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光照进来,歇在他的指尖,我应道:“她跟我二哥吵了一路,先前还气得二哥将淮安刘大人的瓷器砸了,这两日回了京城,才安分了些。”
小胖墩一人独占了一张紫檀椅,学着于闲止的样子,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拿盖子去拨茶叶,茶盏叫他端得摇摇欲坠,于闲止扫了一眼,顺手帮他扶了扶,胖墩子宝相庄严地啜了口茶。
这个当儿,小三登回来了,身后跟着太监总管刘成宝。
刘成宝跟我与于闲止拜了一拜,道:“昌平公主,皇上请您去未央宫一叙。”
此刻已过申时,我纳罕道:“大皇兄有要紧事找我?竟不能等到明日么?”
刘成宝道:“皇上与焕王爷已在未央宫等着了,公主更好衣,便随奴才过去罢。”
我点了下头,正要去更衣,忽然听得刘成宝问:“世子大人一并过去吗?”
于闲止的声音清清淡淡:“不必了,我去不去,都是那个意思。”
我越想越疑,更好衣出来,我问于闲止:“你晓得大哥找我何事?”
于闲止端茶盏的动作顿了一顿,漫不经心道:“你回京的路上,你二哥不曾与你提过?”
他这么说,我便想了起来。
我道:“二哥确实说过大皇兄有急事召我回京,但他怕耽误我的寒疾,便一直没说究竟是何事。我看他不说,以为并不是什么大事。”
于闲止呷了口茶,轻飘飘道:“哦,的确不是什么大事。”
他这幅样子,我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随刘成宝走到天华宫门,兰嘉却候在辇轿前。
她换了一身衣裳,容光焕发的样子,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了,讪讪与我一笑:“公主,兰嘉陪您过去。”
未央宫内焚着龙涎香,二哥见我到了,咳了一声。
大皇兄正在批阅奏章,没抬头,只淡淡道:“走近些让朕瞧瞧。”
我依言走近了些,他这才抬起头来,“唔”了一声:“人瘦了些,看起来倒比以往娴静了,在外头像是经历了不少?”
我不明白他意之所指,大哥有一点与于闲止一样,心不动,人不动,足不出户,便可尽晓天下事。
不知他这回又逮住我什么把柄了。
我拢起袖子,正色道:“是经历了不少,但比起对大皇兄的思念,这些事都不值一提。”
大皇兄笑了一声,将手里刚批阅好的奏折搁在桌案上,往龙椅背上一靠:“你少跟朕打马虎眼,朕问你,你跟于闲止如今是怎样了?”
我眉梢一跳,别过脸去看二哥,二哥埋首喝茶。
我垂眸道:“大世子博学强记,为人贤雅,阿碧一直很敬重他。”
二哥嘴里的茶“哧”一声喷出来。
大皇兄挑起眉头,漫不经心地道:“哦,你是敬重他?”
我已晓得大哥要做什么了――倘若这天下有一桩事,能让当今皇上,焕王爷,以及远南大世子同时语焉不详,那一定是我昌平的婚事。
我如今虽已不太抗拒我与于闲止的亲事,但我好歹是个女子,姻亲这种事,合该由男方先提出来。眼下于闲止聘书未下,聘礼也没给,我总不好巴巴地告诉大皇兄“我喜欢他,我愿意与他处着试试”这种话罢。
是以我谦逊道:“是,阿碧一贯佩服有才情的人,远南于家的大世子,辽东沈家的沈三少,甚至丞相府里的老丞相,都十分令人心折。”
此话出,二哥震惊地将我看着,大哥他沉默了。
整个未央宫鸦雀无声。
良久,大皇兄笑了,他说:“既这样,那就没你什么事了,回吧。”
我应了一声,将将走到门口,大皇兄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平西王的三郡主来信求朕给她与于闲止赐婚,信到之时,她已在上京的路上了,你既对于闲止没意思,那朕这就准了。”
我在门槛上一绊,栽了下去。
兰嘉在未央宫外候着,见这情形,连忙过来扶我。
我还没爬起身,大皇兄又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刀:“唔,你敬重的人有三个,眼下于闲止就要有家室了,丞相太过老了些,不如朕将你赐给沈羽,你意下如何?”
我两眼一黑,险些晕过去。
兰嘉扶我回未央宫坐下。
我顺了顺气,抬头眼巴巴地将大哥望着。
大皇兄将他的参茶递给我,道:“说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我愁闷道:“那李嫣儿想嫁的人是于闲止,不去找远南王,来京城找大哥你做什么?”
大哥冷笑道:“李嫣儿想嫁于闲止,于闲止想娶你,你已拒了他两回,至今又没个准信,眼下三人都这么耗着,她不来找朕还能找谁?”
我呆了一呆,将大哥的参茶一口气喝完,平了一下心气:“也就是说,倘若要让李嫣儿死心,我只有眼下,立刻,马上嫁给于闲止了是吗?”
大哥缄口不言。
二哥耻笑一声道:“你倒是想。晚了。”话毕,他将一封信拍在我的手上:“这是李嫣儿写的,你自个儿瞧吧。”
李嫣儿的信有点长,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总算能从如泣如诉的字里行间咂摸出她的大意。
大意就是:本公主真不是个东西。
瞧完李嫣儿的信,我总算明白沈羽这个并不算碎嘴的人,为何要专拉着我,叫我提防李嫣儿这朵桃花,总算明白为何明明地动频发,二哥还是想带我从北道峡口这条捷径回京。
我抬头望向两位皇兄,愁苦道:“她像是对我积怨已深,这回莫不是要与我闹个你死我活吧?”
两位皇兄都不作声。
我心中一阵凄风苦雨,转念又想到我因走了水路,耽误了回京的行程,于是又问:“她如今到哪了?”
大哥依旧默着,二哥道:“人已到了,眼下在淮王妃府中住着,过两日便进宫觐见。”
我刚顺好的气又乱了。
四人一时都没说话,太监刘成宝送了一盏热腾腾的参茶过来,大哥接过就要喝,一旁的兰嘉忽然出声道:“皇上,当心烫。”
大皇兄看她一眼,“嗯”了一声,将茶盏原封不动地放回托盘里。
我愣了愣,也狐疑地看了兰嘉一眼,她冲我眨眼一笑。
暮色四合,皇宫到处已掌灯,我回天华宫前,大皇兄最后叮嘱了一句,叫我仔细想一夜,是不是要嫁于闲止,若想通了,他自有法子帮我将李嫣儿阻一阻。
我却觉得这实在没什么可想的。
不管我嫁不嫁于闲止,左右我是不愿于闲止娶旁人的。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令我上心的却是另一桩事。
回天华宫的路上,兰嘉走在我轿辇左侧,一张脸映着灯笼色,娇艳如春。
我记得丞相家的兰夫人将兰嘉塞给我时,便说她喜欢大皇兄,且还为了大皇兄待嫁闺中,我当时以为这是玩笑话,且兰嘉进宫后,一直尽心尽力地服侍我,并没甚动静,便没将这事往心里去。
然今日所见,却很不一般。
我大皇兄一直不近女色,养在后宫的静嫔与兰贵人他十天半个月才去瞧一回,其他的宫女默默,他更是看都懒得看,有宫女在他身旁伺候了一年,他连样子都记不住。
今日兰嘉虽只与我大哥说了一句话,但这句话,我大哥听了,非但听了,还看了她一眼。
我心下一抖,叫停了轿辇,将兰嘉拽到一边道:“兰二小姐,本公主问你一桩事,你老实答我。”
她愣了一下,点头道:“公主请问。”
我压低声音:“你……当真对我大皇兄有意思?”
兰嘉听了这话,似乎有些惊讶:“臣女并非是对皇上有意思。”
我松了口气。
她续道:“臣女已思慕他许多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打滚,要在有话要说里面讲点什么你们才更爱我呢?
更新规律姑娘们记住了我就不提醒了哦~~
第38章 醉妄言 03
兰嘉说,她瞧上大皇兄,是在离妃的册封宴上。
那年离妃执掌凤印,父皇大宴群臣,兰嘉随右仆射大人赴宴,席间溜去御花园。
春夜木香花开了,密密匝匝,花下有池,池中锦鲤穿泳。
兰嘉本已觉得眼前的景致美极,不期然竟看到一个少年。
少年坐在木香花畔的亭子中,一袭杏黄衣,眉宇清冷凌厉,正在翻阅书卷。
我大皇兄七岁便被册封为太子,整个九乾城,独他一人能着杏黄*色的衣裳。
兰嘉说,她虽早听闻我大皇兄为人严谨冷漠,少年老成,但她初见他时,还是忍不住好奇。
他坐在那里,就像一幅画卷中的点睛之笔,令眼前的所闻所见都鲜活了起来。
正巧有宫女送糕饼来,兰嘉接过,送入亭中,搁我大皇兄的石桌上。
可大皇兄并不领情,半晌,只屈指敲了敲桌面。
兰嘉不解,疑惑道:“太子?”
大皇兄眉心一蹙,却未自书本中抬头,只道了一声:“茶。”
“他那时竟将我当成了宫女,问我讨茶喝,我没茶,便不给,他也没有再要。我却平白捡来一个由头,理所当然呆在他的近旁。”
她呆在他身旁,就着月光看他手里的书本。
竟不是太子皇子该看的经史子集,而是一卷传奇话本,名曰古镜。
兰嘉当时觉得诧异好笑,堂堂当朝皇太子,竟也会看这种寻常公子喜爱的俗书。
可今时今日她回想起这一刻,与我说,若真要为她对大皇兄的思慕溯一个源,也许就是在窥见他瞧话本的时候吧。
我其实很能理解她的感受,一个人最动人心魄的时候,往往是当他表现出与平日不尽相同的一面,好比粗心的人忽然温柔,多话的人忽然沉默,好比一直以来严谨到一丝不苟的大皇兄忽然就有了一抹玩世不恭的姿态。
那本名曰古镜的传奇,兰嘉原本是看过的,可她陪着他再看一回,不知觉间,便陪到了夜深。
更鼓声鸣,宫中的宴席散了。
大皇兄闻声收书,转身却险些与兰嘉撞个满怀。
兰嘉知他要走了,一边在心头遗憾不能陪他将话本看完,一边又怕他太过克己,往后再无时间消磨在这些故事的因果,便与他道:“后来王度在庐山遇到一个隐士,隐士说,这古镜乃天上之物,必定不能在凡间久留。当夜王度入梦,梦到古镜对他说,你兄长曾待我不薄,我就要去世了,只想再见你兄长一面。王度便回长安,将古镜还给了兄长。几月后,镜匣悲鸣,开匣观之,古镜已再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