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武崇训这才如梦初醒, 经过这道诏书,昔日寂寂无名的庐陵王李显,已经一跃而成国之储君, 他的儿女尽皆有封,李仙蕙由永泰县主而至永泰郡主,李真真是长宁郡主, 瑟瑟便是安乐郡主,连带三个庶子,皆为郡王。
至于武家, 从此与帝座无关,退而重为外戚。
如此一来,他和瑟瑟的婚事上下颠倒, 竟是他高攀了瑟瑟!
仓促之间, 武崇训只想挽住瑟瑟的手倾述衷情,说他并不知道时势会演变至此,他对她的倾慕绝没有一丝一毫趋炎附势之嫌疑。
但颜夫人一宣完旨便刻意问他,显是代表女皇询问武家‘服不服?’,他若是拖延怠慢, 别说梁王府,就连魏王府,恐怕顷刻之间便有性命之忧。
来不及多想过去十余年来, 女皇加诸于李家的种种苛待,一旦反过来用在武家身上,将是何等惨烈局面,武崇训已下意识脱口而出。
“圣人慈爱, 记挂臣等,些些小事不曾忘怀, 臣铭感五内,刻不能忘。还请夫人禀告圣人,臣定将携……啊不,臣必陪伴郡主,多多回宫看望她老人家。”
世家亲贵在浪尖挣扎起舞,如今日这般,一忽儿变了身份,乃是常有的事,从前颜夫人对武家子弟的教导就着重于此。宠辱不惊、滴水不漏,不止是言谈举止的要求,更是为人处世的根基底色。
也正是有了少年时的训练,武崇训才能不假思索,场面话张嘴就来。
但话出了口,他心里却忐忑不安。
往后武家的路要怎么走?
李家天下,自有姓李的亲王、将军、宰相。至于梁王、魏王,还有左右羽林将军,这四尊多出来的大菩萨,立在朝堂上,碍眼,搬开……
用什么名目搬?!
“好啊!”
颜夫人一抚掌,面上多云转晴,悠悠搬出事先准备好的说辞。
“太子与郡主何时入宫觐见,自有府监安排,下官不敢置喙,郡王只管跟从就是。不过下官与郡王的师生情谊,从今往后,倒是可以提一提了。改日罢,下官在舍下设宴,还请王爷并郡王……”
她顿一顿,着重道,“郡主,一道赏个光!”
“一定一定!”
武三思笑着应承,满意于两件事都如约而至。
“当初武周初立,祭祀、典制、在京官署、州府、银钱、税制……通通大改特改,春官的章程全乱了套。如今再从武周改回李唐,又要改旗易帜一回,朝野想来多有震荡。府监忙大事,我就为夫人操持这些小事罢。”
“那感情好,下官又有喜酒吃啦!”
颜夫人眉开眼笑,毫不推辞,仿佛这桩亲事由她亲自保媒,奔走多日,如今尘埃落定,终于可以讨谢礼了一般,笑吟吟指着窗外繁盛的春光。
“正月里,曹中丞和陈侍郎两家结亲,摆了好大的排场呀!三省六部二十四司悉数登门,整齐地仿佛开朝会!”
她津津乐道地啧了两声,忽地转头向瑟瑟一笑。
“郡主怕是不知道,陈家有一棵花王海棠,在京中首屈一指,便是禁苑的名种也不如它。下官本想登门见识见识,不过嘛,人家不拿内官当同僚,六部里六品的官儿都请了,独独不请咱们!”
她义愤填膺,气得捶案。
“知道的,说男女不同席,当避讳。不知道的,还以为嫌弃咱们办的内宫差事,黄门内侍一般,登不得台面!
颜夫人的指责古怪莫名,即便完全不了解京中行市的李显夫妇,也从中听出了一点特别的况味,更何况每日跟班上朝,旁听六部争吵的武崇训?
陈思道和曹从宦都是脑门上刻着个‘狄’字的相爷党,尤其是曹从宦,炮筒子般一点就着,狄仁杰不在时,就像留了根舌头在神都,絮絮替他上下敲打,自然不肯与内宫女官往来。
而陈曹结亲,亦有张易之麾下的言官大加针砭。
自古以来,所谓官员‘结党之弊’,向来查无实据,毕竟,总不能为了规避结党,就不准同朝官员结亲吧?所以只要圣人没发话,风波传两天就过去了。
可是听颜夫人的话风,又是另一重深意。
她气恼的,并非陈曹依附于狄仁杰,而在于狄党不肯招揽她,或是不肯依附她。别人结党,尚要打个座主门生的幌子,颜夫人结党,却是明目张胆,唯恐人不知道,谁不肯相与,便是不给她面子。
瑟瑟的思虑没武崇训那么重,反倒笑起来。
这间屋子是梁王府的中堂上房,后头就是王妃正院,再往后是两位小县主的闺房,自然布置的格外典雅深沉,后门进来,当庭一架六折云石玉版的大屏风,玉版打磨得极薄,两面以金箔螺钿贴画,隐约可见院中已经聚集起不少人影。
“夫人何必生气?反正海棠花期短暂,事过境迁,管他什么花王花后,都已化作污泥,倒不如赏牡丹,芍药。”
瑟瑟环顾室内,果见窗下高案上摆着一盆枝繁叶茂的红茶花,因指着道。
“山茶才正当时令,花期还长,我瞧着,比海棠喜庆吉祥多了。”
“好,很好。”
颜夫人打量她,越看越是满意,笑向武三思点头。
“这么看来,眉娘和郡主处的不错啊?”
瑟瑟不等武三思回话,便抢着道,“眉姐姐是府监的侄女,幼承庭训,谦和有礼,来日我向她请教的时候还多呢。”
几句话,说的武崇训更迷惑了,瑟瑟何时与眉娘打过交道?
可是满堂师长没有给他慢慢思量的机会,颜夫人笑着起身,向李显敷衍了两句,便回宫复命,武三思送她出门,跟着走了。这头李显还在抹眼泪,哭得辛酸慨叹,更旁若无人地牵起韦氏的手,殷殷向她交代。
“你嫁我多年,竟还有今日,我也算不辜负你了。”
虽然已是中年妇人,韦氏还是羞涩地涨红了脸,梁王妃见韦氏不说话,忙示意武崇训让出地方,给他们夫妻慢慢感怀。
李显自顾自继续。
“孤知道,你想到枉死的爷娘兄弟,便怕了。你放心,冤案自当重新侦办,倘若大理寺查不明白,还有肃政台,大不了,孤登基之后,亲自坐镇法台,三堂会审!当年孤护不住你,从今往后,不管什么事,孤都以你为先。”
梁王妃避之不及,听了满耳,实在掩盖不住咋舌纳罕,古往今来,几时有过男人尚未登基做皇帝,先许诺妻子一定听话的?
连武崇训也听住了,愕然回望,恰见瑟瑟走到案后。
那案头两尺高的甜白瓷大罐插着灼灼桃花,明艳如火炽。
瑟瑟隐在花丛背后,影影绰绰看不清眉眼神色,只能瞧见袖子底下伸出一只手,去搭被李显随便撂在案上的明黄诏书,却是犹豫着不敢当真拿起,只以指尖轻轻摩挲,激动地发颤。
李显对韦氏的拳拳深情很令武崇训震动,不由地期望自己与瑟瑟,也能拥有这样经得起高低起落的情分。
既然已是受了恩旨的未婚夫妻,他便大胆走到她跟前软语开解。
“四妹妹,圣人的心意翻来覆去,没想到竟成了这个状况。太子女出阁,依例要自建府邸,婚后往来太子府亦有许多限制,倘若你想多陪爷娘,留几年再出降,我都不妨。”
瑟瑟讶然抬起眼,“什么?”
浮想联翩被他打断,瑟瑟愣了几息才反应过来,摇头抱歉地解释,“这件事太大,我还没来得及想婚事……”
“啊――”
武崇训尴尬地笑了笑,更多的是羞愧,女孩儿家才为了婚事患得患失,他堂堂男儿,怎能纠缠在这上头?
忙连声道,“是,是,储位才是大事。”
瑟瑟眯着眼睛享用他面上倏忽而生的失落。
彼此对望,又是半晌无语,武崇训彷徨起来,来回揣摩了方开口。
“四妹妹担忧什么,只管吩咐我罢,就算再难的事,有我和阿耶一道为太子效力,再没有办不成的。“
瑟瑟听了,狐疑地瞪他一眼,十分嫌弃他迟钝。
“既立了储君,自要募官,东宫上下几百僚属为我阿耶奔波效劳,就算什么事办不成,还有圣人做后盾,我有什么可担心的?表哥先照应自家吧。”
这下子武崇训真的愣住了,呆立半晌,终于长叹出声。
他不笨,只是方才满腔柔情缠绕心头,想岔了,一俟回过神来,顿时灵台清明,所有疑惑尽皆有了答案,立刻就明白了瑟瑟的言下之意。
“诏书上并未定准婚期……”
他对插着袖子恭敬地低了头,仿佛衙门里的差人等待长官批红。
“不过圣人乐见之事,拖延久了恐怕不好。我记得郡主的生辰在十一月,头先耽搁了及笄礼,不如补办后就过礼罢?”
瑟瑟对他的看法,因他识时务而大大提升,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轻笑。
司马银朱走来,目不斜视地在瑟瑟面前蹲下身禀告。
“外头百姓听说颁了圣旨,几万人聚在王府门前讨赏,您听……”
她搀扶瑟瑟迈出门槛,走到众人面前。
原来李武两家子弟都已闻讯赶到,泱泱排开两列,李仙蕙和武崇烈各自领头带着弟妹,就连张峨眉也默默随在武家最后。诸人面上皆是火急火燎,想听新太子李显说一句定鼎乾坤的准话。
庭院深深,瑟瑟侧耳听了半晌,只有锣鼓喧天,夹着百姓嗷嗷激越之声,却难辨其言。换个人会心生畏惧,可瑟瑟心里有数,仿佛天生就知道这种场面该说什么话,加上是她舍出去联姻的,当仁不让,便稳稳踏前站上台阶,迎着众人期待的目光,朗声为沸腾的人心定了基调。
“祖父一生励精图治,是难得的明君、仁君,只可惜去得太早,丢下偌大江山,这几年太辛苦祖母了,不过不要紧,今日拨乱反正,便是李唐再造之时。”
说着,看向跟在身侧的武崇训,仿佛是安抚,又含了嘉奖之意。
“表哥方才说的很是,圣人不仅是主君,亦是我的祖母,表哥的姑祖母。老人家喜欢热闹,国朝也多年未有太子女出降的大动静,不妨就着这回,从纳彩、问名开始,就往大里操办,银钱扔在水里,哄她高兴嘛。”
瑟瑟身量平平,昂着头也只到武崇训胸口,发髻上一只錾花长脚的东珠圆头簪珠光闪闪,仿佛鱼儿在水里时隐时现。
她人也似条鱼摇头摆尾,得意道。
“这回恐怕春官要忙翻天了!”
她说一句,满院子人便忙施礼恭喜一遍,跟着颜夫人来宣旨的春官官员尚有细务向梁王汇报,还站着没走,也跟着乱哄哄的恭喜恭喜,满地的仆妇侍从更是光耀面颊,欢天喜地。
瑟瑟从台阶上俯视,只觉阳光正好,处处繁花,更亮眼的是绿树,枝头密密簇簇,无数嫩生生的新芽儿,映着房顶上明丽的孔雀绿琉璃瓦,虽然没有水,却调和出了天光云影共徘徊的韵致。
阳光将瑟瑟的面孔照得熠熠生辉,像泥塑的菩萨涂了层金粉,可是武崇训头上三梁冠的金光却黯淡了下去,两厢对照,好比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沼。
第35章
瑟瑟的威风才耍到半路, 院门遭人轰地一脚踢开!
数百护卫从门口撞进来,一股脑朝正堂杀过去,那副气势汹汹的架势, 吓得满院人口张惶四窜,叽叽呱呱似鸭群出笼。
“是谁!”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来人呐――”
李显才挽着韦氏的手走出来, 当头就见冲在最前面的兵卒举起长枪,那凛冽的银光连闪,晃得他腿都软了。
京畿重地, 南衙北衙之外,各府邸卫戍不得穿戴铁甲,不得佩戴刀剑弓矢, 偶然用枪, 亦是红缨飘扬,只见花俏不见杀气。
但李显眼里刀枪无差,都能要他性命,一惊之下,几乎以为圣人反悔, 派了羽林来捉拿,想都没想,嗖地窜到韦氏背后, 两手拢住她肩膀蹲下,想借妻子弱小的身躯挡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