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峰诧异地看着顾夕。从未见顾夕用这样的语气讲过话,语气虽缓,却一句扣着一句,倒神似赵熙。
顾夕凝视他良久,淡淡笑笑,“兄长不能据实以告?估计其中曲折也是颇多了,夕儿本不该知道的,对不对?”
“什么话。”祁峰被这一句句顶得够呛,当初顾夕拼着死也要忘却,如果却又执著地要记起,这是怎样的折腾啊。祁峰沉下声,“怎么讲话呢?从何处学得这样阴阳怪气?”
顾夕抬目看他,清湛湛的眸子里写满执意,“那夕儿从前是什么样的?定是乖巧可人的吧?与兄长同事陛下,兄长可曾忌惮过夕儿呢?”
祁峰愣了半瞬,气得扬手。
顾夕不闪不避,抬起脸微闭了眼睛。
预期的一巴掌并未扇下来,顾夕睁开眼睛,看见祁峰痛惜的神情。
“我听陛下讲,还不能想像,原来你真是去意这么坚定?”祁峰一语道破顾夕的心思,“你这么闹腾,自己身子受损,陛下也是夜不能安寝,你到底想要怎样呢?”
顾夕咬唇,别过脸,掩饰红了的眼圈。
祁峰心里感叹,到底本性难移,再吃那药,顾夕还是心软的。刚要安抚他,顾夕却退了半步,沉着声音,“兄长,夕儿说的话,全是真的。”
祁峰皱眉,“什么话,难道我们给你讲的都是假的。”
顾夕摇头,“再重生一回,醒来时,兄长的关切,陛下的疼惜,太后的怜爱,夕儿都能感受得到。前世定是乖巧可人,武功又高,所以陛下喜欢,众人也都跟着喜欢。纵使与兄长……与兄长同事陛下,兄长也未有半丝忌惮。”
他这话说得,祁峰脸上也红了红。
顾夕仔细打量祁峰神情,落寞笑笑,“这些年,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也终于想得明白了些。兄长、林帅都是陛下侍君,却皆不计较弟一人占着皇恩,实际上,是顾念着旧时的情义吧。现如今,夕儿已经不是从前那人,既然忘掉前世,那大家也该一同忘记……”
祁峰反应了好一阵,才琢磨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他震动地看着顾夕,“夕儿,你……岂可这样枉自菲薄?”顾夕这是将现在的自己当成一个玩物自居了?
顾夕抬手止住他的话。祁峰下意识看顾夕修长的手指。顾夕随他目光落到自己指间,“你们都说这双手会舞剑,是剑宗高手,可我现在一丝一毫也想不起,什么剑招,什么内力,全是上辈子的事。为何一见我,你们就要露出这副痛惜的神情?我自己尚不知前尘,又为何一定要为以前追忆?”
顾夕指了指周遭,祁峰这才看见周遭墙上挂着字画,多宝架上摆着不少插瓶,瓶内花枝争奇斗艳,“从前的顾夕也是精通这些吧,我瞅着陛下备下来的琴、书画,无一不精。可如今这双手,不愿摆弄这些……”
顾夕转目看着祁峰,眸光中并没有有祁峰熟悉的,属于剑宗高手深藏不露的英气,清澈澈,像一汪清泓,“我在宫中养伤,这些也是现学的。从前在清溪,先生教我的那些,大概都是以前我会吧,大家便拿来让我再练起来。等我好了,是不是要让我再练成个剑术高手?”
祁峰抿了抿唇,他不得不承认,他是有这个想法来的。
顾夕摇头,一字一句,“看来兄长与陛下一样,是不是都有些恍惚了?再重活一回,顾夕已经不是前世的顾夕,你们总拿着上一世的那个人来看待现在的我,心中只余怜惜。这样的我,不是玩物,又是什么?”
“啪……”祁峰反应过来,一巴掌已经将顾夕打实,顾夕眼前一黑,向侧踉跄一步。
祁峰一巴掌甩出去,已经后悔,上前一步把人扶住。
顾夕脸颊上已经红了一片,唇角微微裂开。他轻轻转腕,脱出祁峰的手掌,微微喘息,“从前的夕儿,不是这样赢弱吧,兄长是不是在懊恼,万不料夕儿如此脆弱,真不该打这一巴掌?”
祁峰的话全被顾夕说完,他一时说不出下言。
顾夕抬目看他,“非是弟自怨自艾。如今兄长面前的顾夕不是什么剑阁高手,不是旧时的人。我想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个。”顾夕撑着站直,长身立在兄长面前,微微抬起下颌,一字一顿,清晰道,“我用了几年时间,认识了新的自己,你们却总要把我拉回前世里。既然已经前尘俱忘,便请收起旧时顾夕的一切。我这样的要求,好像并不过分。”
祁峰用全新的目光打量顾夕,从不知小弟想得这么深,他强迫自己尽量理解顾夕的话,滞了好一阵,哑着声音,“离开皇宫,离开我们,你便是全新的你了?”
顾夕垂目。
祁峰叹息,“你既然想了这么多,有没有想过,作为剑阁高手,能拼着一身的内力,拼了命地救陛下,为着什么呢?”
顾夕全身震了下。
祁峰上前一步,挑起他下巴,看见他眸中的水光,“夕儿方才讲了那么多,又冷又决绝,可是这一层为何没讲?你也想过的吧,当初你是怎么想的,现在你也一定能想明白。”
“你纵使吃了那药,也还是顾夕,是我的小弟弟,陛下心里的人。本性总是难移,当初在卧牛堡,我就跟你讲过,纵使你不想留在陛下身边,也不准你乱闯,我带你回王庭,母亲在王庭想念着你。你难道还想着抛下一切,随风一般消逝吗?”
他轻轻晃了晃顾夕的下巴,怜惜道,“人生在世,总不能一逃了之。你执意要吃那药丸时,我们心软了,让你逃避了一次,可事实证明,我们不该心软的。现在你又要逃?好吧,那药丸虽难得,却也不是做不出来的东西,你若真想逃,明日我便找那药师再做一丸给你服下,你再醒来,重活三世,是否能比现在轻松些?”
顾夕目光被祁峰禁锢,大滴的泪,扑簌簌落下。
祁峰心里长长叹息,将顾夕揽在怀里。顾夕的心思,他完全明白。正如当时他拼了命地要死遁是一样的。
当初正君死遁,顾夕义无返顾地配合着他,助他成功。如今顾夕这样哀痛,可他真的做不到当初顾夕那个程度,他不能帮顾夕离开。
唯有逼着顾夕,或是承诺留下来,或是同意随他回王庭。顾夕啊……祁峰紧紧揽住怀里发着颤的人,心里又涩又酸。世事轮回,却逃不过一个命数。当初十七岁的少年,牵着马站在公主府阶下时,就已经注定了他一生的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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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太子宫中。
赵崨凝着眉,坐在案后,整晚回味白天在内后宫的事。越想越觉得不安。
父后回来了,母亲多么高兴啊?如果这一次父后使母亲又怀了孕,那他的地位就危险了。
“母皇只有两个皇子……”他突然抬起头,目光里闪着锐光,“如果她从此再无嗣,是不是我就得救了?”
赵崨打定主意,扬声,“来人。联络清溪阁,我要见顾侍君。”
目前,最能干扰母皇心思的人,就是顾夕。只要顾夕那边不定,母后就无暇顾及太子之事了。赵崨像溺水的人,执著地抓住一棵稻草。他需要搅乱局势,而唯一的希望,只有顾夕。
深夜。
一个修长的身影,站在长巷最僻静处。正是顾夕。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一处角门闪身进来。
顾夕微微簇眉,急切低声,“太子殿下,为何还不听圣命……”
赵崨不待顾夕说完,就摘下风帽,露出面庞。顾夕看了他一眼,便垂下目光。
赵崨淡淡笑笑,“顾大人也看见了,我一天一天长大,肖似谁呀?连父后也厌了我,撺掇着母后要贬我太子位,发配边疆呢。”
顾夕皱眉,“太子殿下不可听信小人挑拨,中宫大人怎么会……”
赵崨抬手止住他话,“不是谁都同大人一样,无欲无求。中宫大人是燕帝,他不能不留嗣,我不是他亲子,试问纵使他放心让我留在太子这个位置上,他的王族能容?”
顾夕皱眉,“你是华国太子,燕国内政离你甚远。”
赵崨摆手,“燕国早晚归于华国,两国的事都该孤操心。”
顾夕震动,“你是这么想的?”
赵崨点头,“现在燕华两国是姻亲之国,可谁能保后世之事?必要合成一个大国,才能更强大。”
顾夕抿唇看着这样异常坦白的太子,隐隐感觉他已经有了决定。他焦急地拉住赵崨,“崨儿,陛下从公主摄政王,一步步走到顶峰,其中多少历练,并不是在深宫玩弄权谋,就可以成为中兴之帝的。你还小,该多修自身,不该这样想事情……”
赵崨甩开他手,小小的脸上全是冷意,酷似顾夕的漂亮的眼睛里,噙着的泪,倔强的在眼圈里打着转,拼命噙着不掉下来。这样的孩子,让顾夕的心又软起来。
“好吧,你讲,要怎样你才不再折腾?”像天下的慈父一样,顾夕再一次让了步。
“什么父子亲情,生父养父,都是一样的只为自保。把我抛下倒让你们省心。”太子恢复了小孩模样,小声嘀咕,大眼睛里的泪盈得满满的。
顾夕看不得孩子这样,软下声音,“太子殿下不必自危,是要我离开吗?我已经答应你了……”
赵崨等的便是这句,挑眉道,“立时?”
顾夕心寒至极,立时?难道是要他自裁吗?
赵崨也意识到这话有点过头儿,叹道,“也是儿臣一时慌了分寸,母皇已经起了意,儿恐怕马上就会被贬,父侍一心回护儿臣,便救儿臣这一回吧。”
顾夕看他唱作俱全,更是心寒,“陛下连诞两子,又有朝政拖累,身心俱疲,后宫不宁,她更寝食难安。这半年,我疏于照顾她,便也是为着与太子的承诺。若是我死,能解困局,便不必煎熬陛下这么久了。可是这样不成……”
宫中无故死了顾夕,赵熙得是什么反应?赵崨明白顾夕的意思,方才的戾气撤了撤,抿唇不语。
顾夕叹了口气,“我不在了,你们可否如从前般母慈子孝?”
赵崨的脸色地黑暗里红了红,强自嘴硬,“自然,儿臣孝敬母亲,不敢有半分疏忽?”
“也友爱兄弟?”
“嗯。”
顾夕长长叹气,“诺不轻许。”
赵崨挺了挺胸,“自然是能做到才许诺。父侍也许了诺的。”
“好。”顾夕眨干眼中的湿润,诺也不能轻信,可他没有办法制衡太子,只有一退再退。
他看着小小的孩子,心里一阵阵揪痛,半晌,缓下声音,“太子殿下生于皇家,眼中只有江山权柄,陛下也是这样长起来的,自然知道你在想什么?所以你只有真心改过,她才会信。”
赵崨不作声。旁人看上去的过错,他却不这么想。母皇也是这样长起来的,她成了皇上,便一切都不是错了。他也要走这条路。
顾夕抬目看远天,赵熙那关切的双眸,又映在他脑子里。他虽重活一世,却忘不掉刻骨的爱意。这半年,他想她,却不能亲近,无非是为着让她有个安稳的后宫,安定的朝局。他已然武功尽失,前尘尽忘,却享有她的宠溺。他总想起卧牛堡他醒来时,那双关切的眼睛,含着血丝儿,含着泪滴,却有最欣喜的笑意。
顾夕长长叹息。帝王之家,何其不易。当初自己何其任性,救活陛下,为何还要留嗣呢?这一丝血脉相连,让顾夕束住自己的手脚。顾夕苦涩抬手,轻轻抚了抚孩子的脑袋。两人从未如此亲近,都是一震。
赵崨笼在顾夕的气息里,又温和又清新。他死死抿着唇,保持一线清明。
顾夕最后拍了拍儿子的小脸,“无论嫡庶,都是陛下的亲子。中宫大人亦会善待你。你……好自为之吧。”
“……嗯。”
顾夕怅然转身离去。身后,他的儿子,渐行渐远,他也将他的爱,拉离自己,为了赵熙,为了她更好,所以,他必须离去。
赵崨看着顾夕的背影。那个光华如月的男子,真可惜了,忘了前世又没了宗山这棵大树的支撑,无权无势,关在后宫哄母后开心还能得用些。若是他一早就知道顾夕是这样温和的性子,便该利用他替自己在母后面前固宠。他确实犯了严重的失误。
可是现在,他对顾夕又有了其他的用处。顾夕私自离宫那一天,定是宫中最乱的时刻,他要在那一刻出手,断了母后再怀嗣的可能。
“母亲,不是儿臣忏逆,儿臣自认长大后可以成为好皇帝,所以您别再给儿臣添弟弟妹妹了。皇家多子,实不是幸事。”
赵崨在冷风里,发着抖,泪水哗哗地淌个不停。
第73章 清溪(六)
宫中藏书阁。
顾夕已经埋头在这里好几天了。
赵熙得报这情况,沉吟了下。顾夕可以活动的天地很有限, 只在外后宫自己的院子里还有太后宫中。真如太后说的, 别憋坏了他。于是赵熙派了些侍者,伺候好顾夕, 别冻着饿着累着。剩下的随顾夕高兴。
阁中书目繁杂,顾夕投身入书的海洋,无人知道他都翻看了哪个架子上的哪类书籍。
这已经是第三日了。顾夕坐在书阁临窗的桌前,手里翻着一本宗山的典籍。
顾夕凝眉细看, 体内气息流转,他微微闭目,体味着。
……
五日后, 夜。
宫城一隅,幽静深巷。
顾夕在寒风里,负手独站高墙下。与宫外街市的一墙之隔的外面,人声车马声白日里隐隐可闻,现在夜深了, 外面一片寂静。
顾夕抬目打量了一下高墙,高约两丈, 是这座宫城最外围的屏障,又高又厚, 顶上有琉璃瓦, 尖尖的瓦纹在月光下闪着锐利的光。
出神地看了一会儿, 夜风也更紧了, 满园都是沙沙的风吹叶林的声音。顾夕再不犹豫, 撩长襟,后退几步,猛提了口气儿,足尖轻点墙面,凭空而起。宽展宫衣在寒风中飘飘然腾起,仿佛大鹏振翅,几步起掠,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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