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知遥眼神微动,明亮有神的双眼中荡开些感慨的笑色,他没想过,有朝一日是从温阮口中听到这句话的。
他第一千九百零八次,想回到过去捅死那个曾将温阮视若无睹的自己。
纪知遥看了一眼营帐外面仍未停的大雨,若有所思地说“可若时间过了,我没有放鸽子回去,我可能,会被陛下治罪。就算后来的确来了一道挽救他们性命的圣旨,可这与我错过了时间,未遵圣旨,并不相悖。”
“我会想办法。”温阮说,“我既然请了安陵君静侯,就不会让你被陛下治罪。将军府上,也有人去了,你的祖母很安全。”
纪知遥回头看温阮,笑道“你倒是体贴周到,连后顾之忧如何解决都替我想好了。”
其实温阮来时并没有想好,她来得太匆忙,太心急了,顾不上将所有的事情都筹划周全,后面的事,只能看一步走一步。
但无论如何,她不会让纪知遥因为自己被治罪就是了。
她不敢欠纪知遥这么大的人情。
温阮坐在矮几前,看着桌上的茶水从冒着氤氲的热汽,到渐渐凉透,始终脊背挺直,端庄娴雅,交放在膝上的双手也只是轻轻地微拢着。
她必须要做出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必须不露半丝怯意和惊慌,才能稳住纪知遥。
而她全部的赌注,都下在靖远侯身上,她赌靖远侯一定能从文宗帝那里虎口夺食,抢出一道生天。
一只鸽子振着满是雨水的羽翅飞过来,那洁白的鸽子在另一个世界象征着和平和希望,温阮祈祷着,此刻这一只,也能为她带来和平。
纪知遥取下鸽子腿上的信,看了温阮一眼,缓缓展开。
温阮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牙关轻阖,连心脏都似乎不会跳了。
老爹啊,女儿牛逼都吹出去了,你可得对得起你老狐狸的美名,千万不能输啊。
……
宫中。
对峙的一君一臣,谁都没有退让的迹象。
温仲德要陛下收回杀温家门客的命令,他只能寄希望于他儿子温北川,能暂时拖住纪知遥一会儿,让自己这里有时间跟文宗帝继续扯皮。
而文宗帝也想拖着时间,拖到那些人人头落了地,甚至连温北川也一并除了,拖到一只穿过雨水的信鸽落在宫内,太监会用玉盘托着一封带血的密信,送到自己手边,到那时,温仲德在这里再如何暴跳如雷,也无力回天。
照这个情形下去,他们起码还要过个招的,才能决出胜负来。
但时间不等人啊。
人命等不起。
温仲德看着桌上的那个茶盏,这茶盏出自宁州的名窑,那里出的瓷器皆是名品珍器,可与商彝周鼎比贵。
这种小东西啊,工艺精湛,式样秀美,就是一点不好,易碎,轻轻嗑一下就是一道口子,但碎时的那音儿很好听,声如钟磬。
温仲德抬头看了一下外面的雨打芭蕉,记起当年也曾是与文宗帝坐在芭蕉叶下分过酒喝的。
更漏沙沙响,未时将过,申时将至。
文宗帝抬眉,轻笑。
温仲德的手,慢慢伸向了桌上那茶盏。
正当他心念电转的时候,太平殿外传来了一声通传“皇后娘娘求见。”
文宗帝略显诧异地看了靖远侯一眼,靖远侯也有些疑惑。
第121章
缠绵病榻许多时日的皇后娘娘, 今日下得榻来, 换了一身颜色喜气的红色宫装,云鬓花颜,贵气明艳,雍容优雅。
她莲步轻移, 踏入这不见刀光剑影却剑拔驽张的太平殿中。
她的到来,似是一下子就冲淡了这里带着铁锈味般的浓烈杀意。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皇后行礼。
“月儿这是大好了?”文宗帝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皇后。
她看上去气色不错,脸颊处都有红润, 干瘪了许多天的嘴唇也再度饱满莹润起来,就连黯淡的双眼看上去也神采奕奕, 明眸善睐,与前些日子病怏怏地腊黄菜色全不相同。
皇后起身, 柔婉地抬头, 冲文宗帝笑道“回陛下, 臣妾吃了淑贵嫔妹妹送来的一碗莲子羹, 便觉精神大好,头不疼了气也顺了,便想着赶紧来见陛下, 以免陛下为臣妾的病体忧心。”
“淑贵嫔那碗莲子羹, 好像是昨日送去你殿中的吧?”文宗帝好笑道。
“温补之物, 见效总是慢些,昨日吃了今日好,也是常事, 淑贵嫔妹妹有心了。”皇后笑得娇艳动人,“陛下,臣妾如今已经大好,便不需要谁来身边侍疾了,不论是这合宫妃嫔,还是其他人,都不必劳烦了。”
文宗帝招手,让皇后靠过去。
他握着皇后的手,含义不明地问“月儿是说,太子也不必会回宫了?”
皇后娇嗔,“诚如陛下所言,太子能在太玄观为大襄祈福,是天大的好机缘,若是为了臣妾断送了这机缘,岂不是要惹怒上天?”
文宗帝握着皇后的手,转头看向温仲德。
温仲德拱手道“恭喜娘娘,凤体转安,这一定是太子在太玄观为您祈福,感动了上天。”
皇后心想我去你妈的!
皇后微笑“承靖远侯这吉祥话儿了,有太子为本宫祈福,本宫自然好得快些。”
皇帝捏了捏皇后的指骨,此刻的皇后还不知道太玄观的事,也不知道太子跑了。
所以皇后她是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跑过来的?
皇后的突然进场,就像是将一盘走到死局的棋盘活了,也像是一涧泉水淌进了龟裂得满是裂痕的干涸泥地里,和得一手好稀泥,将张牙舞爪的裂痕都糊弄起来,糊弄过去。
她给了文宗帝和靖远侯各自往后退一步的契机。
因为再往前,靖远侯大概就要走到闹一场宫中哗变,逼迫文宗帝写下圣旨,印下玉玺的大戏来。
――皇后看到落落在今日这种局面里还能进得宫来,就料到靖远侯做了这个准备。
她是赶在靖远侯还没有疯到这地步之前,先把这事儿压下。
――若文宗帝始终不肯下令让纪知遥放人,靖远侯真就要摔杯为号了。
宫变这种事,他又不是头回干了,干一回是干,干两回也是干,他熟门熟路,技巧娴熟。
但温仲德那句“太子在太玄观为皇后祈福”,意思已经给得很明显了――咱各退一步,太玄观这事儿咱就当没有发生过,至少不在今日追究,你文宗帝放了我的人,我也不把太玄观这事儿说给别人听。
当然,宫变这事儿,我是不会说给你听的。
皇后大好,太子不必回京。
这事儿,过了。
那时马上就要申时。
文宗帝觉得,以纪知遥的性格,那些人的脑袋应该已经落了地,此刻就算让了这一步,温仲德还是惨败。
他赏温仲德一个大方,写了道圣旨,当着温仲德的面放出宫去。
放完了鸽子,文宗帝才似突然记起来一般,说道“对了,孤忘了与你说,今日你家老大没有去见纪知遥,他此刻在将军府。”
温仲德的瞳仁瞬间放大,握紧了杯盏。
文宗帝面带笑意。
皇后见状,不动声色地走过来,对温仲德笑道“侯爷与陛下说了这许久的话,还未说够呀?本宫久未与陛下细说家常,难得今日大好,想与跟陛下聊聊呢。”
她一边说一边冲温仲德使眼色,你是不是傻,你儿子没去,你闺女就不能去吗?
不然我这病咋突然好起来的?
小丫头片子说得真是没错,狗男人都是眼瞎的,狗皇帝是瞎的,靖远侯也是瞎的,竟然都看不出我依旧病着,只是喝了参汤吊着神,再让落落给我描了妆。
皇后简直想翻白眼。
靖远侯放下杯盏,笑容憨厚地向陛下和皇后行礼,只是走出太平殿后,脸上的笑容就放了下来,这是他第一次阴沉着脸出宫,也没有似平日里那般迈着八字步,大摇大摆。
他走得很急,急得一点也不像往日里那个从容镇定的老狐狸。
宫内雨停,长虹贯日,青石地上仍有积水,他急得踩过那些水洼都不曾发现。
出得宫门外,他看到温西陵站在宫门外焦急地等着他。
“你们两兄弟最好给我一个好的交代!”靖远侯几乎是强压着满腔的怒意,对温阮的担心超过了一切。
“爹爹莫恼,是小妹让大哥回城中的,也是小妹让大哥去将军府的,大哥让我送了好些贵重补品去了将军府上,待陛下问起来,大哥也就说是去探望纪家老祖宗的。”
“你小妹一人出城?”
“我刚去了回春阁,不是,她与阴九一同去的。”
靖远侯陡然停住了步子,看了温西陵一眼,很是莫名地低喃了一声“看来今日还是有人要死。”
“爹?”
正当温西陵还要说什么的时候,远远看见辞花急步向他们跑来“二公子,帮个忙!挺急的!”
“何事?”
“摆台唱曲!”
……
城外。
那只白鸽带来的信上写着让纪知遥放人的消息。
纪知遥看得一笑,“温姑娘,你可真厉害,还真让你料中了,你爹怎么做到的?”
温阮听他这么说,便知道,成了。
老父亲果然从宫中要来了一道放人的圣旨,纪知遥不必再取这些人的性命了。
外面的雨忽然之间就停了,雨过天晴的碧空中架着一道彩虹桥。
她心下的弦猛然一松,新鲜的空气再次填满了她几乎被挤得发疼的心肺,双肩都微微放落下去,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她身形不稳,晃了晃,险些摔坐在地上。
纪知遥就要伸手扶她一把。
另一双手接过温阮靠在怀中,笑道“不劳烦安陵君了。”
殷九野笑着打横抱起温阮,轻声说“睡一会儿吧,没事了。”
“可他……”温阮还在想纪知遥要怎么给皇帝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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