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宫妃都掩着嘴笑,一个贵嫔起身道,“臣妾祝太后娘娘来年抱个金孙。”
这贵嫔声音极脆,又活泼,一句话满堂皆是笑声。
“阿泽,还傻愣着,快过来。”赵熙笑着示意林泽,他又不善口舌,说不过这些人。
林泽赶紧起身,坐到赵熙身侧。
太后着看两人互动,宽坐着但笑不语。
“皇上这时候才到,险些错过了我们斗梅呢。”那贵嫔又笑着对赵熙道。
赵熙目光扫过满堂的梅瓶,笑笑,“今年春节,园子里的梅花开得倒真是不错。也是母后和众位母妃有这个兴致,也不枉它们绽放了一场。”
“皇上不妨品评一下,哪一瓶能夺了冠去?”
赵熙负手绕着堂里看了一圈,微微点头,“都好。”
大家又是满堂笑声。
“哟,皇上也折了一枝来。”有眼尖的,看见跟着的人手里也捧了一瓶。
赵熙回目,她携来的那枝梅就捧在一个宫人的手里。赵熙几不可闻地簇了簇眉。
“喔?”太后立刻来了兴趣,吩咐呈上来她看看。
顾夕这一支虬枝墨梅一端上来,形态孤奇,色淡如雪,香气幽深,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太后眸子微微缩紧,淡声道,“好一瓶墨梅,这人儿匠心独运,也是个妙的。”
赵熙垂目笑道,“不过是个玩物,母后喜欢,便放在堂上供您赏玩吧。”
“喔?舍得?”太后探身笑问。
赵熙怔了一下,转目瞧了瞧那梅瓶,心里隐隐有些异样,却也点头,“自然,本该孝敬给您的。”
堂上众人都没了声音,齐齐瞧着二人。都是在宫中浸润已久的人精,谁能不明白听话听音的道理?大家都端坐着,耳目观心,可外面,有多少心腹已经开始跑动,务必要替主子打听明白这里面的关窍。
宴毕,太后携赵熙到后堂叙话。
母女俩倚着暖笼,喝茶聊天。
“今年我儿新登基,政务想是繁忙,不必时时入内来看我。”
“嗯。是够忙的,我叫阿泽每日下值都入内给您请安,若有事,差遣他就行。”
“林泽啊。”太后拉长声音,林傲天所辖的北江三郡,兵力雄厚,也是赵熙的家底子,她得替赵熙拉拢着些。
“今日赐了他红绦,不过是个姿态,我儿心里要把得定。”太后不放心地嘱咐。
赵熙微微点头,“嗯,我刚登基,下面还都不消停,短期内不会考虑怀妊。”
“没释了林傲天的兵权之前,林泽都不行。”太后皱眉。她心里也急。赵熙是女子,不比男人,要亲自怀胎生产,过程何等艰辛。她可不愿意看到赵熙一怀妊,就被架空,生子后就被软禁,最后落得个傀儡下场。
“嗯。我明白。”赵熙柔和地抚了抚母亲的背,一年未到,母亲老了许多,白发也有了星星点点,这都是替她操心累的。她异常柔顺地笑道,“母亲说行了,我再动。”
太后终于放下心来,合目养神。
“天色不早了,您别守岁了。早歇吧。”
太后睁开眼睛,“前朝的宴还没散?”
“散了,大臣们都回家团聚去了。我在皇宫前摆下流水席,今年与万民同守岁呢。得去露个面。”赵熙和声。
“喔。”太后赞许地点点头,“当是如此。我儿也不必守到子时,差不多了就回宫。”瞧了瞧赵熙还不太红润的面色,太后微微簇簇眉。
“是。”赵熙起身告退。
太后闭目养了会儿神,吩咐道,“先给皇上准备好饺子。近子时,叫醒我。”
外面有宫娥轻声应。
第23章 百福宫(三)
顾夕醒来时,已经近子时。
宫室外面, 目之所及, 火树银花不夜天,整座花园都在灯火照耀下美仑美奂。他眯了眯眼睛。初至公主府那夜, 景致也是这样耀眼夺目,还有先生陪公主夜宴的那个水中亭阁……
顾夕甩了甩头,把有关记忆强行封印。
记起赵熙说守岁时要来,顾夕在窗前站了片刻, 天降起大雪来。
纷纷扬扬的雪花普降大地,荡涤着世间的尘埃。顾夕长长吸了口气,雪的味道如此甘冽, 沁人心脾。面对这粉妆玉砌的壮美天地,心胸也随之开朗起来。
他回身摘下挂在床栏上的一柄宝剑。剑鞘古朴,镶着名贵宝石,有岁月的痕迹。临下山前,先生所赠。他从画舫上下来, 决定江湖游历时,甚至想将它一并留在茂林别院。可是赵忠殷殷地一路将它送进宫里。
长剑出鞘。顾夕凝眸注视着雪亮的剑刃, 忽而轻吐内力,悦耳的嗡声, 从剑身传来, 没有肃杀, 精纯而温和的剑气, 缓缓注在剑尖。
顾夕身子一动, 从窗子轻盈跳出。遍地白雪,没有一个脚印。他吸一口气,腾身而起。衣袂微扬,剑影如银练,缠绕相随。
这是他病后第一次舞剑,剑尖在雪花里轻盈抹挑,身姿仿佛雪中仙子,从天宫驾临。
舞到酣时,顾夕低啸一声,贯内力于剑尖,剑脱手而去,准确地钉在梅树上,剑柄犹在内力的作用下,翁翁颤动。
顾夕呆立在雪地里。收势时,他竟感觉到有数道真气,在丹田里洪流汇聚,又折返出去荡涤着筋脉。
他终于明白每日的昏睡中,发生了什么。
多日来他刻意逃避,她从未当面置一词,劝过一句。可行起事来,却雷雳风行。是怕他抵触拒绝吧,帝王行事从来只要结果,无所谓手段。
他痛惜地闭上眼睛。一位首尊,三位尊者……
她给的霸气,他却万万受不起。
一念至此,顾夕只觉胸中气血翻滚,口中尝到了咸腥。
忽然,他锐利地看向门口。五感全开之际他清晰地感知到,门外有人,却不是赵熙。
大门缓缓大开,一个盛装老妇,在一盏灯笼指引下,走进院中。她身后五十步外,遥遥一片灯火,人影幢幢肃立。
“太后驾临。”内侍长长唱报。
漫天大雪,纷纷扬扬。
太后安坐在四角亭中。院子中央,素白的雪地里,脸色煞白的顾夕,笔直地跪着。
内侍将剑从树干上拔下来,呈在太后驾前。
顾夕抬头看了一眼,侍立在太后身侧的宫妆中年妇人喝斥他,“低头,什么规矩!”
太后垂目瞧了瞧那剑,又抬目看院中央的少年。自她进门始见驾,跪了有一刻钟了,虽只着单衣,却身姿挺拔不见瑟缩。周身纷扬雪花,静静飘飞,仿佛静置的画面。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侍立的丽贵嫔替太后出声,“赵忠何在?上前回话。”
众太监宫侍从百福宫各处被拘到这里,跪伏在雪地中,无人吭声。
丽贵嫔放弃了找人,直接指责顾夕,“你既在宫中,却私藏凶器,可知罪!”
顾夕没理她,目光沉沉扫过围上来的几个拿着大杖子的太监。
有杀气!
顾夕回目冷冷看了丽贵嫔一眼。
丽贵妃滞住。少年眸光中含着淡淡的冷意,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让她心头一紧。
“太后是问此剑?”少年缓缓开口,声音清冽动听。
“放肆,老实回话,怎敢向太后发问?”丽贵嫔喝止。
少年目光扫过丽贵嫔企图碰剑的那双手,嫣红的指甲已经划到剑身,他微微簇眉,淡淡道,“您最好别碰它。”
丽贵嫔听出他语气中的嫌弃,脸都气红了,“狂妄,来人,将这凶器砸碎。”
顾夕不屑地挑挑眉,轻轻吐出几个字,“此剑……名唤碧落。”
太后倏地握紧手指。贵嫔花容失色。
南华朝并不盛产宝剑,最有名的有两柄,全为南华陛下私剑,其一便唤碧泉。前朝曾充当过尚方宝剑,斩过亲王和权臣。只是先皇处事过于和缓,在位几十年,从未用过。碧落这才宝剑深藏。谁能料到,今日却能拿在这少年的手里。
众人都瞅着丽贵嫔,丽贵嫔又羞又怒地看向太后,太后冷眼看着院中少年。
瞧着年纪不大,却异常淡定。从她进院,便不急不躁,不惶不惧。话不多说便不露破绽,冷不丁说个一句半句,一招就能拿住要害。她即使是太后,也无法对拿着尚方宝剑的人无端发作。
院中气氛凝滞。
“房中有药。”一个搜屋子的太监跑出来。
药?太后怔了下。
丽贵嫔凑到耳边,低声,“太后娘娘,臣妾听闻这些日子陛下将太医院的圣手们,全拘在百福宫里。难道是专为了给他治病?陛下真是上心了呀。”
天下母亲,都希望儿女和自己一心,断不会容得下别人能越过自己去。丽嫔准确地把握住太后的心思,一句挑拨成功激起火。
太后眼中射出寒意,伸出带着金护甲的手指,遥指顾夕,“近前来,让哀家瞧瞧。”
顾夕未动。
丽贵妃冷哼声含着险恶,“哟,可是恃宠生骄,仗着皇上,连太后亦唤不动了?”
顾夕死死咬唇,强抑着将这老妖婆打倒的念头。若是按他性子,必不会如此委屈自己。可他念头一生,当日在公主府,正君架起刑杖时的严厉告诫,就自动在耳边响起。
身在府中,当守府中规矩,无论是他还是正君,谁能豁免?这话,明显若有所指,此刻,顾夕才意识到,顾正君竟是早预料他会身陷局中,及早提点了这一句。
是为免得让陛下为难吧,正君果然用心良苦,时时为陛下打算。可既然情深至些,为何宁可散功死遁,也不肯留在她身边呢?多日来顾夕一直回避的问题,又不可避免地闯入脑子里。一想到死遁,不免挂牵到赵熙。想起那暗淡脸色,瘦削的面容,顾夕轻轻叹出口气。
不过是些阴私搓磨,他又不是受不起。顾夕这样说服着自己。
可思想上理顺了,人却未必动得起来。雪地里跪了大半时辰,膝盖往下连着小腿都冻木了。疼是来自皮肉,寒气却能入骨。本就是体虚,寒气侵袭,必是病上加病。顾夕想到自己病的日子里百福宫的阵仗,恐怕她回来后又是好一番折腾……他若再执拗,便真是恃宠而骄了,丽贵嫔就这一句说到了点子上。
顾夕微微合目,缓缓提气。丹田内洪潮般的来自一位首尊三位尊者的雄浑真气立刻运转,瞬间运行一周天,阻了膝下的寒气侵袭。温暖的气流,又流进七经八脉,强势驱走寒意。
顾夕这才试着缓缓挪了挪腿。他一动,膝上针刺般疼。可时间不容顾夕再缓缓,他硬气地挺起腰,抬目衡量了一下自己与凉亭间的距离。
膝行……
距离不短不长,却真是折辱人的好主意。
顾夕咬住唇,只行了几步,薄薄的单裤便被石子和冰碴子刮破。
顾夕踉跄了几步,知道这样不行。他咬了咬唇,缓缓地沉下腰,单手撑在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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