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火折怎也点不燃,想起什么,抓起浮在自己肩上的青灯,取出蜡烛,往衣物那一抛,一截蜡烛带着青火落在一堆衣物,腾得起升起一股青焰,倾刻间那堆衣物烧得一干二净,连着灰沫都没有留下。
青灯上下漂浮几下,似是恼怒不堪,风寄娘捡回蜡烛,又将它插回青灯灯中。
雷刹让她往后避退,李仵作站过的砖地,残留着一滩油水样的污渍,迅速渗入砖缝间,转眼间青青嫩草钻出砖缝,绿色蔓延开来,一瞬春回大地。恍然间,四周景物变迭,风寄娘与雷刹二人已站在一个小院之中,只见仆役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端水的,拎着食盒的,偶有交谈也是匆匆忙忙,几声凄厉的尖叫声打破这些繁乱,门前一个面目模糊的青年郎君在那着急徘徊。
风寄娘拦住雷刹,悄声道:“郎君且慢,静观其变。”她心里有一根弦跳了跳,隐有所感,又说不清楚。
再看那边门帘掀动,一个有些体面的侍婢出来,未语先泣,道:“郎主,可如何是好,娘子一胎双生,怕是不好。”
青衣郎君大惊,砸着手慌乱不堪地在那打转:“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一时又有家中长辈赶来,跟着在外着急:“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再过一会,又有仆役领着女方长者赶来,俱是满脸焦色,跟着道:“这可如何是好啊……”
屋中女子尖叫一声高过一声,一盆一盆的血水被端出来,又有婢女出来要老参吊命,待得女子声音渐弱,响起一串嘤啼声,又有一个年老的侍婢与稳婆一同抱着两个孩子出来,笑着恭贺:“啊呀,弄障之喜啊!”
青衣郎君掩额大笑,两方长者满面端笑,互相道喜。“贺亲家喜得金孙。”“多谢多谢,也贺亲家喜得外孙子啊,哈哈哈!”
一片喜气中,又有侍婢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泣道:“郎主,郎主,娘子去了。”
顿时喜事变丧事,院中挂起白幡,布起灵堂,一对双生子尚不知人事已经披麻戴孝,被抱至灵堂跪别生母。凄凄哀哀中,岁月飞速流转,两个孩子已经会跑会跳,奶娘坐在廊下愁眉不展,担忧的与小侍婢道:“大郎还算康健,二郎三病八灾,这可如何是好?”
果然大郎生得虎头虎脑在外奔跑嬉戏,二郎拥被坐在屋中日夜惊咳,瘦得皮包骨头。
隔几日奶娘又在廊下哀叹:“这可如何是好?郎主要另娶新妻。”屋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声。
家中主人再婚,正是蜜里调油之时,对于二子难免有些疏忽,二郎病入肺腑,已不能治,咳着咳着能咳出血来,没几日就夭折了。
二子亡,大子转眼成年,满腔抱负,一心想要光耀门楣,跟名师学得满腹经纶,经举荐得身着绿袍,他年轻力壮不知疲惫,结交同僚,讨好上峰,绿袍换红袍,又换红袍着紫衣。一时腰佩金鱼袋,出入间风光无限。
既得权势富贵便又想百年传家,扩祭田,办族学,建家祠……
他仍有无数的事要做,为功名利禄,汲汲复营营,忽一日朝食想吃牢丸,煮好奉来,舀起一个细嚼嚼,嘴中似有异物,结果吐出一颗牙来。
他老了。
看镜中已是鸡皮鹤发,背已驼,目已花,耳已沉,坐那倚着隐囊,还有满嘴的话要与子孙后辈嘱托,说着说着就打起呼噜,嘴角因年老常流着涎,吃口汤食哆哆嗦嗦洒得长须与前襟上都是残羹,须左右婢女为他擦拭。
家中已备好棺木,看好坟地,他拄着杖踉跄蹒跚去看了眼。
原来他老得快要死了。
他站在那抚触着棺木,忽忆起自己的阿弟来,他与他一同出生,一出生母就亡,未曾尝过半点母子亲情,继而阿弟又病死,如今他又老了,人老就是将死,然家中子嗣不孝,无有出息者,这荣华富贵该如何维系。
“这可如何是好?”
他出生的那座小院中,他的老妻擦着老眼,拉着贴身侍婢手,泣道:“这可如何是好?夫君一去,大厦即倾,这家怕是要败落。这可如何是好?”
他站那,满嘴的苦涩,心里缠缠绕绕一句:这可如何是好?想着想着,一头栽倒在地。
院中又挂起了白幡,一群一群的仆役进进出出,一张一张木然的脸,这个小院几经生死,已经麻木。
这家败了,金银细软,几案铺盖装车挑担,另买宅院,匆匆离去。那家要起,拖家带口搬进新居,白墙重粉,梁柱新漆,窗纸新糊,少年夫妻携手相坐,不待半年,妻子有孕,一朝瓜熟蒂落,全家出动。
有侍婢哭着掀帘出来,大急:“郎主,这可如何是好?娘子生产艰难。”
将为人父的青年郎君大惊失色,分寸大失,跟只无头苍蝇似得乱转,口中念叨:“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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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重又侵袭,风寄娘与雷刹回过神来,眼前哪有小院,哪有仆役群群,哪有生生死死。
“寄娘,你看门边。”雷刹盯着徐府朱门。
风寄娘依言看去,微吸一口气,一个浑身的血污婴儿爬在那,嘴里发出嘤嘤的啼哭,她道:“是了,他们原来是这来路。”她扯扯雷刹衣袖,另一侧立着一个形销骨立的病鬼,一步三晃,瞪着绿幽幽的双眸。
“生、老、病、死为八苦中四苦。”风寄娘道,“另有老、死,何不一同出来。”
她话音刚落,一阵风声挟着鬼哭,一个老者拖着一具棺木,边走边泣:“苦也,苦也,这般苦苦,这般苦……”
风寄娘看这四鬼齐聚,少不了一场恶战,悠然抓住雷刹的手,将他掌心往长刀刀刃一按,雷刹对她毫不设防,任由她施为,自己掌中血已浸透刀锋。
“郎君既为鬼子,自是凶煞无比,以煞止煞,一众借八苦之皮兴风作浪的怨魂,也敢相欺负。”风寄娘冷笑,又借机与雷刹小声道,“郎君小心些,奴家看生苦、老苦与病苦、死苦并不相同。”
雷刹一点头,率先迎向大门侧那只血淋的鬼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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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石出(十七)
从之一生, 从生到死几经风霜雨雪, 人心又不知足,这山又望那山高, 人生事件件数来,大都不尽如意。八样苦,人人得尝。
病苦支离着骨头, 喉中发出嘎嗄声, 散发着阵阵恶臭,无论富贵贫贱一朝重疾缠身,再多的雄心壮志都雨打风吹去。
风寄娘取出一串佛珠, 心头百种滋味:一叶,终还是要用到你所赠之物。
病苦呆滞缓慢,却是如影随行,无论如何退他还是一点一点渐渐靠近, 风寄娘鼻端隐隐嗅到腥臭味。
“为人……应尝百病之苦……”病苦伸着无力流脓的手□□道,它所过之处,地上一片焦黑。
风寄娘摇头:“于我, 无用。”人生诸苦,唯病苦, 她并无多少感受,未论她早已非人, 便是为人时,农家贱命哪容缠绵病榻,不过康健活下来抑或一病夭折。她指尖微动, 一粒佛珠飞向病苦的头颅,以裂金之势没入颅中,病苦是诸多人世的不甘杂念,木讷又往她纠缠上来,还未挪动一尺,它头颅中金光乍现,仰脸发出一声尖啸,灰飞烟灭。
风寄娘一击消了病苦,耳听棺材盖响,飞身过去,笑道:“既已死,自当入土为安。”她一只素手夺在棺盖上,一用力将它压了回去,棺中传来刺耳的抓挠声,黑气从棺缝中浓烟似得地溢出,风寄娘轻蔑一笑,挥手招来青灯将豆大的一点青焰摁进棺中,继而拔下簪子在棺盖上横纵划下六道划横,那簇青焰顺着簪尖随过之处蔓延开,将棺材紧紧缚中,棺中鬼泣之声跟着渐悄,再归于寂。
那边雷刹却与生苦与老苦缠斗,二苦畏惧他身下的煞气,不敢欺身过近,一左一右绕着转圈。生苦状若初生的婴儿,心智类兽,睁着腥红的两眼踌躇不前,雷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一丝异样怎也挥之不去。
只这一息,生苦挟着血雾隐现在他的肩处,雷刹只感血腥味带着沮丧与悲苦沉沉笼上来,避无可避便不再避,拿手握住长刀中段,不管血似水淌,反正刺向了生苦。生苦极惧沾了他鲜血的刀刃,嘤嘤哀泣几声,飞速避开。
鬼物邪祟最怕的是无影无形、不可捉摸,既能见,再奇形怪状也不过如此,雷刹虽一刀未中生苦,心中安定不少。
他与生苦对峙,却未曾发觉老苦拄在地上的拐杖生出一道印痕,影魅爬冲他爬了过去,风寄娘一惊,一边道:“郎君小心。”一边掷出一颗佛珠,谁知这颗挟着功德,除邪去恶的佛家圣器飞到老苦的面门前却是停滞在那,兀自滴溜溜地转动,稍侯,竟是又飞转回了风寄娘手上。
佛珠虽不肯伤老苦,仍是让老苦受了一惊,急退后朝风寄娘阴森一笑。风寄娘骇然,一叶所赠的佛珠来历非凡,先朝有一得道高僧在寺中坐化,化佛而去,寺中弟子尊师嘱烧化肉身,这一烧直烧了七七四十九日,皮肉尽去,留下一具莹白如玉的骨骸,熠熠生辉,细看每个骨节处皆有一颗明珠。寺中众僧纷纷颂佛做法会,欲将玉骨保存做寺中圣像,岂料一碰触,玉骨转眼风化消散,只留得一捧宝珠似得舍利子。
这串舍利佛珠得高僧功德,后又供在寺中得人间香火,百鬼避之,入一叶之手后,又在每颗佛珠上密密刻上细若发丝的经文,驱邪逐鬼从无失手……
雷刹听得风寄娘的疾呼,低眸见地上蛇影似的黑影,眼见就要碰到自己的靴子,再见老苦站在一端怪笑,生苦仍在自己身后瞪着腥红的眼睛伺机而动,又见风寄娘神色有异,一时颇为恼怒。他越是生气,反而越为冷静,心念电转间,转身冲向生苦,长刀斩出弧刃,刀上血珠点点飞出,生苦避之不及,几点血珠溅到它身上,发出凄厉的婴嘀声。老苦见机狞笑着缠了上来,雷刹心道:等的便你来,到底是鬼魅邪物。他声东击西,就是为诱老苦过来,翻身转刀回捞一刀,淬血的刀切豆腐似得切下老苦的一只胳膊。
热血飞溅到雷刹的脸上,他不由自主拿衣袖擦拭了一下,黏稠腥臭温热……
风寄娘惊得往前踏了一步,道:“他们是人。”怪不得佛珠去而复返,佛渡恶人却不杀生,这里颠倒虚无之界,生死本就模糊难辨,生者类死,死者类生,她叮嘱雷刹眼见非实,自己倒进了迷阵。
雷刹也吃一惊,怪不得他看生苦鲜红若活物,复又笑道:“这岂不更好?我的刀从来都要饮血的。”他生怕风寄娘非生非死,动手杀人有如佛家犯戒,道,“你避边上,不要动手。”
风寄娘依言走到一边。
老苦又是桀桀大笑,断臂鲜血直淌,他却似无知无觉,怪声怪气:“人?人算什么,短短几载挣扎求活,死后薄棺一副,皮烂骨酥。”又盯着雷刹,“少年郎君,鲜活体壮,不知行将就木何等滋味,发白齿摇,走一步道如同登山……”
雷刹听得不耐烦,将弃在地上的刀鞘飞掷向老苦手中的拐杖,老苦大怒:“竖子竟不尊老,无礼无礼。”
发怒间雷刹已到他的身边,挥刀欲断老苦的另一只胳膊,老苦嘿嘿一笑,不退反进,雷刹不敢大意,拧身闪到身侧,顺脚踢走了他的拐杖。他一出脚便老苦眼中满是得意,即刻生悔,知哪处着了道。
风寄娘站在外侧,见老苦的拐杖朝着自己这边飞来,堪堪停在身前丈远,拐杖落地处一滩黑影千丝万线,以铺天盖地之势往四周蔓生,眨眼间地上就已是黑魅魅地一片。
雷刹早见地上的异处,再过片刻怕是连落脚之下都无,擒贼擒王,当前再想对策已是不及,不如拼死将老苦斩于刀下。
老苦还在得意之中,眼前刀光一闪,雷刹的长刀大开大合、急风骤雨似得向他袭来,胆颤下化作一屡轻烟隐腻层层叠叠蔓延过来的黑影中,在当中露出一颗脑袋咧嘴怪笑:“老矣,你老矣,力渐微,行渐弱,老矣,哈哈哈……”
雷刹看了一下自己的执刀的手,果然皮皱生纹,不若之前光滑,可那又如何,他尚未老到走不动道,拿不起刀。
风寄娘站在黑影中,她不生不死,也不会生老,看雷刹眼见年月增长,眼角微有细纹,目光如同鹰隼,正是力壮之时,不过,这些都是瞬间繁华,而立之后,便是知天命之时,花甲也将为时不远……
二人目光交汇,耳边老苦阴笑生苦嘤泣,心有灵犀间双双心念一动。风寄娘佯装要去捡那竹杖,衰老于她无用,老苦定要过来阻拦,果然,老苦怪啸一声,从地底爬出飞扑过来。雷刹见机身形电闪般到生苦跟前,一把擒住生苦的脖子捏在手中,生苦嘴中生出利齿,一口咬在雷刹的胳膊上,如水蛭附身,怎也不肯松口。
雷刹手上巨痛,硬是咬牙忍下,不过低头看了眼生苦溜圆猩红的眼眸,仿若不觉般提着生苦步入无边的黑影。
老苦催人老,生苦使人少。
风寄娘看着沉沉暗魅中擎刀飞奔的雷刹,时而少年,时而鹤发,或稚嫩或垂老,但他始终如一支破空而去的利箭,无坚不摧一往无前。
他的刀快得似能划破暗色苍穹,带着彻骨的冰寒,人鬼俱惊。刀锋过处,苦老面上满满的惊诧,低头看了眼自己倒在地上的半截身体,鲜血汹涌而出。
他非人。
怎会死?
雷刹满目所见都是漫天的红,连双目都渐染血色,心跳有如鼓擂,生苦仍死死咬在他的膊上,他又成那个被众亲人所厌弃的少年郎。消瘦、苍白,过分昳丽的脸上满是凶悍桀骜,他的目光阴翳不善,孤寂如附骨之蛆,啃噬掉最后的那点明快。
风寄娘静静地看着他,这才是雷刹,这才是鬼子,母死仍活,于棺中所生。
雷刹也静静地看着她,任由心中的暴戾滋生,轻描淡写地甩开生苦,面无表情地刺穿了它的腹部。
云消雾散去,地上黑影褪尽,空中仍是一轮微红的月。
雷刹闭了闭双目,好令自己的清醒几分,朱府门前仍是来时的模样,只是多了两具尸体,一具是李仵作,一具却是……
“阿……弃?”雷刹怔愣在那。
风寄娘忙过去,见他似有微弱的气息,将一枚丸药塞进他的嘴里,阿弃面白如纸,腹中血出泊泊,雷刹的那一刀又狠又绝,没有留下一丝的余地。
“阿……兄。”阿弃挤出一个笑,轻唤了一声,带着点点的委屈,点点的释然,点点的愧疚,点点的恳求。
雷刹在他身边蹲下,阿弃笑道:“阿兄……我,我……欠义父一条命,不敢不报,只好……只好听令与阿兄……你……你……原谅我可好?来……来世,再做兄弟,护……护我周……合,□□教导……可……可好?”
“好。”雷刹点头。
阿弃又笑:“我既负阿兄,再……再……不能负……义父,因,因此,我不能帮阿……兄丝……毫。至少,至少我不是个好兄弟,却……却……却是个好义。阿……阿……兄可……能谅解?”
雷刹又点了点头。
阿弃轻快一笑,满足地阖上双目。
风寄娘轻握住雷刹的手,雷刹回握住她的葇荑,哑声道:“我早知早晚会对上阿弃,只是……”
他不曾料到会这么早,阿弃终是死在了他的手里,即便他知晓生苦就是阿弃,他怕是仍会痛下杀手,他的心中藏着无边的恶。
“名与命相关,徐知命唤他阿弃,从头至尾视他如棋。”风寄娘道。
雷刹将那些哀伤摁入心中,起身道:“我们走。”
“人生八苦,既有生老病死,再有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风寄娘道,“也不知九王手下使得什么密法,人与怨魂相合,怨魂借人之生气,人借怨魂之怨,实是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