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宗帝靠回椅中,若有所思地问道“孤最近一直在想啊,你说你儿子,像不像当年的你,也是在朝中隐忍低调,暗里斡旋,悄没声息地安插人手,他做得还挺不错的,孤若不是对这个外甥格外疼爱上心,估计都看不出来,他有多少门客?孤前几日粗略算了算,好像有十几二十个呢,不少了。”
温仲德低头“犬子那点小本事,能入陛下的眼,是他的荣幸。”
“嗯,你儿子不错的,你教得好啊,孤还在想,他会不会也千里走个单骑,去找个什么藩王,后来孤想了想,如今的大襄朝没有这样的王了,倒是有个纪知遥不错,他与纪知遥来往得还算多吧?”
“纪将军忠君爱国,与犬子关系并非密切,甚至颇有嫌隙。”
“是吗?孤还以为,一开始阮阮喜欢纪将军,是你授意的呢,原来不是啊?”
“臣断不会拿女儿的终身之事,开这样的玩笑!”
“别这么严肃嘛,孤也只是随口一说,来来来,喝茶。”文宗帝推了一下茶盏,“纪知遥这个孩子呢,命苦,祖父与父亲都为大襄战死,孤看着心疼啊,给他封了爵位,你不会生气吧?毕竟这大襄有世袭爵位的,也就你,晋亲王,和他了,他年纪轻轻就与你和吕良瀚并尊高位,听着是有点风头太盛了。”
“纪将军功名盖世,当有此殊荣,臣岂会不满?”
“说得对,纪知遥呢,孤让他去办了个事儿,他一开始挺不解的,不明白孤为何叫他去将那么多人擒住,不过孤跟他说,这都是为了大襄朝的安定,他便去了。将军好啊,将军没那么多疑惑,只管听令行事,令行禁止,才是一个好兵应有的品格。”
温仲德明白了。
纪知遥回军中是个幌子,去捉拿陈文这般旧属,还有温北川的门客,才是真。
文宗帝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为了此事,他该隐忍了多少年呢?
如果他愿意,他一早就可以这么做了,毕竟他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毫无停顿,从容自然,说明他早就烂熟于心。
但他一直在等,等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可以全力一击,以山颓之势,摧枯拉朽地将温家四分五裂,打落无底深渊。
皇后病危,欲召太子回京侍疾,就是这个时机。
——一如当初原温阮向文宗帝请求赐婚,以嫁给纪知遥一样。
来来回回,文宗帝还是要促成这个局面。
忽然文宗帝又似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地说道“对了,你家老二极擅钻营生钱之道,是吧?”
靖远侯给自己稳了稳难得有些波动的心绪,应话“正是。”
“前些日子有一大笔银子进了他的钱庄,那可不是一笔小钱,他做得很漂亮,帐面上一点问题也不看出来,以前孤倒是小瞧了他,你的儿子都不错。”文宗帝笑说,“仲德啊,那笔钱,是谁给他的?”
“臣不知,臣很少过问他生意上的事。”
“这就巧了,孤也不知。孤好奇之下,着人去问了问,却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古怪得很,莫不是他以前少缴了赋税,藏的私钱吧?”
“若真如此,老臣回去一定严加管教,着令他补齐赋税,再向陛下请罪。”
“倒也不必,商户嘛,总是如此,无奸不商对不对?孤是当皇帝的,不可寒了这些商户的心,睁只眼闭只眼的,差不多就算了。”
“谢陛下宽囿。”
“可是还有一件事,想来仲德你也不知道,你还不知,你儿子的商号,已是大襄第一商号了吧?”文宗帝眼露赞叹,“这可是天下第一富啊。”
“天下第一富,是国库,是陛下的皇商字号‘玖’字号,犬子不敢担此盛名。”
“皇商国库的钱,是天下的。行兵打仗要钱,开仓赈灾要钱,给朝中百官发俸禄要钱,就连后宫的妃子们日常开销,还是要钱,这钱啊,落不到孤的口袋里,总是得之天下,哺之天下,所以说,这论起来还是你儿子有钱,他只管温家就好。”
“温家,也是陛下的。”
“说得好,孤最喜欢听你说这些漂亮大话了,说得孤心里熨帖舒坦。”文宗帝又笑,“那孤上回想让温西陵将钱交出来,你怎么又不肯?仲德,你不要总是如此说一套,做一套嘛,孤都让你弄糊涂了。”
靖远侯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呼出来,文宗帝这是来算总帐了。
反正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温仲德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装的了。
他抬起头,坦坦荡荡地看着文宗帝“陛下,您今日与老臣说了这许多,是想告诉老臣,太子您是绝不会接回宫的,是吗?”
“你说呢?”
“那皇后该如何?”
“得问你啊,皇后是怎么病的,你不是最清楚么?”
“臣必会为皇后寻来绝世名医,以求皇后娘娘凤体安康。”
“晚了。”
温仲德微愕。
“晚了啊仲德,你的人,孤要,你的钱,孤也要,你的算盘,就别打了。”文宗帝笑眼看着温仲德,“孤乃天子,岂可受人胁迫?有一回这般的羞辱已是终身之耻,你还想来第二回 ?妄动朝堂根基,你其罪该当如何,翻翻郑闯写的这些律典提案?你总说你是忠臣,不若身先士卒一回,先帮孤试试这律典合不合适?”
文宗帝翻开律典第一页,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一排大字“瞧瞧,瞧瞧这写的什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你这个侯爷,也应该差不多吧?总不好说,你比天子还特别,对不对?”
温仲德闻言,忽然笑出来。
“何事好笑,不如说给孤听听,孤也跟着高兴高兴?”
“回陛下,臣在笑,陛下足智多谋,英明果断,实为大襄之幸。”
文宗帝却忽然说起别处,他看了看窗外的雨打芭蕉,莫名用上了惆怅的声调“孤记得,那会儿我们都还年轻,也常常坐在一起听雨,她喜欢雨天,喜欢听着雨声入睡,我们两那时候顽皮,找了许多根细竹,去了竹节,架在屋檐上,又在上面屋顶倒水,给她做雨帘。”
“不错,后来臣认识了陈文,他教了我世上有一种亭子叫自雨亭,雨日敛水,平日雨水如帘从侧处垂落,是个妙景儿。”
“是啊,你给她修了一座自雨亭,后来在侯府修了个,孤上回去你府上,没见着,可惜了。”
“拆了,连着府上的海棠,一起都没了。”
“怕睹物思人?”
“怕总是记起她是怎么死的。”
文宗帝的脸色沉下去,“你怨孤?”
“臣不敢怨,还是那句话,陛下是天子,生杀予夺,亦是天恩。”
“仲德,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没有放下过。”
“臣为何要放下,月月是臣的妻子,臣该时时放在心头,日日念想。”
“都是往事了,到了我们这把年纪,还谈风月,未免可笑。孤请你看个景儿,如何?”
“何景?”
“看你的人,是怎么死的。”
文宗帝笑,“他们就在城门处,算算时间,这会儿应该是人头落地了,孤命纪知遥,将他们的人头悬于城门上,让你将你的旧友,看个仔细。啊,对了,温北川的门客也在其中,这些新臣你认不全吧,没关系,孤认识,孤指给你看。”
温仲德缓缓抬眼,定声说“陛下最好不要这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都被文宗帝气笑了……
这逼真的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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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窗外雨声哗哗作响, 天幕像是破了一个洞, 水是从那个破洞里淌出来的,倒灌而下, 倾泄如注。
温阮坐在春庸阙里看书,天际一声惊雷炸响, 她心尖一颤。
无端起了一阵怪风, 卷着雨水飞进堂中来, 打湿了铺在外间厅里的地毯。
地毯上绣着的红花经雨水洇湿, 透出血般的暗色。
温阮的裙角也沾了些水汽,她放下书,望向门口,看天上黑云如铅,沉沉低垂, 就像一块巨大的黑色石头, 重重地压在她胸口, 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浑身湿透的猫儿冒雨跳进来,也顾不上一身湿透的毛发, 水淋淋地扑进温阮怀里,爪子抓在她身上, 略显锋利的指甲都张了开来,用力地勾住温阮的衣衫。
二狗子急声尖叫“阮阮, 出事了!出事了!你爹要完啊!”
温阮拿过旁边干净暖和的薄毯,将猫儿裹起来,擦着它身上的水渍, 听它转述着宫里太平殿的事。
二狗子只听到了纪知遥那段就跑出宫了,它觉得它再耽误下去,阮阮要来不及想辙了,所以不等文宗帝和靖远侯的暗箭放完,就提前溜出来给温阮通风报信。
它急坏了,纪知遥这可是怎么弄的?
温阮听着二狗子的话,用薄毯将它裹得严严实实“在家里好好待着,不要到处乱跑,也别着了凉。”
“阮阮,你要干嘛?我觉得这事儿你玩不转了,真的,你是没看见,你爹今天被狗皇帝全方位压制啊!你爹他们布了多久的局,文宗帝就准备了多少后手,这太子是回不来了,我现在特怕你爹也要搭进去!”
温阮抿了下唇,只说“好好待着。”
二狗子眼睁睁地看着温阮撑了一把油伞离开,急得奋力挣开薄毯,巴巴儿地跟在她身后。
它咬住温阮的裙角不松口“我不是那种弃宿主于不顾的ai,老子是莫得感情,但老子讲义气!”
温阮单手抱住它,亲了它的大饼脸一下。
走到花厅,问了下人,大哥不在。
来到门口,见阿九过来。
“你大哥去城外了。”殷九野接过温阮手中的小伞收起来,又将猫儿抱过去,说“城外有大军压阵,率兵之人是纪知遥。”
“我知道,那日纪知遥与我桥下喝甜茶时,我就想过会有今日。”
“京中守备今日尽在校场,列阵待发。”
“嗯,里应外合,京中守备看住温家的人,以防我们逃跑,纪知遥在外面施压围堵,温家插翅难逃。”
“王成分了一队人去将军府,保护纪老太太。”
“一说是保护,二来是要挟,纪知遥若敢违背圣旨,老太太就是陛下的人质。”
“太霄子此刻在城外,与纪知遥同在军中。”
“他防的是你,怕你杀过去。”
殷九野倾着大伞向温阮那边,伞下微黄的颜色轻拢,却拢不出温柔,温阮的面色沉静而肃杀。
“从你今天离开侯府,到现在,身后一直有人跟着。”殷九野没有看身后,只是告诉温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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