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熙心中计议已定。她坚定地说,“试吧,不会失败,夕儿挺得过去。”
顾夕轻轻合上长睫,面上一片安定。
老御医惊讶地看着这个少年,眼里也蒙上雾气。
只要病者不怕,皇上不怪,他还有什么顾虑,活到这样一把年纪,怎忍心看着这样一个明丽的少年,哀哀死去?
顾夕于半昏迷状态,沉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
小腹,一股柔和的真气,缓缓注入。
明显不是和宗山一个路数的内力,顾夕睁开眼睛。
赵熙单手搂着他,另只手按在他小腹上,正缓缓吐纳。
“不,不行。”顾夕大惊,挣扎了一下。
赵熙一震,睁开眼睛,“宗山的师父们还没到,我先给你续内力,你若觉得难受,我缓缓的。”
“不行,不要……”顾夕颤着抬手想抗拒,被赵熙按住。
“没用的,白连累你。”顾夕眼角浸湿,颤着声音。
“我知道,聊胜于无。”赵熙知道他在挣什么,缓声安慰。“师父们马上就到,我怕你撑不到宫里。我先来,不会散功,不会受伤,你别担心。”
顾夕看着赵熙明显瘦削迅速苍白的脸色,挣着摇头,“不用,真的不用。”
“别说话,省点力气。”赵熙冲他露出个安慰的笑意,便闭上眼睛,凝神聚气。
顾夕的泪哗地涌出来。下腹,一股陌生的纯净内力,缓缓注入,如石沉大海般,又悄无声息。
聊胜于无,却是她唯一能做的。顾夕无法阻止,却也明晰她心意。
“放心,我能挺住,我保证。”顾夕泪眼迷朦,沉声保证。
“嗯。”赵熙吐纳了一口气,微微翘起唇角,“好,咱们一起努力。”
顾夕长长吐气,合上眼睛。他能做的,只有努力平和气息,凝神聚力。他必须坚持活下来,才能救赎赵熙满心的痛和歉意,否则,就是在这颗已经痛碎的心中,又添伤痕。
再醒来,已经是宫中。
皇上的寝宫设在百福殿。很是清幽的一处,而且临近勤政殿,办公方便。
顾夕在一个艳阳的正午,睁开了眼睛。
老御医被仆从搀过来时,激动得老泪纵横。
“小公子,总算醒了。”
顾夕虚弱地抬抬手,想坐起来,小腹撕裂般地疼。
“内脏受损,圣手说需要把受损处弥合。”一个声音从身侧响起。顾夕侧头去看,一身明黄龙袍的赵熙,含笑站在那里。
“听到信儿,皇上就从朝上下来了。”赵忠也喜泪纵横。
赵熙走过来,身上还带着朝堂上指点江山的气息。她坐在顾夕床沿,熟谂地替他拭了拭汗,又接过侍者手中的药,拿勺喂了顾夕两口。
顾夕茫然咽下。
其他人鱼贯撤去。赵熙自己起身脱下龙袍,露出内里常衣,松泛了一下,坐回来笑道,“可算醒了。”
她扶着顾夕坐起来,顾夕顺着她指点向身下看,一块白纱布覆在小腹上。赵熙小心地替他揭开,露出寸长的伤口。
“破开小腹,寻见内脏的伤处,圣手替你弥合了。”弥合了伤口,便整夜高烧,昏迷了五天,才苏醒。顾夕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这道疤会淡下去,我着太医给你配药粉了,等伤好了,每天涂抹,便会平复。”赵熙瞧着顾夕玉质一样的肌肤,颇有点可惜。
顾夕注意力被吸引,颇好奇地瞅着自己腹上的那道伤痕,“里面也有这样的一道伤口?”
“……”赵熙滞了下。
顾夕转目看他,方醒,他清亮的眸子里,星光点点,映着午日艳阳,分外光彩。
“对不住。”赵熙垂目,替他掩了掩被。
顾夕怔住。
对不住这三个字,他莫名地羡慕赵熙可以这样坦荡地说出口。他更渴望对她说上这么一句。
赵熙不是个狭私的人,但几次失控,皆为着同一件事,顾夕虽没有经验,也知道这件事牵扯之广。他垂下目光,只得不语。
赵熙垂目打量顾夕的神情,猜他心里还是有些介意。毕竟自己两次失控,伤他很深。
不过这些天,她已经做好决定。以后都不能这样失控了,并且相信自己有自控的能力。所以虽然没得到回应,赵熙还是颇乐观地拍拍他手背,“好好养着,御医圣手都调配过来了,紧着你用。”
顾夕吓了一跳,张大眼睛看她,“咦,不用吧,都快好了。”
他突然扬起的眸光仍旧澄澈清明。
赵熙微簇了簇眉。看着这双清澈明透的眼睛,她忽然强烈地意识到她方才猜的不对。正沉吟,赵忠恰好进来伺候。赵熙往旁撤了几步,让出位置。
赵忠亲自端了面盆水,绞了面巾,要替顾夕擦身。
赵忠是总管,不该干这活,何况还当着赵熙,顾夕使力抗拒。
“小爷,您消停些吧,看抻了伤口。”赵忠低声劝,不由分说,去掀被子。
“圣手说了,下腹伤口直达内脏,得时时清洁。”赵忠不放心假手于人,这些天一直亲力亲为。
“哎,不用不用。”顾夕涨红了脸。
赵忠回头瞅了瞅赵熙,笑得一脸了然,“小爷这是害羞呢。其实有什么必要呀。当时你昏迷着,圣手用刀破腹前,清洁的活计,都是陛下亲手,老奴我都抢不上……陛下手稳呢……”
“啊……”顾夕茫然一瞬,下意识探身往下看。被子被掀开,裸着光洁的腿,下身光洁……顾夕羞惭的把头扎到枕头里。
赵熙负手,摇头失笑,“捡回小命就算万幸,身体不过皮囊,有什么在意?”
顾夕脸烧得通红,心里更不服气。正如当日正君当众令他去衣受责,也是这般云淡风轻。想是你们没受过,才这样不在意。他把身子转向床里,不再理这两个人。
赵忠喜气洋洋,全不顾顾夕的波动心理,见人转过去,就从后背擦起。顾夕不胜其扰,干脆闭目。
赵熙哈哈笑起来。
转目看向窗外,天色正明,艳阳高照,大晴天,映着好心情。多日来的阴沉,随着这个小家伙又欢蹦乱跳,一扫而净。
折腾了一会儿,侍者终于送进药来。
顾夕被从被子里挖出来。他不情愿地捧着药碗,瞧着老御医,“大人,喝了药还要睡吗?能不能别加安神药?让我醒会儿吧。”
“多休息吧。”老御医示意他趁热喝。
顾夕叹气,没什么精神头的一口口咽药。
赵熙被他的小样逗笑,笑道:“你是不是饿了?”
顾夕惊讶地回头,一脸你怎么还在这里的表情。
赵熙负手走过来,“瞧你睡下了,我再去前殿。”又扬眉指那碗,“你肚子里有伤,圣手说不能吃饭。这是上好补药,喝吧,聊剩于无。”
聊胜于无,这话如此熟悉。赵熙瞧着顾夕又垂下头,心里感叹不己。
她垂着眼睛,看了顾夕半晌,缓缓抬手揉了揉他头顶。
顾夕抬目看她。
“对不住。”赵熙轻轻叹气。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如此说。
赵熙摩娑着顾夕的后颈,轻轻拍了拍,“对不住,夕儿心里难受吧。哪怕提起都心痛的,我尚且如此,却没能体谅你。”
顾夕咬紧唇,无言以对。
药力上来,顾夕向后缓缓倒去。赵熙接住他,平放床上。
一个老者进来。
“法正尊者。”赵熙冲他点头,再次让开床前的位置。
宗山共有尊者八人,首尊居其首,其下七人各辖一阁。法正也是个出家人,所辖正是地阁。
法正见了礼。便探手试顾夕的脉息。
“还睡着?”法正遗憾道,“若能醒着,输内力时才知深浅。”
“好,下次,让他醒着。”
法正点头,坐好,谨慎行功。
今天是第五天,法正已经耗了五天。运功一会儿,他的脸色开始灰暗,额上有汗滴。
赵熙默默看了一会儿,走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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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熙负手走在阳光里,明亮的日光洒在她肩上,映着明黄的金龙仿佛绕身腾起。道旁的人纷纷跪伏,膜拜他们南华的真龙。
殿前,一些大臣正候传,按品排序,跪在殿前的青砖地上。
赵熙经过时,大臣们皆山呼万岁。赵熙面上一片沉肃,王者之气,沉沉溢出,让所有笼罩其中的人,深伏下身。
“候传……”有内侍扬声,赵熙脚步不停,进入殿中。众臣在她身后山呼万岁,整肃跪正。候传的牌子,会在过一会,一块块递出。他们就有机会向陛下陈述自己的主张和政绩了。
赵熙走进殿中,一个暗卫已经候在那里。见她进来,单膝跪下。
“光华、未然、伯涛三位尊者,会在今夜,三日后和五日后相继赶到。”暗卫叩禀。
赵熙宽坐在案后,“做得好。派人在城门守着,人到了,无论何时,都开门迎进来,直送入宫中。”
“是。”暗卫叩首,膝行退出。
赵熙松了肩,长长舒出口气。
法正已经耗了五日,强弩之末。其他尊者赶来正好接手。此回,她调了宗山四名尊者,用意其实并不单纯。
这要从她初登基时计议。当时新皇颁布的圣旨里有一条就是倡导宗山和其他江湖门派中成名弟子入军中效力,并许以官衔。因是刚结束了一场抗击外族的战役,国民正群情激动,令一出,众多好儿郎皆纷纷投身军中。
她这一政令,其实大有深意。不仅充实军力,还从根本上瓦解了江湖势力,杜绝了游侠以武犯禁的旧习。
她又借势重下严令,有田者终生不可离开故土,弃田而走者以杀头罪论处,亲族连坐。若有经商、考学、探亲,需离家外出,跨郡县者,必有保人,还需到官衙领取路引,上面写清何时,去哪里,何时归。若逾期不归,或是中途去了别处的,需重置路引,否则重罪议处。
此令一出,各郡县即重整户籍,查出不少流窜之民,还有周边国家潜入的细作,皆拘捕以充役。各地流民绝迹。
更重要的收获是,她的一系列举措,隐隐将整个江湖,把控在手中。
她此次就是动用了宗山多位尊者救治顾夕。
宗山首尊一身功力,皆导在顾夕经脉中,若不赶紧纳气归息,便是要终生受它所累了。可观顾夕,对这件事可以说是相当抵触,借病着,尽是拖延,不肯调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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