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勒深吸口气,中断了纷乱的思绪,房间里陡然安静下来。
不会忘记任何为灰堡效力过的人……么。
真是讽刺,他正是为了重振家族的荣光才投效马维恩公爵,而与全体贵族为敌的罗兰・温布顿原本是最不可能宽恕的人,但现在,他却发现自己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黑钱派来的那家伙虽然混账,可有一点说得没错,如果他真打算为北境公爵效力到底,那么早就应该将这张卡片撕得粉碎才是,而不是将其小心翼翼地藏在抽屉底下。
沉默许久后,弗勒仰头长叹一声,在书桌前坐了下来。
他抽出一张白莎纸摊开,接着拿起了鹅毛笔。
自己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吗?
拿回领地已经变得越发渺茫,他似乎并没有硬着头皮坚持下去的理由。
也罢,反正按黑钱说的做法,自己不会有任何损失,就当两边下注好了。如果魔鬼取得最终胜利,现状无论如何也不会变得更糟,倘若是灰堡人赢了,他或许还能通过别的方式来获得补偿。
想到这里,弗勒落下了笔。
……
傍晚时分,他穿着风衣、戴着毡帽,走进了内城区的“号角小巷”。
这里属于北方商会的地盘,来往者大多都是商人,到太阳落山之际,已鲜有人影活动。
在一个缓坡处,弗勒找到了银面人提到的地点――两栋砖房中间,长着一棵偌大的银杉树。
事实上,对方约定的传递方式,也是促使他作出决定的原因。
没有收信人,亦不存在对接者,这使得风险大为降低。他至少不用担心黑钱拿着这份情报反过来要挟他,或是被其他人注意到,自己有跟身份不明者交往过密。
弗勒在附近徘徊了阵子,见周围没有可疑人员后,快步来到银杉背后,摸向它中央的树洞――果然,树洞中暗藏密格,只不过格门完全是一块普普通通的木头,不亲手去碰根本难以察觉。
他将信件塞入密格中,再推回木头挡板,放置一事就算完成。信上的内容他特意用正撰体记录,即使被第三者发现,也不可能通过笔迹联想到他身上。
当然,这还不算大功告成。
接下来弗勒返回到自己的住处,把一个花盆搬上了卧室的窗台――在内城区的高档住所里,这样的装饰物随处可得,没人会在意一株不起眼的盆栽。但对于暗中观察此地的人来说,则是消息发出的信号。
从头到尾,他都不需要和任何人接触,至于这封信会被谁取走,又会通过何种渠道送至灰堡人手中,那些都和他无关了。
将花盆放下的那一刻,弗勒甚至有了一种解脱之感。
光是收集情报都做得如此缜密细致,君王之间的差距还是真是大到无以复加啊……他立于窗前,遥望着红雾下灯火通明的城堡区,想到那些“战败者”仍在兴高采烈的享受晚宴,他已经不对马维恩再抱任何希望。
剩下的问题只剩下一个。
灰堡真的能战胜魔鬼吗?
……
送信人将厚厚一沓纸张堆放在潮湿而破败的木桌上。
“这是今天的份吗?”机灵鬼点燃油灯,“辛苦你了。”
对方没有任何反应。
他叹了口气,用手势重复了遍。
送信人这时才点点头。
此人正是主人培养出来的沉默者,既没有听力也不会说话,只能通过简单的手语来传达命令或进行询问,遗憾的是,这其中并没有能表达谢意的手势。
“守在外面,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机灵鬼让沉默者离开后,开始一一翻阅起这些消息来。
这里是黑钱用于举办地下商会所置下的房产,平时采用邀请制,理论上被外人破门而入的可能并不大。但机灵鬼依然选择在阴冷的地下室处理情报,就是为了能在危险发生时,争取到更多的焚毁时间。
尽管不清楚主人为何要对灰堡的这场战争如此上心,但那并不是他能质琢的问题。既然主人下令要全面协助灰堡,他唯一所能做的便是全力执行。
将这些情报重新整理,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灰堡人手中,便是他目前的主要任务。
虽然灰堡人的要求是所有消息都不要放过,可偷偷运送出城的机会却不是总有,因此必然存在一个优先级的问题。考虑到允许通行的商队一般每周来往一次,他必须在一周内将看上去最可靠的情报制作成密信,掺杂在货品中送往狼心,至于其他的消息,则只能另寻渠道送出。
大部分时候,这些情报都是来自于老鼠的口述,因此显得颇为散乱,他往往要花费大量时间去筛选它们。但这一次,机灵鬼注意到纸张中有一封信件和其他消息有着显著的区别。
它的字迹工整流畅,绝非在酒馆或街头随手抄录而来;用的也是上品墨水,纸面上没有任何皱褶,显然书写环境要比老鼠常待的地方好上不止一个档次。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将信件从头到位仔细浏览了一遍。
而信上的内容也确实与众不同。
它第一次提及了魔鬼大军的核心,天穹之主海克佐德。
第一千三百零六章 血染的情报
翻阅完整篇信件,机灵鬼感到背后泛起了一阵寒意。
一个能打开地狱之门,让部队来去自如的魔鬼大君?
毫无疑问,这是个极其重要的情报――事实上,他本就对雪映堡毫发无损的陷落感到不解,但除了能确认魔鬼是从正北方侵入城市的这一点外,其他探听到的说法根本是五花八门。显然亲眼见到魔鬼降临的平民,都已经死在了那场入侵中。
如今他总算得到了确证。
不过更令他震惊的是,这名魔鬼大君竟然谙熟人类的规则,不仅会和贵族打交道,还在短时间内成为了永冬的实际掌控者,目前各领地征召民的调动,基本都是出于它的授意。而对方许诺的好处也颇为丰厚,绝不是灰堡人能给得出的。
另外,信中对征召民动向的记述亦十分有价值,虽然无法等同于魔鬼的势力分布,不过至少能分析出它们大致去了哪里。
可以肯定的是,撰写这封信的人绝不是老鼠、商人之流,从视角来看,此人必定位于永冬上层。
整整一张纸的内容条理分明、叙述明确,既无须转录,也难以再做精简,只要完整送出便是一份关键性的情报,就优先级来说,毋庸置疑属于最高的那一档。
问题就在于,用来传递情报的商人队伍昨天才离开雪映堡――为了尽量不引人注意,黑钱仅仅只在商队中安插有一人而已,还是车夫一职,想要令队伍折返几乎不可能,而等到下一支商队出发则是在一周之后。
如果再加上路上走走停停的时间,送抵的时间只会拉得更长。
机灵鬼犹豫许久,最终腾地站起,将桌上其他纸张全部收入柜内,唯独留下了那封信件。
接下来是防水封蜡处理。
完成这一切后,他吹熄油灯,把信纸贴身收好,回到一楼,向沉默者比划着手势道。
“我要亲自出城一趟。如果这里发生意外,就点燃楼下的火油。”
就在机灵鬼转身准备出门之际,沉默者伸手拉住他,微不可察地摇摇头,接着指了指自己。
让他留下,危险的事交给自己去做么……
机灵鬼轻笑起来,“只是送个信而已,最多两三天就能回来。你既不会说话,又不知道接应点在哪,帮不了我这个忙。”
只是手语中并没有如此复杂的词语,因此他仅仅做了一个手势:“这是命令。”
拉着他的手松开了。
机灵鬼拍拍对方的胸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子。
既然主人要求他全力协助灰堡,那么将这封信尽快送出去才是第一要务,毕竟按照灰堡人的说法,情报存在时效性,一些消息拖得越晚变数就越多。
为此他们还在离城市十多里的村落中设置了紧急联络点,并配备了不可思议的动物信使,听说只要数天就能把这里的消息送往晨曦。
而那座村落,便是他此行的目标。
擅离雪映堡确实存在风险,但总的来说仍在可控范围内。事实上,每天都有人通过各种方式逃离北境,甚至离开永冬――头顶的红雾和血一般的红月虽然没有对人们的生活造成实质影响,可灰堡的宣传与魔鬼的传言已渐渐发酵,无论领主如何制止,也无法彻底打消人们对这种可怖异族的惧怕。
那些逃亡者无疑便是他最好的掩护。
机灵鬼清楚,只要单独行动,被飞行魔鬼盯上的可能性并不高,至于要道上的守卫则更好打发――金龙终归是人类世界通行的准则。
事实跟他预想的相差无几。
当次日清晨天蒙蒙亮时,机灵鬼有惊无险地通过了雪映堡南门,为了独享他口袋里的那几枚金龙,守卫甚至没有惊动其他人,悄悄打开了城墙内侧的小门。
一旦越过冰渊,接下来的路便再无阻碍。
每当见天空中出现黑影,他就会快速钻进雪地里,白色的外衣成了天然的掩护色,而那些脚印在高空中看去和野兽踩出来的并没有太多区别。
到下午时分,他已能隐隐看到村庄里升起的炊烟。
擦了擦鼻子上的白霜,机灵鬼不禁加快了步伐。
和城里的收信方式一样,他不需要和灰堡人对接,只用将情报放在约定地点,并留下暗号即可。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
机灵鬼不由得一愣,他回头望去,心里微微一沉,见鬼,这里怎么会有雪映堡的骑兵?
灰堡人挑这座村落正是因为它地处偏僻,潜入一两个外地人也很难被察觉,往常贵族们堵截难民也多会选在大道附近,没理由跑到此地来才对。
两者的距离快速拉近,显然对方也看到了他的身影,想要再躲藏已不太可能。
机灵鬼索性停下脚步,朝着来人堆起了讨好的笑容――对方一共两骑,只要给够金龙,应该不会太过为难他。
骑兵在他面前勒停马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哥,我就知道这些逃民会挑些偏僻的路走,果然被我们找到一个。”
“啊,运气不错。”
果然……是捉拿逃难者的巡逻队吗?
“大、大人,求您放我一条生路!”机灵鬼装出害怕至极的模样,扑通一声跪倒在雪里,双手捧起钱袋,露出里面醒目的金龙,“我实在不想跟那些地狱来的魔鬼待在一个地方,它们都是吃人不眨眼的怪物!我愿意将所有积蓄奉上,求求您让我走吧!”
“哦?你的积蓄还不少嘛。”骑兵俯身接过钱袋,语气里露出一丝笑意。
“现在都是您的了……对、对了,我在狼心还有亲戚,只要您不把我抓回去,以后我一定会找机会报答您!”
“起来吧。”
机灵鬼暗自松了口气,一般来说,到这一步基本就算过关了。能攒下金龙的难民绝对是少数,连带着“邻国的亲戚”亦会增加不少可信程度――若是杀人没有任何好处的话,他们也不愿多生事端。毕竟放走一两个逃难者对他们没有任何损失,没必要绝了日后报答的可能。
但对方也并没有挥手让他滚蛋,而是掀起了自己的面甲,“好好看着我。”
只见他的脸颊上有一块醒目的伤疤,像是被什么猛兽啃噬过一般,整个耳朵不翼而飞,连半边眼睛也变得畸形而扭曲。
而翻卷的皮肉表明,这伤显然才刚刚愈合不久。
“大人,您这是……”
“被灰堡人的火器所伤。”骑兵缓缓说道,“当时谁都以为我没救了,但我还是活了下来。直到现在,我仍能感受到脸上火辣辣的痛觉,它在提醒我,是谁造成了这一切――”
到最后,他的声音已完全冷了下来。
机灵鬼心里猛地升起了一股强烈的不妙感。
可还没等他拉开距离,另一名自称弟弟的人已经抬手将马鞭狠狠抽在了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