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雷铺开案头上的白纸,把算筹、圆规、尺度等等东西一一取出来,开始画图纸,“我打算送给肚子里孩子一份礼物,闭关做事,孙良娣打扰不到我。”
朱瞻基的顾虑,阿雷都知道,干脆井水不犯河水。
朱瞻基往炭盆里添炭,然后静静的看着阿雷画图,阿雷只要提起笔,就会到忘我之境,根本觉察不到朱瞻基何时离开。
朱瞻基在凤阳祭陵、阿雷在南京旧宫做图、胡善围拿着孙良娣献的名册布置人手,洪熙帝在北京实行新政,新政以休养生息为主,鼓励农商,削减江南赋税,司法上废除了洪武朝和永乐朝严苛,以宽容为主,无论朝廷还是民间,洪熙帝名声和威望都颇高,都赞之为“仁”。
洪熙帝有监国的基础,政治手段老练,且民心所向,因而汉王和赵王心下不服,却也不敢轻举妄动,不过东宫太子奉旨出京,举家去南京旧宫。洪熙帝能够瞒过群臣,瞒不过和他过招半辈子的汉王和赵王两个亲弟弟。
两个藩王都猜出洪熙帝和东宫有矛盾,一颗死心再次被激活了,想要从洪熙帝和东宫之争中渔翁得利,两人联手,暗中招兵买马,伺机捡漏。
除了东宫,洪熙帝还拉起了清单,清算当年他当太子时要废太子的骨干们,比如妹妹安成长公主和驸马西宁侯宋琥,当年安成公主是支持汉王的,宋琥也是如此,洪熙帝念及安成公主也是仁孝皇后生的,一母同胞,不对妹妹下手,可是驸马就不同了,是外人。
何况西宁侯掌握重兵,世代负责大明北方的国防,洪熙帝担心宋琥和汉王勾结,威胁皇权。
洪熙帝下旨,夺了宋琥的西宁侯爵位,还削了其驸马的俸禄,把爵位给了宋琥的弟弟宋瑛——也是妹妹咸宁长公主的驸马。
咸宁长公主当年是支持太子大哥的。洪熙帝以纪律委员的细致,一直拿着小本本记录谁对他好,对他不好,当了皇帝,手握皇权,几乎可以为所欲为,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的感觉实在太爽了!
洪熙帝在京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用皇权实现私人恩怨和政治抱负的双重满足,隐忍二十一年都是值得的。
但是,太子朱瞻基并非牢牢笼罩在父亲的阴影之下,还是有臣子看出东宫远离京城的隐患,直言上奏。
洪熙元年,正月,洪熙帝在大年初一大朝会上正式启用了“洪熙”的年号,终于彻底走出了被“永乐”支配的痛苦。
真是扬眉吐气啊。
春暖花开,洪熙帝春风得意,渡过了此生最完美的一个春天,然而,到了五月,太子去凤阳、南京皇陵和孝陵都祭拜完毕了,大功告成,洪熙帝还是迟迟没有召太子回京。
群臣们又不是傻子,琢磨出异样来,太子是国储,是备胎,就是防止皇帝突然驾崩而无缝隙衔接,避免国家动荡而设置的,现在好了,国储被支到千里之外的南京,那么国储意义何在?
时机已到。
在京城留守的沐春乘机把洪熙帝暴饮暴食、宠爱郭贵妃、偏宠滕王、冷落太子的“谣言”散播全城。
很多人都相信了,因为郭贵妃的亲弟弟郭玹承袭了武定侯的爵位是铁定的事实,张皇后的娘家却依然是彭城伯的伯爵,堂堂大明皇后,娘家爵位居然比贵妃娘家爵位还低一等,明显是宠妾灭妻啊!
哪怕为了张皇后的颜面,封张皇后弟弟一个一次性的承恩侯爵位遮遮羞也可以的,可是无论朝臣如何上奏,洪熙帝就是不肯给张家封侯爵。
而且,洪熙帝这大半年胖的也很明显,下巴的肉都快垂到锁骨上了,扶他走路的太监,也从两人变成四个人。
一桩桩事实摆在面前,“谣言”变成了真相,无论锦衣卫和东厂如何辟谣,捉拿传谣之人,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谣言。
群臣们坐不住了,以耿直闻名的监察御史李时勉当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李时勉,永乐二年的二榜进士,选入翰林院,当了庶吉士,毕业后在翰林院当侍读学士,因其学问高,品德好,被选去给皇太孙朱瞻基当了讲经师傅。
永乐十九年,刚刚建好的北京新皇宫奉天殿乾清宫三大殿遭遇雷击火灾,李时勉认为这是天灾示警,请求太宗皇帝不要迁都,回南京去,太宗皇帝暴怒,夺了李时勉的官职,下了大狱。
洪熙帝登基后,老师杨荣入了内阁,成为内阁大臣,杨荣把李时勉从监狱里捞出来,恢复官职,并且把勇敢劝谏、不畏权贵的他安排到了专业对口的位置——监察御史。
监察御史是有kpi标准的,每天必须且只能启奏一件事,并提供建议。
李时勉到底是太子朱瞻基的老师,岂能坐视太子远离京城,一直在南京坐冷板凳?
五月十一日,李时勉当监察御史上任第一天,就把今天的kpi用在太子身上,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丝毫不顾忌洪熙帝的面子和内阁大臣杨荣连连暗示他闭嘴的干咳之声,直言劝谏:
“……皇上乃九五之尊,亲贤臣,远小人,暗不宜近嫔妃,太子不宜离左右!否则国储不稳,国家危矣!”
不愧为是蹲过太宗皇帝大狱的人,骨头够硬,囚服刚刚脱下,官袍还没有捂热呢,就敢字字都中了洪熙帝的雷点。
李时勉的嘴巴似乎有毒,每说出一个字,洪熙帝的脸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一些,血压升高,明显戳中了龙之逆鳞,最后听到“国家危矣”时,洪熙帝的脸已经胀成猪肝色了!
自打登基以来,洪熙帝一直以仁厚的面目示人,宽松刑狱,是个和颜悦色的大胖子,从来没有当众发脾气,李时勉句句毒舌,蓦地遭遇大刺激,洪熙帝当庭震怒,指着李时勉,“来人!速速扑杀此贼!”
殿前手持金瓜的侍卫一举拿下李时勉,剥下官袍,举着大金瓜锤击之,李时勉不服气,每打一次,就大呼“太子不宜离左右”,一直打了十八下,肋骨断了三根,李时勉被打晕过去,才住口。
如此铁骨铮铮,实在令人敬佩,内阁大臣杨荣等人连忙站出来为李时勉求情。
方才洪熙帝暴怒之下,命令金瓜侍卫击打李时勉。李时勉嘴硬,死不改口,暴怒的洪熙帝就不喊停,现在李时勉被打的半死晕过去,终于闭嘴了,殿前一片求饶求宽恕之声,洪熙帝立刻从暴怒中清醒过来:不行,我要控制住自己,宽厚的人设不能崩,怎可当庭打死大臣?
本朝实行的是仁政啊。
何况李时勉身为监察御史,直言劝谏就是他的工作。
洪熙帝遂命金瓜侍卫住手,将李时勉下了锦衣卫诏狱。
就这样,刚刚出狱的李时勉成了二进宫,还断了三根肋骨。
洪熙帝不想听任何关于太子回京的建议,遂立刻下令退朝,刚刚在四个太监的搀扶下站起来,洪熙帝就觉得头晕,摇摇晃晃,为了保持颜面,他强忍住头晕恶心,缓缓走出奉天殿,坐上了大轿子,回到乾清宫。
他并不知道,搀扶他的太监一直盯着他的脸色变化,太监发现洪熙帝的脸一直潮红如猪肝色,始终没有恢复,而且面部表情失控,好像一个蜡像似的,无论愤怒还是故作镇定,都始终一个表情。
太监想起某位女医的叮嘱,时间到了!
洪熙帝到了乾清宫,头越来越晕,视力也越发模糊,戴了老花镜都觉得吃力,立刻宣太医还有郭贵妃。
“朕不舒服,先躺一躺,睡个回笼觉,太医来了,要他先给朕把脉施针。”洪熙帝和三个前任一样,是个勤快皇帝,白天从来不睡觉,今日实在撑不住了。
洪熙帝躺在床上,半睡半醒时,听到了脚步声和说话声,他睁开眼睛,视力模糊,像是冬天隔着霜玻璃看世界,一片朦胧,但是他可以肯定,从轮廓来看,眼前的女人绝对不是郭贵妃!
贵妃呢?太医呢?洪熙帝想说话,可是他只能发出简单的吼吼之声,舌头不听使唤了。
洪熙帝想要坐起来拿枕边的老花镜,看清楚眼前的人,可是他发现自己就像鬼压床似的,无论如何使劲,全身都不听使唤,动也不能动。
这是做梦吗?
快点醒过来啊!
洪熙帝正思忖着,身边模糊女人说话了:“皇上睁开眼睛了,茹司药,皇上还能挺几天?”
是张皇后!
茹司药用银针戳了一下洪熙帝的手指头,挤出一滴血在玻璃片上,向下倾斜,那滴血居然不往下面流动。
“皇上的血液就像糖浆一样粘稠,面部麻痹,口不能言,用针刺激膝盖等穴位也没有任何反应,在李时勉的刺激下,皇上血液加快流动,脑子里脆弱的血管根本承受不住如此粘稠的血液快速波动,血管爆裂,脑部瘀血,导致瘫痪,全身器官衰竭,估摸明早就要断气了。”
张皇后的话语无喜无忧,平淡的就像谈论明天的天气如何,“可惜了李时勉,背负气死皇帝的罪名,要抄家灭族。”
一个熟悉的男声说道:“如今皇后掌控皇宫,秘不发丧便是了,一应食水药物照常送到乾清宫,脉案也每天记录填写,皇上什么时候死,娘娘说了算。待太子秘密赶到京城,再宣布死讯不迟,李时勉也可以脱罪。”
居然是沐春!
洪熙帝知道,这不是噩梦,这是现实,然而他什么说都不出来,全身能动的只有眼珠子。
很快,他的脑子就像被插进一双筷子,就像打鸡蛋似的快速搅动,蛋清蛋白混在一起,失去意识,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混沌世界。
午夜子时,洪熙帝咽气。
第293章 大结局
高祖皇帝朱元璋在位三十一年,建文帝在位四年,太宗皇帝朱棣在位二十一年,洪熙帝在位九……个月。
没得办法,别人吃糖发胖,洪熙帝吃糖要命,自己把自己给吃死了,怨不得别人。
张皇后控制了皇宫,在洪熙帝停止呼吸后,乘着夜色,定点清除了一批宫人,把长春宫的郭贵妃以及住在东五所的滕王秘密堵了嘴巴,装进麻袋里,绑到了坤宁宫。
按照沐春的建议,沈琼莲起草了召回太子朱瞻基的敕书,大明一直是女官掌国玺,由黄维德轻车熟路的盖了章,派了太监海寿连夜赶往南京,敕书写在五月十一日,落款却是五月十三日,“早产”两天。
张皇后秘不发丧,以洪熙帝生病为由,停止早朝,一应食水药物送到乾清宫,就像洪熙帝只是病了。
五月天气开始变热,洪熙帝的尸身由茹司药细心“照顾”,用冰块镇住保鲜。
次日一早,张皇后去给宫里唯一的太妃张氏请安。
太宗皇帝死后,按照高祖皇帝定了祖制,嫔妃全部殉葬,唯有卡戴珊·张太妃因出身勋贵英国公府,在太宗皇帝死后而免于殉葬,一直在后宫荣养。
来自后宫四朝尚宫的警告:不睡皇帝保平安!
作为唯一得以善终的张太妃,目睹了张皇后和郭贵妃东西风之争,秉承万事不管的原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她娘家后台硬,背景深,在后宫辈分最高,日子怎么舒服怎么来。
今天来请安的人少了滕王和郭贵妃,她就像啥都没觉察到,和往常一样养猫遛鸟,安逸度日。
张皇后屏退众人,和张太妃密谈一番,“……为了大明的安稳,不瞒太妃,郭贵妃和腾王都已经被本宫拿下,秘密软禁。”
这件事必须和张太妃坦白,因为张太妃的哥哥是英国公张辅,手握兵权,拱卫京师。
单是掌控皇宫是不够的,枪杆子里出政权,争取到张辅才是硬道理。
张太妃经历太多了,早就看淡,她现在无比庆幸听了胡尚宫的话,放弃生育,否则就有操不完的心了,她往鸟笼子加了一勺小黄米,悠闲自得的说道:
“皇后才是后宫之主,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管,我也不觉得奇怪——这后宫的人我只要我侄女活着就行,其余人的生死与我无关,我也管不了。我的哥哥英国公忠于大明,负责京城防务,有他在,京城就不会乱。我们张家一心为国,识大体,知大局,皇后尽管放心。”
淑妃张氏,今天才二十岁,是英国公张辅的小女儿、张太妃的侄女,和姑姑一样,都没有生育。张辅是永乐朝最出色的将领,曾经支持汉王,但如今女儿都是洪熙帝的妃子了,张辅不会再和汉王有所瓜葛。
拿住了张太妃和张淑妃,就稳住住了负责京城防务的张辅,在这期间不会出乱子。关键时刻,张皇后尽显当年“打蛇少女”的果敢,在储君不在的情况下,果断出击,稳住皇宫和整个京城。
直到两天后,五月十三日,半夜,张皇后才把内阁值班的夏元吉、杨士奇、杨荣三位大臣召进乾清宫钦安殿,哭道:“皇上薨了,睡觉之前毫无征兆,只是说头晕,半夜太医来请脉,发现已无呼吸,身体都凉了。如今太子还在南京未归,后宫不得干政,本宫一介妇道人家,此时六魂无主,还
请内阁大臣做主,该如何是好啊!”
此时张皇后简直是影后级别的表演,弱小可怜又无助,一点不像有能力瞒了两天死讯的狠人。有时候柔弱也是女人的盔甲。
张皇后是故意的,因为皇宫夜间锁门,唯有内阁作为皇帝的秘书团在皇宫里夜间有值班的,其他官员皆在外头。人越少,这样会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正因内阁和皇帝的亲密关系,从永乐朝初期的秘书团,权力慢慢变大,内阁成员开始兼任六部尚书之职,到现在的洪熙朝,内阁五位成员加起来的权力可以和以前朝代的宰相平行了,类似现代的五大国务委员。
所以,张皇后只需和内阁商议,就能左右大明的朝政。
内阁当然支持太子了!
因为只有推太子上位,大明政权才会平稳过渡。
内阁首辅夏元吉不出所料的说道:“皇太子未至,应秘不发丧,只在钦安殿沐浴袭饭含如礼,设几筳宫中,朝夕哭。”
意思是说,只在钦安殿秘密办丧事,对外隐瞒洪熙帝去世的消息,等太子回到京城之后,再宣布皇帝的死讯。
于此同时,南京旧宫的朱瞻基接到“早产”两天的召书,有些发懵,父皇居然走的那么快?
胡善围催促道:“皇后娘娘已经为殿下争取了两天时间,以防汉王和赵王在殿下回京路上设伏,殿下今夜就秘密出发,避其锋芒,宫里有太子的替身明日去鸡鸣寺,以太子妃和孙良娣顺产为由,闭门抄写经书祈福,以混淆视听,瞒住东厂。”
阿雷即将临盆了,不便走动,朱瞻基施了一礼,“南京这边一切都拜托胡尚宫了。”
胡善围摆摆手,“快走,只有太子顺利继位,阿雷才会真正得到安宁。”
朱瞻基不当皇帝,阿雷就永远走不了。
北京城。
勤劳的洪熙帝已经三天没有上朝了,之前无论风雨,从不罢朝,虽然内阁配合张皇后,秘不发丧,但是洪熙帝反常的举动,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有人说皇上病的很重,甚至有人说皇上已经驾崩了,一时间闹的沸沸扬扬,很快传到汉王和赵王耳边。
两个藩王果然不死心,不管传闻是否是真的,都在太子回京必经之路设了眼线和埋伏,等着刺杀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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