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自己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赵启悠闭上眼睛,又是有人端着一碗汤走到自己的面前。
这是第多少次了?只要喝下这碗汤,他就会肠穿肚烂而死,死前,他还会看见自己的皇嫂穿着龙袍。
掌心不知不觉又出了汗,赵启悠睁开眼,又喝了一杯水。
“幸好,幸好是做的这个梦。”
赵启悠对自己说道,他长出一口气,又躺回到了床上。
自从来了北疆,见到了定远公卫蔷,除了这个纠缠他多年的噩梦之外,赵启悠又开始做新的噩梦。
皇嫂穿着龙袍毒杀他这种古怪的梦做得久了,他苦中作乐安慰自己,这种事情终究还是不见端倪的,只要他一直躲着皇位走,哪怕自请废为庶人,也总能保了一条命。
在赵启悠新的噩梦之中,镇国定远公一人持她的那长刀骑着一匹黑马浴血冲进紫微宫,将一人砍杀在刀下,那个人被砍下的头颅翻滚在地上,一会儿是赵启悠父皇的脑袋,一会儿是赵启悠皇兄的脑袋,一会儿是赵启悠自己的脑袋。
刀上的血凝了一层又一层,定远公血痕满面,却还在笑。
唯有一双眼睛冰冷刺骨,露出浓浓的杀意。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个噩梦。
正因为知道,才让赵启悠更加惧怕。
从他看清了定远公的真容那一刻起,他心中就被惶恐和畏惧塞得满满当当,再不露一丝缝隙。
因为那张脸,他见过。
八岁时,他还住在宫里当他的小皇子,为了能找个地方偷偷读书,他爬到了九州池的一棵树上,在那,他看见那张脸从树下走过。
十四岁时,当皇帝的人已经换成了七皇兄,因为各位兄长造反之事还未彻底平息,七皇兄让他暂住在九州池的别院里,那一日他也看见了那张脸,那张脸六年间仿佛也长大了,依然是美的。
赵启悠不小心就记住了那张脸,记住了那个让他父兄两代都小心珍藏在后宫的女人。
直到来了北疆,直到他捧着圣旨走到那个平平无奇的院落里面对着镇国定远公,他才知道自己两次所见的到底是什么。
那不是一如何明艳好看的张脸。
而是一个会让整个大梁皇室血流成河的秘密。
第135章 难眠 “哪怕,哪怕再给我三年,我也……
听说圣人夜里睡得不好,才三更天,皇后就裹着一件大氅坐着一辆红皮镶金的宝车到了大德殿。
天还是黑的,大德殿里灯火通明,石菩瘸着一条腿为皇后奉上了圣人今日吃过的药。
皇后看了看,交给了御医。
“圣人,您可觉得好些了?”
赵启恩瘫坐在床上,自从停了之前的药,他的气喘憋闷之症每况愈下,手抖的毛病也未见好转。
石菩端了汤药要给圣人喂下,皇后抬手要接,若是从前,石菩还敢先看向圣人问问意思,如今已经是不敢了,双手将药奉到了皇后的手中。
皇后拿了药,先自己喝了一口,皱眉道:“我尝着汤药比从前的多一分甘味,是你们又加了甘草,还是添了生地的分量?”
御医肃手站在幔帐之后,小心说道:
“回皇后娘娘,是多加了一钱生地黄,圣人阴虚内热,才会有多梦多汗之症,地黄能补阴虚,刚好对症。”
看着碗里的勺子,皇后笑着对圣人道:“圣人,我喂您吃药。”
圣人从梦中惊醒,还有两分心悸,一双手颤抖不休。
他看着皇后,慢慢张开口,让皇后喂了他吃药。
将药吃完,已经快到四更天了,皇后解了发髻取了热巾为圣人擦去了身上残留的冷汗,又将他的手抱在怀中摩挲到不再颤抖。
石菩在一旁看着,慢慢移开了眸光。
从圣人上次突然病重到现在,皇后对圣人的照料尽心竭力无一日懈怠,圣人怕皇后知道他真病之后生出违逆之心,如今看似还没有。
倒有几分像是将圣人当了儿子。
此话大不敬,石菩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可自从皇后知道了圣人病重,这幅架势,真的有些像石菩印象中自家阿娘。
只可惜,圣人是不会让皇后生孩子的。
这般想着,他的眼睛又低了一分。
上朝时间将至,飞香殿的宫人将皇后的衣袍带到了大德殿,皇后匆匆换了衣服,便去上朝了。
圣人双眼已经阖上,仿佛睡了过去,石菩正想命人解开幔帐,却听圣人轻声道:
“山斋院里那个女人可藏好了?”
石菩看看左右无人,凑近一步道:“圣人放心,海棠已经移栽去了别处。”
“嗯。”圣人幽幽地出了口气,“此事绝不能让皇后和尚书令知道。”
“圣人放心,奴婢知道,皇后就算查完了山斋院,也只能查到一个琴娘子。”
为了不让人知道山斋院里到底藏了什么,石菩可谓是煞费苦心,他四年前就从南吴的金陵秘密弄来了一位琴娘子,山斋院里里外外都是他亲手调理出的,绝不会有差错,皇后查来查去也不过是能查到琴娘子而已――圣人在后宫豢养了一位南朝的妓,算是私德有亏。
圣人点了点头。
他的眼睛还是闭着的。
“我有些后悔,上次定远公孤身还朝,明明是绝好的机会,我怎么就错过了呢?我那时想用那把刀,我用她训诫了皇后,用她折损了世家,接着,我便该……”
这些日子里病着,圣人一次一次回忆定远公在朝时的种种,他是想让定远公成为众矢之的,恰逢蛮族刚败,明明是绝好的机会,可怎么定远公回朝之后东一刀西一刀,自己就安然无恙呢?
“天下第一凶刀,真的,太锋利好用了。”
用着便忘乎所以,以为自己真的将一切都把握于指掌之间。
“之前我与你说过的那个韩熹,现在如何了?”
“回禀圣人,按照您的吩咐,借着他应对有功,将他升为了门下省给事中。”
“好,让杜晓参奏定远军据城不出,然后让韩熹上奏,既然朝廷的军队与叛军一直僵持不下,就让定远军继续出兵,他们不是让护国节度使和金吾卫让路么,让,我封了定远公是洛阳防御使,她就该调度周遭。”
“圣人?”
“密令在许州的忠武节度使北上拱卫洛阳。”
“是。”
“若定远军一部打赢了叛军,就让他们的将军入京受封,听说两个将军都是女的,就让皇后亲自给她们封赏。”
说完此句,圣人突然睁开眼,看向石菩。
“定远军的女将定然武艺高强,皇后只是一介弱女子,若她们伤了皇后,定远公必是要来洛阳自辩的。”
石菩已经明白圣人的意思,
定远公与皇后不和,她手下将领只知国公不知圣人,自然也厌憎皇后,冲突之下伤了皇后,就是犯上大罪。
赵启恩睁着眼看着头上的幔帐,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仿佛一日长过一日,当初父皇退居山斋院养病,也是一日看着比一日憔悴起来,他御驾亲征时收了伤,为了不让定远公知道,一直忍了半年没有医治,腹上的伤口反反复复,终究侵害脏腑,那般健朗的一代君主,躺在床上,面色一日比一日更灰败。
“我死后,召定远公回朝,让海棠将她取而代之,每日就住在定远公府中,再派稳健之人去北疆代管军事。”
“就算是让蛮族将北疆重新占了,也不可让定远公在北疆坐大,卫家的反骨都生在了她的身上,给她征地令是权宜之计,趁着她对大梁还有几分尽忠之意,杀了她。”
“哪怕,哪怕再给我三年,我也能给你一个没有定远公没有卫家的天下。”
那时的赵启恩年轻气盛,握住自己父皇的手满口答应。
父皇弥留之际,一时叫着戾太子的名字,骂他逆子,一时说申荣负他,直到最后,他忽而一笑,道:
“阿泫,你来接朕了?朕,让你家女儿当皇后,可好?”
电光火石之间,跪在一旁的赵启恩想起了父皇看向那“卫臻”时的眼神。
“圣人殡天”的呼号声中,赵启恩心中冰冷,他父皇记着一个比他儿子还小的女子,都不记得他这个继任的皇帝。
被群臣迎上御座的第一道圣旨是给先帝拟庙号,定哀礼……很快,赵启恩就亲自拟了诏书令定远公卫臻回朝奔丧。
可定远公以战事危急为由没有回洛阳。
赵启恩一直不懂,自己的父皇莫不是疯了,一面对一个女子顾念不已,一面又要杀了她。
直到他在乱军中,见一穿着黑甲的女子驾马越过众人头顶,落在御阶上。
“圣人莫怕,定远公来救驾了。”
那时正当正午,太阳煌煌在天,女子披血执刀,一只手拉他上马,另一只手以长刀劈开了一个叛军的脖颈,黑血喷涌而出,她头也不回。
乱军丛中,赵启恩的心瞬时便定了下来。
他的手抓住欲翻飞而起的斗篷,就如抓紧了一对将要舒展于云天的翅膀。
有声音激越如擂鼓,赵启恩直到被卫蔷送到安全之处,都恍然不知那是什么声音。
直到过了两日,叛军被平定,他站在明堂上,看见那个女人跪在地上称他为圣人,他忽然就明白了。
明白了自己,也明白了自己的父皇。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怎能不折其羽翼,断其长刀,毁其臂膀,碎其筋骨?
她就应该……
她就应该……
他说自己有意留定远公护卫洛阳,可那个女子说北疆蛮族大军来袭,就那般走了。
一个月后,赵启恩在山斋院,幸了那个海棠。
可就算同样浴血执刀,海棠终究只是海棠,是一副近在咫尺的画,不是远在北疆的那个人。
“哈……”赵启恩叹了一口气,“你去吧,皇后下了朝也别让她扰我。”
“是,圣人,奴婢这就退下,圣人好好歇息。”
看着圣人抬起的手臂,石菩想到了刚刚皇后给圣人一点一点揉搓手臂时的样子。
垂下眼眸,他倒退而出,退到店门外,一转身,他看见初日将生,把残夜的阴云雾霭尽数驱散。
“这营州的天亮得可真早啊。”余三娘穿戴整齐从屋里出来,就见元妇德正坐在她门前台阶上看书,一旁的王无穷也在看书,只不过是站着。
余三娘先拍了拍王无穷,又将手放在了元妇德的书上。
“今日元帅要带咱们去看营州以前蛮族建的汉奴营,咱们早些吃了早饭,看书总是有时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