像是对林蔓,又好像是对眼前的文件。
沉默了一会儿,高毅生继续道:“那你想不想换个更好的房子,一室一厅的那种。”
林蔓愕然,错觉高毅生不在对她说话,猛然一怔。
高毅生唤了声刘中华。刘中华就等在门外。听见高毅生的传唤,立刻进屋。
“这个地方不对,让他们重新做。”高毅生对刘中华指出材料上的错漏处。刘中华记下了高毅生的吩咐,拿上出错的文件,转身出门。
“怎么样?想不想换间房?一室一厅的那种。”高毅生终于得出空可以专心跟林蔓说话。他喝了口面前的茶。他的茶和林蔓的茶一样,都凉了。
林蔓恍然缓过神,立刻回道:“如果能换,那当然好了。”
高毅生轻笑:“可是我要直接分你房子,总是需要些名目呀!”
林蔓立刻明白了高毅生话里的暗示。她笑道:“高叔叔,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从桌上的一沓文件中,高毅生抽出了一份递给林蔓。林蔓接过来看,发现文件是一个名叫钱易生的人的档案材料。
高毅生道:“这个钱易生是xx方面的尖端人才。他现在省城708研究所任总工。我们厂非常需要他,曾经向708研究所要人,他们怎么都不愿放,借调也不行。”
林蔓道:“这个,如果找708研究所再上一级要人呢?”
高毅生摇头:“没用,这招我试过,708研究所给出来的话是要尊重钱易生的个人意见。上面后来也是这话,既然两边都需要他效力,且都是x营单位,他们不好太强迫,也是说要尊重他的个人意见。”
林蔓道:“那这个钱易生怎么说?”
高毅生道:“已经七八年了,我派去了无数说客,连我自己都去过,没用!他比708研究所还坚决,怎么都不肯来。所以,我找你是想……”
林蔓道:“让我去试试说服这个钱易生?”
高毅生点头:“只要这事能办成,我可以给你任何支持。事成之后,老房区那里仿苏式楼的一间一室一厅的房子,就是你的了。”
“那好,我这就去开介绍信,明天就去省城。”林蔓满口答应,高毅生的提议正和她心意,她正愁没办法弄那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呢!现在高毅生向她提出条件,岂不是白送给她的好机会?
林蔓回化验室的路上,迎面碰上了胡锦华和王新民。
胡锦华满面春风,一点也不见住院时的憔悴样,整个人好像脱胎换骨。王新民在对胡锦华说话,胡锦华稍稍地侧过头,认真地听着王新民讲。
胡锦华看着王新民的时候,眼里充满了爱慕。林蔓从她身边经过,她竟也毫无察觉。
林蔓叫了一声胡锦华,胡锦华全神贯注在王新民身上,没听见林蔓的声音。林蔓看着胡锦华和王新民并肩远去。突然,她再次听见王新民的说话声,猛然惊醒,在心里暗道:“这个人的声音,怎么跟那天在地窖外,和后勤科科长私会男人的声音一样。”
因为没有实证,又只是推测,林蔓没有把王新民的事告诉段大姐。段大姐对王新民并不满意,觉得他条件一般,只是个新进厂的小科员,配不上她家的胡锦华。
林蔓觉得有段大姐在,胡锦华和王新民的事未必能成,于是便索性不去管这闲事。她深深知道,像这样的事,管了未必讨好,甚至还有可能招怨,权衡之下,还不如糊涂些算了。
林蔓买了早班车的票去省城。
清晨,天才蒙蒙亮的光景,林蔓就出门下楼了。
秦峰推着自行车等在楼下。他听林蔓说要去省城,特意起了个大早来送林蔓。
还是原来的路线,先到码头,再搭摆渡到江南,接着骑车到火车站。
因为起得早,林蔓还没睡醒。秦峰骑车载她的时候,她靠着秦峰的背,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说不上睡了多久,林蔓听到秦峰轻唤了一声“到了”。她睁开眼,惊觉眼前就是人来人往的江城火车站。
“这个带着!”秦峰塞了一个鼓囊的纸包进林蔓的挎包。
林蔓好奇其中的东西,掀开一角看,原来里面有三个皮薄馅厚的肉包子。秦峰告诉她,这是他特意去局里的食堂买的,因为担心她没吃早饭,怕她路上饿到。
汽笛声“呜”地响起,列车员吹起了哨子,催促站台上的人赶紧上车。
林蔓被秦峰推上了车。林蔓走进车厢,找到了一个靠窗位。车子缓缓驶动,越开越快,外面的风景不断变化。林蔓打开车窗,迎着强劲的风探出头去,朝秦峰招手。秦峰向她跑了几步,停在了站台的尽头。
青灰色的天,裂开了一条缝,金色的阳光透过缝隙倾洒下来,耀得林蔓睁不开眼。她恍了下神,再睁开眼,秦峰不见了,连着那个水泥砌的冷冰冰的站台,都没在了一抹灿然的金辉里……
火车开了两个小时就到省城了。
林蔓抱紧了挎包,挤在一窝蜂似的乘客中,费劲地往站外走。
“同志,请问708研究所怎么走?”林蔓好不容易逮到个人问道。
被问的男人停住了脚步,猛然回头,惊喜道:“你……”
未等男人把话说完,林蔓亦惊地脱口:“朱明辉!”
朱明辉微微一笑:“林蔓同志,好久不见!”
第73章 六十年代猎头人(上)一更
走出车站的路上, 朱明辉问林蔓:“你去708做什么?”
“找钱易生。”林蔓道。
朱明辉恍然大悟:“你想挖他去五钢厂?”
林蔓道:“你怎么知道?”
朱明辉道:“想要他的厂子, 可不只有你们五钢。”
林蔓眼前一亮:“你认识钱易生?跟他很熟, 有交情?”
朱明辉摇头:“很遗憾,我只是听说过他,跟他没有一点交集。”
林蔓大失所望,她原想从朱明辉处获得一些信息, 未成想朱明辉对钱易生也是知之甚少。在高毅生给她的材料里,只讲了少许钱易生户籍资料和学术方面的成就。由此,使得她对钱易生的喜好一无所知。她很少打没把握的仗, 像这样没准备地去找钱易生谈,让她的心里莫名的没底。
朱明辉看林蔓不说话了, 以为林蔓不信,于是又加了一句道:“是真的, 钱易生很少接受采访, 如果我见过他, 不会不告诉你。”
火车站门口恰好有一辆公共汽车直达708研究所。朱明辉送林蔓到车站, 等到公共汽车开来,他送林蔓上车。林蔓上车后, 找了个靠窗位坐下。朱明辉站在车下叮嘱林蔓道:“坐到第五站下车, 它就在马路对面。”
车子开动起来,林蔓透过窗户向后看,另一辆公共汽车停靠站台,这应是朱明辉等的车子,只见车门一开, 他长腿一迈,就跨上了车。
“同志,买票!”车子颠簸,女售票员摇晃地走到林蔓跟前。
林蔓付钱买票,女售票员一手拉着座位把手,一手从夹在挎包上的票板上撕下一张绿色小票,递给林蔓。
林蔓接过车票,略扫了一眼。票面上大字写着“壹分”,底下两行小字写着“一次有效,下车作废”。
车子每停一站,女售票员都会检查下车人的票根。林蔓下车时,挥了挥手上的绿色小票。女售票员看见一抹绿影,放林蔓下车。
桔红色的公共汽车在林蔓背后开走。林蔓转过身,708研究所就坐落在马路对面。
“同志,我来找钱总工。”林蔓出示介绍信给坐在收发室里的门卫。
708研究所是个土灰色的小楼。楼外有门岗。门岗外立了块铁牌子,上述“机密单位,闲人免入”。收发室里坐了一个秃顶的大爷。每一个进出的人都要向他出示证件,又或介绍信。除非有这两样东西,大爷一律不放人进。
秃顶大爷谨慎地检查了林蔓的手续,确认无误后走出收发室,给林蔓开门。
“钱总工办公室在二楼,你随便问个人就知道了。”秃顶大爷好心为林蔓指明了方向。
708研究所与五钢厂办公楼里的工作氛围大不相同。林蔓走上二楼,楼里静得出奇,每个忙碌穿梭的人彼此碰见,都是压低着声音讲话,好像生怕不慎动静大了,会惊扰到谁。
在一间堆满材料的办公室里,林蔓见到了钱易生。钱易生已经六十多岁,穿中山装,戴黑框眼镜。他的中山装应是水洗的次数多了,黑色褪去,变成了藏蓝色。
“高毅生让你来的?”钱易生上来即点明了林蔓的意图。
林蔓点头:“其实我也知道,我并不是第一个为这事来找您的人。”
“呵呵,”钱易生笑得礼貌而疏远,“但像你这样年轻的说客,倒还是第一个。”
林蔓微笑不语,她知道钱易生下面一定还有话。
果然,钱易生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年轻人,我不和你绕弯子,这个研究所的所长是我的老同学,我从美国回来为国效力,也全是他的促成。于情于理,我都不会离开这个研究所。”
“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再打扰了。”林蔓站起身,礼貌地向钱易生伸出手。她眼角的余光瞥过钱易生的玻璃桌面,桌面下压了一张相片,相片被撕去了半截,只剩下一个可爱的毛头小童。
钱易生愣了一下,他见过不少来做说客的人,有的承诺分住房,有的保证薪资待遇,可像林蔓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强求,客客气气地起身就走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小林同志,那既然这样,我就不送了。”钱易生伸手告别林蔓。
林蔓笑了笑,转身出门。
钱易生礼貌地送林蔓到门口,看着林蔓下楼。他认为林蔓到底是年轻人,沉不住气,抹不开面子,想是高毅生实在没人了!才会派这样一个黄毛丫头来。
出708研究所后,林蔓先去邮政局,给刘中华挂了一个电话。她托刘中华告诉高毅生,她今晚不回江城,会在省城再住上两天。接着,她在708研究所附近找了一家国营招待所,持介绍信开了个单间。
省城到底比江城繁华。
林蔓住的招待所位于省城中心区域。透过房间的窗户,她可以看见往来穿梭的新式公共汽车,热闹非凡的百货公司,满是游人的公园,还有全省的交通枢纽―长途客运站,数不尽的乘客扛着大小包的行李走出来,散布向省城四面八方……
林蔓睡了一觉,醒来时,天近傍晚。她走下楼,向人打听了附近国营饭店的去法后,又问图书馆的去法,以及进去借书,都需要一些什么证件。
“你想去图书馆借什么书?”猝不防地,朱明辉忽的插话进来。
林蔓感到意外:“你怎么……”
朱明辉笑道:“708研究所附近没几间招待所,要找你不难。我估计你一天办不完钱易生的事,所以特意来看看你。”
林蔓道:“我们又不熟,你来看我做什么?”
朱明辉道:“怎么算不熟,我去江城,你招待了我那么多天,这次你来省城,我招待你不是应该应分的吗?”
说罢,朱明辉不由分说地领林蔓出门,直奔省城最负盛名的“为民饭店”。
“为民饭店”面积不大,四四方方的店面里摆了数张四方桌,每张四方桌都铺着白色桌布。桌布有些年头,但洗得干净,跟整个店面的装修布置一样,老旧却整洁。
林蔓一走进店里,就闻见了一股浓重的溜肉段香味和烈烈的白酒香。
服务员拿来菜单,朱明辉驾轻就熟地点了四菜一汤。林蔓坐在窗边,手撑下巴,侧头发呆,满脑子想着钱易生。
“你刚才说要去图书馆,是要借什么书?”服务员走后,朱明辉问林蔓道。
林蔓道:“我想去查解放后的旧报纸,看看上面关于钱易生的报道,说不定能找到说服他的办法。”
“钱易生只接受过省报或全国性报纸的采访。这些材料,江城应该没有。”朱明辉道。
林蔓道:“所以我要留在省城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