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很惊讶,赤苏这样随性的孩子,怎会有这样老气横秋的想法?
赤苏认真地解释道,“年前爷爷去世时,我也受了很重的伤,若不是先生施救,又送我到宗山养伤,我恐怕也死了……大丈夫当讲信义,我答应爷爷和先生了,既入宗山,再怎样,也不会反悔的。”
“喔,是你师父救的你,倒是该报答。”太后把先生听成了师父。赤苏想起先生嘱咐他不可对别人提及的事,便也没去纠正太后。
他出了一会儿神,叹气道,“那个宗山,其实一点都不好。听说建派数百年了。房子一片连一片的,占了好几个山头。里面的尊者们都鼻孔朝天,傲气得不行。宗山山脚下,酒楼连成片,每座酒楼前的拴马柱密密层层的。天天都有华国各地的达官显贵们,带着成车的金银珠宝,携着子弟们来拜山,络绎不绝,闹闹营营……”
太后皱眉,原来宗山也不是清静之地,世外桃源。看来夕儿也好,赤苏也好,这性子的孩子是待不惯的。就像宫里,繁花锦簇,光彩耀眼,却也是闹营营的是非地。可她毕竟住了一辈子了,还有女儿留在宫中。太后想着想着,就有些伤怀了。
“赤苏,哀家想回宫了。”
“回呗。”赤苏无可无不可,在哪里都是医人。
太后叹息道,“你不知道,前几日宫中最忠心的一个老宫人死了。”她想到赵忠,颇为惋惜,“皇帝身边连个能信任的人也没有,哀家得回去,替她看着后宫。”
“还有,皇帝的病,回京了,赤苏就抓紧治吧。”太后殷殷地看着他。
赤苏认真地点头,“您放心。”
太后中毒深,日子久,人又虚弱,所以不能除根。陛下要好些。赤苏决心回去后,加紧研究药典,把陛下当成他入京后的第一个难症。想至此,赤苏满脑子被各色古方药典占据。他顾不上和太后说话儿,赶紧回去扎进他的屋子里钻研去了。
第58章 药王庄(一)
太后在茂林养了大半年的病,终于回到宫中。正值团年, 内外后宫皆张灯结彩, 整个宫城都喜气洋洋的。
守岁那一夜,赵熙陪着太后用了晚膳, 嘱咐太后早歇着,今年不要守岁了,这才出来。华年旧俗,团年这一天皇上要在城门前与万民同庆。
赵熙一路走出后宫。
下了一天的雪, 整个宫城都被厚厚的雪毯覆盖,软软的,绒绒的。赵熙下了辇, 一路踏着洁白的雪,走出一串脚印。转过甬路,前面有一片梅林,虬枝伸展,墨梅吐蕊, 素雅如画。
赵熙眼前有些迷离。曾经梅树下的少年,长衣衬着雪色, 素指折梅,回眸冲她展出明亮笑意……如画如梦的往昔啊。赵熙抚着心前, 眼睫全湿了。她示意众人停下, 独自走进林中。
众人等在梅林外, 好一会儿, 陛下走出梅林, 手里拿着一枝雅致的梅枝。
“回去插瓶子里。”赵熙吩咐。
“再给太后折几枝送过去。”
宫人们接过梅枝,赵熙回头,看见她的中宫已经站在内后宫门前等着她了。
今日祁峰着正式的礼服,作为中宫,他得陪陛下一同登上城楼与民同守岁。
见赵熙走过来,祁峰撩衣跪下,“参见陛下。”
“地上凉。”赵熙将人从雪地里拉起来,弯腰给他掸裤腿,方才一跪,膝上湿了一片。
祁峰赶紧往后躲了一步。这里是内后宫的大门,这样轻狂,他是嫌太后最近没收拾他吗?
“回宫换换。”赵熙道。
祁峰摆手,“无妨。”
赵熙摇头,这是冰水,刻骨的寒,她拉着祁峰上辇,“今冬太暖了,雪都没占住。看似雪堆住了,实际上一碰就化了。”
祁峰微微皱眉。
“暖冬,来年牧场上虫灾恐怕要泛滥。”赵熙道出祁峰心里的顾虑。燕还不是畜牧为主,千里草场,暖冬对草场的伤害还是很大的。祁峰是燕祁帝君,自然要忧心民生了,“年后就回王庭去,开春的事情还是要布置布置。”
祁峰愣了下,“可以在这里下旨回王庭,布置方略。”事实上他已经开始这样做了。
赵熙摇头,“你是帝君,民生艰难之计,怎能不与民共度难关?”
祁峰驳不回去,垂下目光,“想……待到开春,行不行?”
那时,寒冬已经过去,赵熙身上的寒毒或许就能好过些。祁峰抬目,目光湿漉漉的。从那次去茂林接她回来,她便不再近他的身了。祁峰想到可能团年后就会被她要求着回王庭去,心里更加忧虑,他就在辇上,在宽大的袖子下面拉住赵熙的手。
赵熙在袖子下面握住那温暖的手掌,心里也开始发涩,“团年后,你便启程吧。回去后,多制方略,任用贤能,心怀民生。开春前还要多屯粮,我会调北江的粮仓,取道离风口送到你的王庭去。”
“谢陛下。”
赵熙拍拍他手背,“你尽放手去治理王庭吧,身后有朕,整个华国都是你的后盾。”
祁峰眸中全湿了,“嗯。”
“别担心朕。”赵熙安慰担忧的中宫,“赤苏已经同朕研究过药理了,他的方子还是可行的。朕准备团年后,就试试呢。”
祁峰点头。那个赤苏,医治太后的大功之人嘛,现在入后宫已经不用礼监司的牌子了。
“别担心了。”赵熙见祁峰情绪不怎么高,安慰他,“边境有动荡,年后我就去巡边。”
祁峰心疼地叹息,巡边,虽然可能在边境接到她,再见面固然是好的。可是北边境是苦寒之地,怕她受不了。
帝后二人在宽大的袖子下,拉着手,一直到了宫门。龙辇和凤辇是分开的。二人分开各乘一辇。城门缓缓打开,满城华灯,众民欢庆,一副欢腾守岁图,在眼前徐徐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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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祁边境草原。
零星的雪花从天明便开始,至正午雪势愈大。一望无垠的枯草被纷纷扬扬的银白色覆盖,劲风不时卷过,厚厚的雪被又平地扬起来,在天地扯起雪幕。
赶来与陛下会合的崔是站在行营前的高坡上。
“是不是被雪阻住了?”偏将在一边小声猜测。
崔是脸色凝重,今冬过暖,大雪覆盖的并不是冻硬的土地,这样的情形,最怕坍塌和滑坡。
“寻干柴,入夜后就点几大堆篝火。”崔是传令,“现在寻风干的牲畜粪,先点起来,烟雾越大越好,目标明显。”
要以狼烟示警?偏将迟疑道,“毕竟是燕祁境内……”
崔是摆手道,“哪还管得了那些?祁中宫也在往这里赶来会合。他接到示警,可以随时调动燕祁兵力,咱们一齐找呀。丢了陛下,咱们何以向全华国人交待?”
崔是抬目看了看铅云密布的天,估计今夜会有大雪,他焦躁地低吼,“赶紧点狼烟。”
不多时,在漫天雪幕里,一道狼烟冲天而起。浓黑的烟气,在渐强的风势里,并未形成冲天的烟柱,但也足够方圆十数里可见了。
崔是派人向四个方向找寻陛下踪迹。自己亲自引了人,策马向东北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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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雪幕。
赵熙带着一队人,遁着纷杂的马蹄印,在雪地里艰难前行。
追踪着这个马队已经行了几个时辰,风雪渐大,刚踏上的马蹄印子,迅速被雪覆盖住。若不是赵熙有丰富的野外作战的经验,几乎跟丢了。
“陛下,雪太大了,先避一避吧。”武卫长过来劝。
赵熙全身都披着寒气儿,眉毛,睫毛上全是冰碴,她把面巾往上拉了拉,只露出眼睛,“这马队定是在草原里走惯了的,这么大的风雪,不躲起来,却拼了命地赶路,定有蹊跷。”她环顾了一下白茫茫的混沌周遭,淡淡哼了声,“他们不怕,咱们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又有什么可怕的?”
武卫长被赵熙几句话驳得没了声音,只得冲侍卫们摆手,令集结过来,护紧陛下。
赵熙提了提缰,跨下骏马长长嘶鸣了一声,抬起前蹄,露出肚皮以下的长毛,都冻成了冰棱。赵熙从腰袋中掏出一马糖块,喂给马,拍了拍它鬓毛,“出发。”
一马当先,冲上坡去。侍卫们紧紧跟随,马队瞬间提了速。一鼓作气冲上高坡。
“追上了。”武卫长喜道。
坡下,避风处,真有十几匹骏马,皆未佩鞍。散站在坡下。想是跑了一上午,马儿都累坏了。背抵着风,用蹄子正刨雪下的草根吃呢。
赵熙从马上站起来,向四周望,“赶马的人呢?”燕人爱马,都到草原边上了,岂有丢下马,独自离开的道理,“给我找,务必将赶马人找出来。”
“陛下,您瞅?”武卫长拉着一匹上来。马臀后的印记非常清晰。
“果然是军马?”赵熙冷哼。她伸手从搭袋的马背上掏了掏,是一袋子的馒头,已经冻硬。人走得匆忙,连食物都不带?“四下去找,务必把人找回来,没跑远。”
她居高临下,环视山脚,忽然眼睛一亮。果然一个人影,骑在马背上,没命地往山谷里逃。
“围了。”赵熙拿鞭梢向那方向一点。
侍卫们立刻催动坐骑,冲下山去。
赵熙驻马高坡,看着众侍卫从四面包抄过去。那个骑手左突右突,均无法突出精锐暗卫的包围圈。赵熙在高坡上一声低喝,众暗卫得了号令,都从马上站起来,围着那骑手,包围圈一下子缩小。
那骑士眼前都是鞭影,刀影,眼前一光,人就坐不稳马背。被武卫长探手抓住后背,一带,人就被揪过去,倒按在马背上。
众暗卫得了手,策马驶回高坡。
武卫长将人掼在雪地里,赵熙催马踏前一步,马蹄轻轻一带,便踏到那人背上。踏得不重,神驹自有数,但那人已经是受不住,哀叫起来。
“何人,为何偷贩军马?”
那人被追了一上午,以为是马匪,殊知弃了马也不成,人到底是给捉了回来。听为首这人语气,明显是官家之人,那骑士心知今日是死到临头了,拼命哀求,“小的就是一个马贩。现今天冷,草料不足,边军却得不到退兵的令儿,马儿都养不活了,便贩与小人们这等马贩。小人真不是偷运军马呀。”
赵熙沉声,“哪个堡的?”
“前面土城的。”那人又冷又怕,发着抖道,“边境百多个堡的边军,都是这样的。马贩子穿梭在草原上,无非是给战马找个出路,不然冻死饿死,明年开春,边军无马可用,也是死罪。现今换成银钱,明年开春,也好买新马呀。”
赵熙凝眉。武卫长倒是在一边感叹,“边军不易呀。”
赵熙横了他一眼,“军马是军士的性命,虽是天寒地冻,养马不易,但若是各堡开了私贩军马的口子,必会引起乱子。其中滋生多少贪腐之辈?边防岂不是要溃了?”
武卫长忙抱拳,“是,末将受教了。”
赵熙摆摆手,毕竟都是近身侍卫,于行军打仗,还是不在行的。她指着那人,“来人,将这马贩,带回营,待祁中宫到了交给他,他自会明白该如何处理。”
“是。”有四个侍卫分出来,提起那人按在马背上。另几个人驱着马队,投风雪中而去。
赵熙驻在高坡上,看着马队走远,却久久不语。
“陛下?”
赵熙摆摆手。入眼四方,均是白茫茫的。在这方荒原,这样的马贩何止千百人。方才一路追下来,她心中竟隐隐地有些希翼。马队规模不大,骑手似乎也是单枪匹马,若真是夕儿,该有多好啊。他说过,想在草原做马贩的。兴许是他呀。一路追下来,这样的想法一度弥漫了她整个心头。直到看见弃马而逃的骑士的背影。终不是那个挺拔矫健的小子啊。
一年来,赵熙的失望,何止百次。
自从宫变后,南华实行了有史以来最严格的户籍制度后,游侠散商几乎绝迹。在这种制度下,顾夕想无声无息地隐居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即使她派出大批人暗访,都未寻到顾夕的影踪。
夕儿不在华境,也不是燕祁。或许他就在两国边境,这三不管地界?赵熙觉得胸腔里的心跳得厉害。她使劲眨干眼中的雾气。
停了好一会儿,雪又大起来。
“撤吧。”赵熙拉转马头,正要下坡,突然觉得脚下微震。
她警觉地四下观望。雪势很大,可刚下半天,倒不至于雪崩滑坡。不过这山一面坡峭,又没植被,或是土石松动,也未可知。
“都站下。”赵熙抬手。
她警觉地听了听风声,脚下的震动愈加明显,暗卫们都警觉起来。
“陛下……”武卫长刚要说话,脚下突然大震,剧烈的震动让所有人都踉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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