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昙昼抬手示意,时方砚便不再激动地乱挥了。
杜昙昼放下手,缓缓回身,腿上沉寂多时的伤口这个时候终于疼了起来。
他扶着船沿,重重往下一坐,曲起一条腿,手撑在膝盖上,长长松了口气。
莫迟就坐在他对面,那双圆而上挑的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瞧。
两个人都是浑身湿透,杜昙昼的发丝因为浸了水而显得更加柔顺,湿乎乎的额发贴在脸侧,让他凌厉英挺的眉目柔和了许多。
湖面上的微风吹过,带来皮肤上细微的战栗感,杜昙昼抬手在脸上摸了一把,擦掉面上的水。
抬眼一看,见莫迟还在盯他,不由得笑道:“怎么?看我样子很狼狈,想要取笑我几句?”
“那池里的刀是很尖的,你不应该跳下来。”莫迟声音带着入水后的低哑。
杜昙昼手撑着脸,偏头笑了笑:“没办法,谁叫我乐意呢?”
莫迟眼中闪烁着晦涩不清的情绪,他紧紧盯着杜昙昼的眼睛,呼吸起伏不定,像是站在赌桌前决定用全副身家孤注一掷的赌徒。
“你会死的。”莫迟喃喃重复:“你不应该和我一起跳下来……”
“可你也把刀扔了。”杜昙昼放下手,慢慢坐直身体,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莫迟,你也为了我,把你的刀扔了。”
莫迟一怔。
原来他看出来了。
他看出了莫迟那时的犹豫,看出了莫迟在自身的安危与救他的命之间的迟疑。
那他有没有看出,莫迟曾经在那一瞬,想象过他的死?
杜昙昼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莫迟,我早说过了,你与我是一样的,我承认了,那你呢?”
莫迟瞳孔颤抖,紧紧抿着唇角,连呼吸都忘了。
就在杜昙昼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以为他会像原先那样,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发现。
下一刻,一阵天旋地转,杜昙昼连声音都没出,就被莫迟压在船上,手脚都被他严严实实地按住。
莫迟撑在他上方,水滴不断从他的发丝低落到杜昙昼怀中。
二人四目相对,杜昙昼眼中倒映着万千星光,漫天星色中,莫迟在他眼底见到了自己的倒影。
“我……”
他见到杜昙昼眼中的那个人颤抖着开口,明明只从齿缝里挤出了一个字,却用力闭上了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杜昙昼心底深处又升起一丝隐隐的期待,他望进莫迟眼眸尽头,难以自抑地问:“你要说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一不小心就会惊扰到莫迟。
莫迟的发辫从颈侧垂下,潮湿的发尾扫在杜昙昼脸旁,带来酥麻的触感。
“我……”莫迟用力闭上眼睛,攥住杜昙昼胳膊的手坚硬又火热,那股不容拒绝的热意从他的掌心透过衣料,渗进杜昙昼的皮肤,沿着他的血管静脉轰然流向四肢百骸。
“莫迟。”杜昙昼的眼神蓦然一暗,沙哑的语气中深埋着隐忍的心绪:“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一向是很有耐心的,但面对莫迟,他一时半刻也不愿多等。
莫迟闭着眼睛,哑声道:“我从前见过很多人的死,有的是被我所杀,有的是死在我面前,我以为我已经可以做到无动于衷了,但只有你,我不想让你死。”
他颤抖着睁开眼睛,眼瞳中的神色也许可以被称为痛苦:“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也许总有一天我会……可是,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比我先死?”
他停顿片刻,像在冥思苦想,又像是早就想好了一样,如壮士扼腕般孤注一掷地说:“要是你能答应,要是你答应的话,我就要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你了。”
杜昙昼猛地坐起身,莫迟失去平衡,往前一倒。
杜昙昼俯身揽住他,另一手扳过他的下巴。
莫迟只闻到一股兰香扑面而来,下一瞬,杜昙昼温热的唇瓣贴到了他的嘴角。
就像闪耀了千万年的繁星于面前坠落,湖水在顷刻间以小舟为圆心荡出涟漪。
神志在炙热的亲吻中蒸发升腾,周身的每一根经脉都化作粘稠的琼浆,让人心甘情愿沉沦于意乱情迷的美梦之中。
杜昙昼双手捧着莫迟的脸,冰凉的手指贴在他脸颊,与之完全相反的灼热唇瓣,在莫迟的嘴唇上轻轻蹭了蹭,呢喃道:“……我答应你,我不会死在你面前,也不会让你死……”
他的声音仿佛从相当遥远的地方传来,可说出的每一个字,又如烙铁般印在莫迟心头。
莫迟神思空茫,听不见也看不见其他,只有杜昙昼掌下的热度,才是他此刻唯一能感觉到的真实。
杜昙昼抵着他的额头,低声问:“怎么不说话?”
滚烫的吐息夹杂着兰香,如烈酒般烧灼着莫迟的神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自己在说什么。
“……咸的……”
他的尾音都在微微发颤。
杜昙昼眼中露出浓浓的笑意,他抬手摸了摸莫迟的嘴角,那里有从他脸颊的伤口上蹭到的血丝。
“这下就不咸了……”杜昙昼低低说着,又一次吻上了莫迟,将话音落在两人的唇齿相叠之中。
第66章 “进了我这匪窝,想跑也跑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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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载着莫迟和杜昙昼到达岸边时,小岛上的官兵已经把水匪一网打尽,正押着匪贼们一个一个往官船上走。
匪首受了莫迟一刀,行走不得,冉遥就叫人用木板抬上他,把他运到了船上。
时方砚从匪寨顶楼走了下来,而为了保护乔沅的名声,辛良遥已带着她从后方悄然离开,与等候在寨外的镖师们会合,坐着自家的船驶离了小岛。
冉遥派了一艘船,去接上了杜昙昼和莫迟二人。
声势浩大的一群人赶回馥州城时,天都大亮了。
冉遥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一进府衙,就召集府内所有官员提审水匪。
而在州府内被冷落多日的杜琢,终于见到了他的侍郎大人。
“大人!”杜琢抓着杜昙昼的手臂,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小的还以为您把杜琢忘了!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杜昙昼确实把他忘了,心中理亏,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杜琢又把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马上就看出他腿上受了伤:“大人?!您怎么又受伤了?您扔下杜琢不管,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啊?!”
莫迟从二人身后默默经过:“我去换衣服了。”
“哎!”杜昙昼正想拉他,突然眼尖地发现莫迟的耳尖泛一点红,手都碰到他的袖管了,又收了回来。
莫迟得以与他擦肩而过,跟着杂役到后院换衣服去了。
“莫迟的衣服怎么都湿透了?”杜琢奇怪地问。
杜昙昼冷冷道:“你没发现你家大人我的衣服也是湿的么?”
杜琢看了看被他紧紧握在手里的杜昙昼的手臂,惊声道:“哎哟!大人的衣服怎么也这么湿漉漉的?你们俩背着小的泡温泉去了?”
他一双无辜的眼睛扑闪扑闪,整个人都冒着一股质朴的傻气。
杜昙昼忍住了甩开他的手的冲动,忍耐着脾气道:“既然知道我衣服湿了,还不撒手让我也进去换衣裳去?”
杜琢猛地把他胳膊一松,搓手讨好地笑道:“大人说得是!小的这就伺候大人更衣去!”
杜昙昼像黄花大闺女似的,把衣衫往胸前用力一裹:“不用你伺候,我自己能穿!”
说完,跟上了莫迟的脚步,也朝里院走去。
最后一个进来的是时方砚。
杜琢在州府里看了半天官兵们押送水匪,猛然一见时方砚进来,呆滞一瞬,立马指着他大声喝道:“快来人啊!这里还有个水匪被你们落下了!”
时方砚连摇头带摆手,急急忙忙解释道:“我不是我不是!我是州府的官员——”
杜琢压根不听他狡辩,张开双臂拦在他面前,一步也不准他乱动:“我拦住他了!你们赶快过来抓人啊!”
不久后,杜琢揉着脑袋上被杜昙昼敲过的地方,跟在杜侍郎身后往前走,敢怒不敢言。
嘴里还在嘀咕:“小的也是警惕心太高了嘛……再说也不能全怪小的吧?那位时大人生得五大三粗,手掌大得跟芭蕉扇似的,谁能不把他错认成水匪啊……”
敢怒不敢言,但是敢小声抱怨。
杜昙昼已经换了一身官服,他恨铁不成钢地扫了杜琢一眼,偏头一看,冉遥正从公堂里出来。
杜昙昼大步上前,向他拱手行礼:“冉大人辛苦!多亏有您及时带官兵赶到,否则我等的性命就要危在旦夕了。”
冉遥像是遇到了什么头疼事,龇牙咧嘴地摆了摆手:“杜大人莫要说这些客套话,水匪之事,还望大人将经过细细同我道来。”
杜昙昼点头说:“自然应该让冉大人知晓,只是不知冉大人是如何寻到那匪寨?又是如何得知我们几人在内的?”
冉遥叹了口气,左右看了几眼。
杜琢乖乖地往后退了十几步,站到一个绝对听不清他们说话的距离。
见四下已无人,冉遥才叹息道:“那时我正带着人在临淳湖岸边搜寻,正好见到十几只信鸽从湖中央飞来,我觉得十分很可疑,就拦下了鸽子。”
冉遥低声道:“我从鸽子腿上找到了时方砚传来的求救信,上面说他身份暴露,我不敢怠慢,当即召集众官兵前往匪寨剿匪,至于匪寨的具体方位,都是他写在信上告知于我的。”
他抬头看向杜昙昼:“只是我确实没有料到,杜大人您居然也在?您又是如何找到那匪窝的?”
杜昙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从冉遥的话中听出了漏洞,挑眉问道:“你收到了时方砚的信却一点都不惊讶?难道你早就知道他没死?”
“何止是知道他没死。”冉遥压低声音告诉杜昙昼:“时方砚的假死计策我从头到尾都知晓,他在决定行动前,原原本本地都向我交代了。”
时方砚不是莽夫,在实施计划前,他就找好了冉遥作为后援。
他怀疑馥州所有人,唯独不怀疑冉遥的理由很简单:
时方砚就是冉遥向皇帝要来的帮手。
时方砚觉得,就算州府上下都串通水匪卖官盐,冉遥也不会牵涉其中,否则他何必叫一个京官来馥州给他添乱。
时方砚想,冉遥有心彻查官盐私卖案,但又畏惧于国舅爷的势力,很多时候不敢动手,所以才想要外人来帮忙。
思前想后,时方砚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后备力量,将计划向他和盘托出。
杜昙昼摇头笑道:“冉大人这张嘴真是密不透风,之前您早就知道湖上的尸体不是时方砚了吧?居然在我面前装得一无所知,把我这个临台侍郎都瞒过了。”
冉遥不知为何有些紧张,额角都渗出了冷汗,他擦了擦汗,小心翼翼地说:“时方砚的事暂且先放到一边,我这里还有个烫手山芋,想让杜大人为我出谋划策,看看我该如何解决。”
杜昙昼问他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