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夜里,在郭秀宝死后逃亡数日后,郭留缩在草丛中,终于绝望地想:我真的该死了。
他听到了远处传来逐渐逼近的马蹄声,试图起身。然而只轻轻一动,肩头的伤口扯动的剧痛逼迫他不得不停住动作,身体深处后知后觉蔓延开来的无尽疲惫提醒着他,自己此刻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郭留的眼前开始泛起斑驳的金光,视线逐渐模糊,意识渐渐变得滞涩起来。
远处的声音逐渐逼近,但郭留已经没有力气逃走或反抗了。他无声苦笑,闭上了眼睛。
“人在这里。”郭留听见有人说,那声音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冰冷的刀锋架在了脖子上,然而他的五感都已经快要流失了,如果不是对方粗暴地将他辖制住,郭留已经倒在地上,陷入了昏迷之中。
“要杀吗?”郭留听见那个人问,声音落入他的耳中,残余的意识却已经不够他挣扎了。
“带回去审一审。”另一个人说,“姓郭的老东西不老实,说不定还藏了一手。”
“等一等。”有人在郭留不远处问,“这是什么动静?”
为首的那个人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像一条死狗般的郭留,转开眼看向来时的路,突然面色大变:“躲――”
他想说躲开,然而他没有机会说完这句话了。闪着寒光的箭雨轻而易举洞穿了他的身体,带出一泼泼殷红的、四溅的血花。
无数火把将这片黑暗映亮,郊野之上宛如白昼。
一轮又一轮的箭雨终于停止,所有黑衣人都横七竖八地倒在草野之上,即使奔逃,也在逃出箭雨射程范围前,就变成了一只刺猬。
指挥使催马向前,立刻有亲信阻拦:“大人不可,且等属下先检查一二。”
数名鸾仪卫滚鞍下马,谨慎地检视着地上众多刺猬是否断气。直到一名鸾仪卫翻开一具尸体,突然嗯了一声,讶异地打量着被压在下面那个,衣衫褴褛明显异于这些黑衣人的男人。
紧接着鸾仪卫猛地回头:“大人,这是郭留!”
指挥使颇为意外:“死了没?”
鸾仪卫:“还有一口气!”
指挥使大为遗憾,叹气道:“带回去吧,多了个证人――哎!”
一旁的采风使队长道:“多了个证人不是好事吗?”
指挥使道:“现在不差他一个证人了。”
“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强。”采风使队长安慰他,“我知道你恨他,咱们这里的人,谁不恨这种内奸?反正审完之后,他必然要死的,不急于这一时。”
指挥使一哂,目光追随着两名鸾仪卫,看他们将奄奄一息的郭留捆缚上马,才收回目光,淡淡道:“你我原本还疑心金铭悟,看这杀人灭口决不罢休的架势,哪里是金铭悟那个胆小如鼠的废物能比的。”
采风使队长晦气道:“谁能想到彭向鸿平日里端着一张老好人的脸,背地里胆大包天――金铭悟和李骞也是一对废物,同是朔州三司长官,彭向鸿暗地里快把金山挖掉半个芯了,他们居然一点也不知道,这都指挥使和按察使怎么当的!”
指挥使不再接话,只调转马头,道:“走吧,回朔北城,彭向鸿那边还得尽快审问,押送回京。”
作者有话说:
前面有提过,郭留是郭秀宝的慈幼堂养大的,郭秀宝的慈幼堂其实不那么单纯,养出来的小孩是要为郭家做事的。而郭秀宝本身是朔州布政使彭向鸿的白手套,彭向鸿扶持郭家事业,郭秀宝替他负责私自采矿这些不法事端。
这个案子起因是景尧带着清源和郭留去崮秣的途中路过金山,因为一些误会,郭留以为他们发现了金山里的秘密,就找了心眼不多的清源试探,结果两个人鸡同鸭讲,郭留确信金山的秘密曝光了,惊慌失措报告给郭秀宝,郭秀宝报告给彭向鸿,彭向鸿派人下杀手灭口。追杀景尧的杀手没回来,彭向鸿以为景尧逃脱了,这势必会牵扯出他的白手套郭秀宝,郭秀宝把他供出来,他就完了,于是他表面上让郭秀宝出去避风头,实际上在途中杀人灭口。
但是郭秀宝自己也知道彭向鸿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所以有试图反抗过,未遂,一众随从全部被杀,只剩下郭留逃出来,还被彭向鸿的人追上了。
明天那一章要把彭向鸿押回京城三司会审,会讲一些细节,比如鸾仪卫怎么从郭秀宝身上查到彭向鸿身上的。
其实景尧和清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完全是无妄之灾,这个案子之所以会发生,都是因为郭留胡乱猜测。
第103章
押送入京
“彭大人, 请吧。”
灯火将夜色映的亮如白昼,无数兵马团团包围之下,鸾仪卫催马上前。
一个须发花白, 身形清瘦的老人走了过来, 正是朔州布政使彭向鸿。
他左右两旁各有两名鸾仪卫,无形的将他簇拥在正中间,每个人的目光都牢牢锁定在他的身上,仿佛只要这老人有所妄动, 立刻就会将他扑倒在地。
事到如今,彭向鸿的神情依旧十分镇定,他走到指挥使的马前,斯文有礼地道:“不知本官车马所在何处?”
指挥使那双鹰隼般锋利的眼睛缓缓眯起,紧接着微微一笑:“放心,大人从二品布政使官职未去, 下官怎敢慢待大人。”
说着他抬起手挥了挥, 两旁人马潮水般分开, 一辆青灰色的车显现在众人面前:“下官奉圣命护送大人上京受审,彭大人, 请。”
‘受审’二字被他咬的格外清晰,一众包围了布政使官邸的兵马绝大多数都是从都指挥使司与按察使司借来的,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包围布政使官邸, 原本心下各有猜测, 直到听到这两个字,瞬间哗然。即使为首的佥事连声呵斥,仍然有细碎的议论之声。
采风使队长回头看了一眼, 眉头微皱。
指挥使却看也没看, 只朝彭向鸿又拱了拱手:“大人, 请。”
彭向鸿神情平静地注视着指挥使,颔首:“有劳。”
说完这句话,他径直走向那辆青灰色的马车,神色毫无异样,一举一动无可挑剔,即使指挥使恨他恨得牙痒痒,也不由得在心中暗赞这老头沉得住气。
指挥使催马掉头,转身的瞬间笑了笑,那笑容中有些苦涩,还有些释然。
他能为好友做的,只能到这一步了。
查出所有指向彭向鸿的证据秘密呈交京城,果不其然惊动了圣上,亲自下诏召彭向鸿回京自辩及受审。将彭向鸿送到京城后,一切人证物证都要往上呈递,接下来就是重臣之间的辗转博弈,无论如何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的鸾仪卫指挥使再插手了。
景尧。他默默地想,我尽了人事,剩下的就要听天命了。
押送彭向鸿进京并不是件麻烦事,或许自知大势已去,又或许打着其他主意。总之这一路上彭向鸿都老老实实待在车里,十分好说话。他到底是从二品的一方大员,哪怕鸾仪卫们心中不满,也不敢对一个还没有去职的从二品大员过分苛刻,于是怨气就转移到了其他人身上。
比如作为嫌犯及人证,一起被押送入京的郭留。
和郭留一起作为从犯及人证入京的还有许多人,譬如郭秀宝的长子郭才美,五子郭德美等。但由于郭秀宝和长子关系似乎比较一般,郭才美在鸾仪卫控制郭家后,二话不说主动表示他偷听过父亲和不法分子的谈话,并且上交郭秀宝及‘不法分子’之间的往来账本等证据,成功把布政使彭向鸿拉下水,有立功表现,因此鸾仪卫对他们倒没太多注意。
唯独郭留,身为采风使出卖同僚,瞬间喜获所有鸾仪卫的憎恶――鸾仪卫也好、采风使也罢,别看品级高特权多,但时常处在危险之中,唯一能交付信任的就是同僚。郭留身为采风使给他人通风报信,还直接害死了一众同僚,简直就是一脚踩上了所有鸾仪卫最忌讳的点。鸾仪卫们行事无忌,不趁着押送的机会给郭留一点小鞋穿根本不可能。
因此走到京城,去北司交割人犯的时候,原本伤重的郭留基本上就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负责刑狱的鸾仪卫头都大了,想了想,很不负责任地找来北司专用的医士,给郭留开了一剂虎狼之药。顿时让郭留看上去红光满面精神奕奕,仿佛回光返照。
“这药大概能管半个月。”医士小声交代,“本来他这伤养一养就能养个七七八八,现在么……半个月之内肯定没事。”
半个月之后死活就有点难说了。
鸾仪卫喜上眉梢:“没事没事,半个月就够了。”
反正听上面的意思,皇上好像不打算保彭向鸿,自辩都没听完就让三司准备会审了。明后两天人犯都要被刑部提走,半个月之后的死活,跟北司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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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上的三司是布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分掌一地财政民政、刑名诉讼、军事军务。而三司会审的三司,指的则是刑部、大理院与都察院。
刑部侍郎李景来北司提犯人不止一次了,往日来这里,北司的鸾仪卫不说是目中无人,也显得张扬矜傲;今日他到了这里,鸾仪卫却较之从前客气了些,去提犯人的时候,李景坐在会客厅中等待的时候,居然还获得了鸾仪卫的新鲜茶点。
他受宠若惊,直到看见被带来的人犯之后,笑容哗地一声就垮下去了,顿时明白了鸾仪卫这次对他格外客气的缘故。
一众人犯负枷带镣,各个看上去都只剩下最后一口气,除了最前面的一个犯人还算精神。
李景拍案而起,愤怒地质问:“你们怎么又把人犯弄成这样!”
鸾仪卫们的礼貌只能维持短短几分钟,闻言立刻理直气壮道:“刑部审案子不动刑,靠嘴皮子问口供吗?!”
“再说了!”鸾仪卫一只手指差点戳到第一个犯人脸上:“这个,这个犯人,叫什么来着……哦对,郭留,你看他,多么精神健旺!”
李景到底没敢跟鸾仪卫们撕破脸,带着满肚子气和一堆只剩半条命的人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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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文德殿
桓悦日前射箭时,不慎割破了手指,等明湘进宫的时候,立刻就开始朝她描述自己的手指伤的多么严重,批阅奏折很不方便。
明湘原本不想理会他,等看到桓悦的伤口时,才发现这次真的不是只擦破一层皮,再深一点,恐怕就能看见骨头了。她顿时心生怜惜,哪怕知道桓悦至少有五成是在装可怜,还是答应他搬回宫住,帮他批奏折。
明湘和桓悦小时候开蒙习字虽然差了几年,但彼此自幼就在一处长大,很会模仿对方字迹。她依照桓悦的字迹帮桓悦批了几天奏折,居然也没人看出不对。
明湘下笔如飞,桓悦一手支颐坐在她身边,包扎起来的那只手不大灵活地拿银叉扎剔了籽的葡萄吃,时不时喂给明湘两个。
“皇姐。”桓悦又喂给明湘一个葡萄,突然道,“彭向鸿的事,你觉得呢?”
人证物证俱全,彭向鸿自知负隅顽抗也没有用,招供的倒是很快,彭家人则私下往来打点,试图从中枢重臣入手。如今朝中对于此案的争论,在于处置和株连的范围,而非彭向鸿本身。
桓悦问的也正是这一点。
明湘低头写了两个字,淡淡道:“我觉得怎么样,又有什么用呢?”
她的神情平静:“你知道的。”
彭向鸿最大的罪名,甚至都不是杀害采风使,而是私采铁矿――这一条罪过,基本上就够彭家九族手拉手砍头了。盐铁素来暴利,鸾仪卫从彭家抄没的家财,一半该充入国库,一半该充入皇帝的内库,听说这两天户部尚书王知笑的脸都僵了,活脱脱一幅暴发户的模样。
彭向鸿私自开采铁矿,多年下来累积了数不尽的财富,开采出来的铁总要卖出去,那它们卖给谁了呢?
当真算起来,当地豪强、边关军队、甚至某些朝中重臣,多多少少都脱不了干系。
“彭向鸿虽然不说,但你我心里都清楚,朔州在最北边,金山里开出来的矿一定有一部分流到了关外。”明湘轻声道。
桓悦一时没有说话。
南边已经开战,在这种情况下,再把最北边的朔州弄得动荡起来,无疑是最不明智的选择。
这些道理他知道,但知道不代表甘心。
他沉默着,明湘似乎猜出了他心中所想,淡淡道:“总要做些取舍,忍一时之气算什么,采风使里也出了问题,我再恼怒又能怎么办?还不是得帮白部把这个消息压住?”
旁人对于玄白两部的区分并不明确,大都一概称为鸾仪卫。对于朝中重臣而言,鸾仪卫是鹰犬走狗、恶名昭彰,恨不得将它立刻裁撤处置掉。鸾仪卫只要稍有风声传出,立刻就会迎来暴风骤雨般的弹劾。
明湘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的肩头一重,是桓悦将头靠了上来,贴了贴明湘的面颊:“后天廷议彭向鸿一案,皇姐和我一起来吧。”
桓悦的下颏压在明湘肩头,侧过眼梢瞥着她的神色。
如果是往常,明湘是很愿意去听廷议的,但这一次,她摇了摇头。
“为什么?”桓悦不解地问。
明湘垂眼,淡淡道:“已经够累了,何必再去给自己找不痛快?”
第104章
盛仪郡主神情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