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国公摇了摇头:“天之骄子,忽落泥淖,又哪里好得了,唉!殿下幼时毓秀聪敏,关爱手足,如今倒似着了梦魇般,唉!老夫心中哀痛!”
方家深得皇家眷宠,前后两任皇后都出自方家,前皇后与继皇后是亲姊妹,二人又都育皇子,大外孙早早被封为太子,方家可谓权贵中的权贵,在京中风头一时无两,人人称羡。不曾想,太子竟闹出将属臣剔骨作槌的这等丧心病狂之事,连着承平帝都兜揽不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太子刚被禁,又闹出醇王妃状告太子残害手足。
国公府避门谢客,笼在愁云惨雾中,方老国公一夜头白,眼睁睁看着大外孙子太子之位不保,另一外孙子八王满京上蹿下跳要踩死太子取而代之,也不知有多少有心之人暗自掩嘴偷笑,巴不得八王与太子闹个两败俱伤。
九王倒是好,奈何体弱,能活多久尚未可知。
方老国公思及此,脸上又添苍桑,方家如一驾行驶在康庄大道的华贵马车,一夕间驶进泥泞小路,车轮深陷,动弹不得,举家无措。悲声与雷刹道:“副帅彻查旧案,还太子一个清白,老夫始终不信幼承庭训的太子会伤醇王。”
方太子心性,近亲手足又如何?方老国公这话,说得实在气短。雷刹冷冰冰道:“卑职定会查明真相。”
方老国公满心苦意,不良人直隶圣上,官职不高却极为特殊,根本无下手之处。只是这样袖手又实在不甘心,搜肠刮肚想为太子开脱。
雷刹不等他开口,先行拱手道:“国公见谅,天将晚,卑职先行拜见太子殿下。”
“不如,老夫与副帅同行?”方老国公左思右想不大放心,仗着自己一朝国丈,又是积年老人,干脆赖上雷刹去看个究竟,要是太子言行无状,还能帮着描补一番。
雷刹拒绝道:“老国公,这不大妥当。”
方老国公一捊胡子,将老脸一揭,一手抓住雷刹的手腕,一手假意擦着眼角:“副遇体谅长者怜幼的老心,老夫近来茶饭不思,半脚踏进黄泉,人生算得无憾,唯对太子牵肠挂肚副帅忍心老夫死不瞑目?”
雷刹不肯松口:“国公言重。”
“来来来,事后老夫自去圣上那边请罪。”方老国公哪肯依,扯着雷刹死活不松手。
雷刹正欲要使巧劲挣开方老国公,就见一骑飞驰而来,来人卷着泥尘一忽儿到行宫宫前,却是国公府的下人,飞身下马跪在老国公面前,:“国公,老夫人遣小的来请国公回府。”
方老国公挥手道:“你去回禀老夫人,我晚点再归。”
那下人面上发急,欲言又止,神情很是怪异。
方老国公斥道:“有事就说,藏头露尾的是何道理。”
雷刹趁机道:“国公有事在身,卑职先行一步。”
方老国公撇下下人,抬步跟随,道:“副帅慢行,一道一道。”
那下人急了,挤眉弄眼道:“国公,府中真有要事。”
方老国公深恨下人没有眼力,分不清轻重缓急,没细想,怒道:“到底何事,快快道来,免得惹人生疑。”
下人为难得将脸皱成风干的桔子,一咬牙,磕了个头,道:“……八……八王来府中,正……正与老夫人为难呢。”
方老国公呆怔在那,任由萧萧寒风从脸上掠过,不可置信地问道:“谁?谁与老夫人为难?”
下人溜了一眼雷刹,话已出口再遮掩倒显国公府心虚,道:“八王在府中寻国公不见,很是生气,斥责老夫人……和国公……偏心眼。”
方老国公愣了愣,气得直跳脚:“胡闹,胡闹!你们找我有什么用?九王呢?”姜准这种倒地耍赖的混世魔王,连着承平帝拿他都没什么好办法,更别说外祖父方老国公,。方老浮上心的第一念头就是求助另一个乖外孙姜凌。
下人几欲哭出来:“九王进宫面圣,不在府邸。”国公府正乱成一锅热粥,姜准领着一众随从,抬着十数抬礼品,只差没有敲锣打鼓地跑去拉拢国公。
国夫人见到外孙子还挺高兴的,结果八王一张口,国夫人当场就厥了过去,偏八王也不知谁给他通了窍,竟没被糊弄过去,瞪着小三角眼疑心他外祖母装晕,拔了簪子要替国夫人扎扎人中,国公府上下惊得魂飞九天,方国舅咚得一声跪了下去。
一般人人闹到这种田地也就罢手,可姜准不是一般人,从来不知何谓进,何谓退,他反觉得自己受了慢怠受到了委屈,在那不依不饶,口口声声国公府只念着先皇后,不顾继后,偏袒太子,轻慢于他。
方国舅陪着说了一水缸的好话歹话安抚,姜准还是在那爆跳如雷,装晕的国夫人实在没办法,只得遣人来请老国公回府主事。
方老国公腆着的肚子剧烈起伏了几下,斜睨一眼雷刹,腮帮一抽抽地道:“随他闹,闹个底朝天也随他。”挥退下人,转而对雷刹笑道,“副帅见笑,走走,正事要紧。”
雷刹似笑非笑:“老国公不如先回府理事? ”
方老国公铁了心要陪同:“副帅放心,老夫不插一言不说一字,定误不了副帅之事。”
雷刹无法,与宫门守卫出示了令牌,为首的守卫姓朱名申,乃承平帝心腹,此人猿臂蜂腰,豹眼卷眉,执枪而立气势逼人,接了手令用拇指细抚着令牌上的纹路后,抛回给雷刹,道:“副帅,不要过多耽搁。”又对方老国公揖礼,“国公去而复返,是为哪桩?”
方老国公端着架式不予理会。
沉重的宫门伴着沉闷声被缓缓打开,又重重合上,似刀铡铡断过往的荣华风光。
雷刹与风寄娘在一处偏殿见到了当朝太子姜决,姜决披头散发,仅着一身里衣,露着半边苍白的胸膛,半瘫半坐地倚在一张软榻上,殿内门窗四空,冷风经夹道钻进殿中,呜呜有声。
姜决低着头,抬眼看着雷刹几人,鲜红的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不良人?这是……要查孤?孤,有何罪?”
不待雷刹等人说话,姜决哈哈一笑,他手边的一只香炉,燃着凉丝的奇香,随着冷风散开,烟靡而绚烂。
第55章 暗涌(十一)
烟火缭绕为, 昏暗中, 殿梁似往下挤压,逼得人透不过气, 一个小侍从,低着头,弓着腰, 掂着脚, 捧着一盘茶点急趋入殿,然后屏息缩肩立在姜决的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姜决双目满布着红血丝, 苍白的手拿起一杯茶,怪声怪气地与雷刹三人道:“啊……老国公,雷副帅,怠慢了, 没有好茶相待。这茶也不知是哪年的旧茶,不见茶香,唯有陈腐之味, 闻其味,观其色, 品其味,啊, 怕是有个两三年?”他缓缓将茶杯放回食案,招过小内侍,“问你话呢。”
小内侍吓得瑟瑟发抖, 跪在姜决脚边,哽咽道:“殿下,奴……婢不……知道啊。”
“孤听闻民间还有一种茶,叫回春茶。”姜决不再看小内侍,问雷刹,“雷副帅可知道什么是回春茶?”
雷刹摇头:“回殿下,卑职不知。”
“老国公,你可知何谓回春茶?”
方老国公心里难受:“老臣不知。”
“这位小娘子,你知何谓回春茶?”姜决又笑呵呵地问风寄娘。
风寄娘不知他为何有此问,道:“煮茶先碾后筛,筛下的杂茶弃而不用,富贵人家的下人收集卖与街市,再与劣茶混在一起,煮后有好茶茶香,民间取雅名叫回春茶。”
“半分不差。”姜决抚掌一叹,重取过茶杯,将它移近烛光,喃喃道,“如今,孤王所饮就是回春茶,既是弃茶,哪能回春!”
小内侍已吓得脸色煞白,连连磕头:“殿下,奴婢不知,奴婢不知啊。”
姜决摆摆手,出了会神:“与你何干!你去吧。”
小内侍喜出望外:“谢殿下饶恕,谢殿下饶恕。”他又连磕几个头,爬起来正要走,姜决忽得地抽出榻边的长刀,一刀砍去小内侍的头颅。小内侍连□□都来不及,已经尸首分离,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意。
这下惊变突起,连雷刹都不及反应,方老国公更是脸上血色尽褪,跪倒在姜决跟前,拉住在他的手腕,声泪俱下:“殿下,殿下,你这是你这是…”
雷刹让风寄娘往后退几步,上前夺去了姜决手中染血长剑,姜决也不反抗,松了手,双手搀起方老国公道:“外祖父,怎这等形容?这巍巍皇城之下,都是累累白骨,外祖父不应习以为常吗?为何大惊失色?不用装!这冷宫寂寂,只剩风声呜咽,无人注目。”
方老国公泪下,垂头不肯起身:“太子,你糊涂了啊。”
外面守卫听到动静,面无表情地进来抬走了尸首,似是早已见怪不怪。雷刹怒火中烧,他本就长得不善,一生气更见狠戾,将长剑归鞘,问道:“在太子心中人命连着草芥都不如?”
姜决扭头,忽地一笑,指着雷刹道:“雷副帅,原本你应听命于我。不良司自无到有,历来或为天子所掌,或交付与太子。偏偏到了孤王这,阿父却将不良司交给了小九,这是何道理?莫非孤王不配?还有徐知命这老匹夫,视孤王为无物,唯小九之命是从。”
方老国公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血都要呕出来,抓着姜决的手道:“殿下,九王病弱之躯,如春日残雪,圣上怜爱才将不良司交付,不过慈父之心罢了。”
“外祖父,孤也痛惜小九。”姜决满脸的可惜,仰着头,眼中依稀有泪,“小九,可惜了,这些个兄弟,也只小九能与孤比肩。老四、老五几个,哼,一个比一个蠢,不过酒囊饭袋,废物罢了。”
“殿下慎言啊,殿下。”方老国公一头重重磕下,哀求不已。
姜决蹲下身,寻手巾不着,拿衣袖亲为老国公拭泪,笑问:“外祖父,若非小八是个蠢笨,小九短命,您老还会这般痛心疾首为孤王奔走?”
方老国公一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对,姜决看着他为难狼狈的脸,噗得狂笑出声:“哈哈,孤王就知如此,寥寥高堂上,凉风入我室,何况如今乎!”
雷刹上前一把搀起血污中的方老国公,凉嗖嗖地道:“建业三十年秋,明武帝杀太子晋,其罪犯上;延兴十六年冬,孝光帝二废太子昭,流放夷州,十八年,太子昭薨,其罪为失德。太子殿下比之晋、昭二人如何?”
姜决大怒,死死盯着雷刹,一步一步逼近:“你好大的胆,你言中之意,孤王该死?”
雷刹不惧,再问:“圣上仁善,殿下为子肖父几分?”
姜决冷笑几声,赤着脚踩着满地的血重又伏靠在榻上,长叹一声:“孤是不肖子啊!孤为何要肖?圣上……”
方老国公再不顾上下尊卑,扑过去捂住姜决的嘴,厉声道:“太子,你是魇住了。”老国公的眼中满是祈求之意,一滴老泪落在姜决的脸上,姜决像是被烫到,打了个哆嗦,安静了下来。
侯在门外的几个内侍胆战心惊地悄声进来,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响动,麻利地收拾了一地狼藉。一个眉清目秀,看上去岁数极小的小内侍掩不住心中的惧意,抖着双手跪在榻前要为姜决擦拭沾血的双足。
他实在太小,又实在害怕,失手将软巾落在盆中,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姜决的衣摆。小内侍张了张嘴,死白的脸上凝固着可怜与惊骇,整个人僵在那,吓得连求饶都忘了。
雷刹与方老国公正暗道不好,刚要要求情,谁知姜决温言道:“无妨,不过小事。”伸出双脚,让小内侍擦洗,还笑问,“可是得罪了什么人,才被指派行宫来侍侯孤?”
小内侍呆了呆,这才想起什么磕了个头,细细为姜决擦去血迹,又恭声答道:“小的……奴婢不知。”
“也是可怜。”姜决随手解下一块佩玉,“赏你了。”
小内侍呆愣愣地告退,很是迷茫不解。
雷刹将眉毛皱得死紧,姜决忽然戾气化春风,春风又化雨,一派温润有如君子。
“那奉茶的内侍别有用心。”姜决还好声好气跟雷刹与方老国公解释。
方老国公被自己外孙这翻脸如翻书,忽晴忽雨的作派惊得犹如身梦中,下意识问道:“殿下之意?”话出口,醒过神,直恨不得给自己嘴巴一嘴巴,这多的什么嘴。
姜决大吃一惊,像是不解方老国公竟有此问,道:“外祖父,你不曾见他以回春茶暗讽孤是废弃之人吗?”
方老国公的苦意从心往外翻涌,木然道:“老臣愚钝,不解此节。”
姜决这点春雨只下了几息,又阴云满布,在那阴恻恻道:“也不知哪个洞里钻出的鼠辈,也配做孤的近侍,敢为孤奉茶。”随后又掩面低泣,“阿父狠心,杀孤亲信,曾安伴孤一道长大,掏尽心肺,阿父一道令下,他便人头落地离孤而去。孤身边,唯他可信,阿父断我臂膀。”
姜决口中的曾安是他深为信赖的贴身近侍,剔骨一事后,承平盛怒下接二连三处理了姜决身边人。
雷刹将心中浊气缓缓吐出,揖手道:“殿下,卑职奉圣上之令,查醇王旧案,望殿下为卑职答疑。”
姜决更加悲怆,萧索问道:“阿父真的疑心老三是孤杀的?阿父不信孤?”
雷刹不答,自顾自地问道:“追根溯源,此事因萧孺人起,不知殿下可记得东宫宴时与萧孺人遇见时的详情。”
姜决将乱发往后脑后拢了拢,轻鄙道:“不过一卑贱女子,孤哪还记得清啊。”
雷刹直视他道:“殿下,萧孺人案内藏蹊跷,她孤身在水榭,有许多不合理之处,说不定此案另有玄机算计,针对的人不是醇王而是太子殿下。”
姜决听后,癫狂的意态消退,稍直起身,却没有应声。
一旁的方老国公反倒精神一振,忙问道:“副帅的意思,殿下也是招人算计引得兄弟反目,着啊,殿下虎狼环伺,有人设下巧计实不为奇。醇王虽意外身亡,太子这些年却耿耿于怀,以至左了性情,做了好些错事。”
雷刹看向方老国公的目光里,讥诮挡也挡不住,方老国公也知自己这话厚颜无耻了些,老脸微红后又感姜决喜怒不定真有这缘由。
倒是姜决很有自知之明,不屑地一扯嘴角,道:“醇王也配孤移性。”
姜决得承平帝喜爱,早早封了太子,决不是仅仅为嫡为长,仅论才学六艺,姜凌都逊他一筹,少年时姜决博文广记,出口成章,于君道民生亦有不错的见地,东宫三师没少交口夸赞。
他现在虽喜怒不定,狂躁易怒,耐下心将雷刹的话在腹中一个思量,犹疑不已,冷静下来端身而坐,问道:“副帅查出什么疑处?”
雷刹知不能随姜决问答,道:“确有些许疑处,要与当时之事互佐才好下定论。”
姜决轻笑:“雷副帅这是要诈孤的话,这可算以下犯上。”
“卑职不过忠君之事。”雷刹回道。
“也罢。”姜决哼了一声,“你要问孤什么?”
“敢问殿下那日为何孤身一人出现在东宫西景院的水榭?”雷刹问道。
姜决黑沉着脸,眸中蕴着阴霾,盯着雷刹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