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意卿招了招手,士兵们马上将那妇人拖到了苏意卿的面前,紧紧地压着她,谨防她暴起伤人。
那妇人一时勇气过了,此时又恨又怕,哭得浑身颤抖,带着满脸的血,说不出的狼狈。
苏意卿向谢楚河伸出了手:“给我银子。”
夫人随身是不带银子的。
谢楚河看了一眼随从,立马有随从上来,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银子,毕恭毕敬地捧到苏意卿面前。
苏意卿看了看,足足有五个大锭,莫约十几两银子,她还算满意,抬了抬下巴。
那随从也机灵,立刻会意,将银子放在那妇人面前。
那妇人不明所以,惶恐地抬起眼来看着苏意卿。
苏意卿用温和的声音道:“两军交战,各有死伤,本非人力所能挽回,然则,逝者已去,生者还当度日,你这般莽撞,可知若你有个长短,你家中病重的孩儿可怎生是好。”
妇人心酸不已,伏地嚎啕大哭。
“念在你孩儿的份上,我今日且饶了你的过失,这些银子给你,去城中好好找个大夫给孩子看病吧,剩余的,给你们母子买些柴米。你快快走吧。”
谢楚河见苏意卿这般说,便抬了抬手。
士兵们放开了那妇人。
妇人把脸伏在尘埃里,泪水把土都打湿了。
谢楚河和苏意卿不再关心那妇人,一起进去了。
老僧人赶紧叫了小沙弥扶那妇人起来,这边自己跟了进去。
这寺院深阔,方才寺门前的动静,里面的香客并未闻及,还在虔诚地烧香拜佛。
及至见了谢楚河一行人,虽然未必认得大将军,但见他们的气派和排场,便知道身份不凡,有些谨慎的,就避开了。
苏意卿扶着谢楚河的手,进了大雄宝殿。
眼前佛像高大,在香烟的缭绕中俯视众生,眉目间即慈悲又庄严。
苏意卿想起这一生种种际遇,不由心有感念,便想要跪拜下去。
谢楚河赶紧拦住她:“卿卿,不可,你如今这样的身子,怎么能拜,若伤到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苏意卿娇嗔道:“今天特地过来,可不就是为了拜佛吗,我哪里就那么娇贵了,你别在菩萨面前乱说话,小心菩萨听了气恼。”
“阿弥陀佛,佛有大度量,断不会为了凡人俗语所扰,谢夫人多虑了。”
适才在寺门前的枯瘦老僧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面容苍老,目光却是澄澈,望着苏意卿:“佛祖不拘泥于虚礼,既在佛前,佛已知你心念,夫人有孕在身,还是小心为妥,毋须跪拜。”
苏意卿见那老僧气度超然脱尘,便含笑问道:“不知大师法号?”
“老僧空妙,忝为本院主持,见过大将军和夫人。”
苏意卿肃容颔首:“原来是空妙大师,失敬。”
空妙老僧双手合十:“不敢当。”
他说完,自到一边去,盘腿坐下,敲着木鱼,低声诵经,不再理会旁人。
苏意卿见主持大师都那么说了,也不再矫情,当下恭敬地点了三柱香,诚心地在心中默念了许久。
谢楚河替她把那三柱香插上了。
苏意卿对着谢楚河软软地道:“谢郎,你我夫妻本是一体,今日既然我身子不妥,你就替我拜一拜菩萨,求菩萨保佑我们的孩子安安稳稳的。”
谢楚河微微一笑,也不接话,一撩衣襟,跪了下去。
他手掌摊开向上,以首触地,在佛前低下了他的头,一拜、再拜、而三。
苏意卿在他的身后,望着他。
他那一身的煞气,在这檀烟莲幡之下,似乎也淡去了。
谢楚河拜完起身,回首正对上了苏意卿的视线。
她笑了起来,那笑容温柔,如同春风。
谢楚河认真地道:“我本不信鬼神,然则,若为你故,我愿拜尽天下佛像,求你一生无忧,与我白头相偕。”
苏意卿把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他是她的良人,在佛前,无须避讳。
她柔声道:“是否无忧不可知,但我此生必与你白头相偕,你放心好了,很多年前,我已经在佛前许过愿了,佛祖都已经知道了。”
夫人温存起来,真叫人又酥又麻。
谢楚河反手握紧了她的纤纤柔荑。
空妙老僧宣了一声佛号,走了过来:“老僧观大将军面相,破军之星入命,性凶悍,主杀伐,老僧本以为你是不敬神佛之人,今日能在佛前礼拜,殊为难得。”
谢楚河对老和尚这一番几乎可以称为不敬的话语并不介意,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苏意卿心中一紧:“敢问大师,我夫君这般命数,来日可否保得一生平安无虞?”
空妙老僧似笑非笑:“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夫人且待日后自己去看。”
苏意卿有点儿失望。
空妙老僧却又道:“夫人慈悲心肠,今日既相见,便是与老僧有缘。老僧有一物奉予夫人。”
他从袖中取出一挂手串,递了过去。
“此乃迦南沉香,曾在佛前供奉了七七四十九天,老僧日日为它诵经咏念,已有了灵性,夫人不妨随身佩戴,庶可以保驱邪避恶、逢凶化吉。”
老和尚说得玄之又玄,苏意卿心里半信半疑的,但老和尚法相端庄,话语间隐含着一股说不出的空灵之意,苏意卿一时有些怔住了,不由接了下来。
空妙老僧双手合十,虚虚一礼,拂袖径直去了。
苏意卿摸着那挂手串,沉香的木珠,纹理古朴,触感温润,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味道,似佛前的香息,又似莲花盛开时的气味,令人心神安宁。
苏意卿心下喜爱,就顺手戴在了腕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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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夏,大燕皇帝驾崩,太子李明睿继位,是为庆宗。
谢楚河闻讯并不意外,他早已经开始调集兵马,准备继续西伐。
隔月,庆宗皇帝以北境云州十六重镇为筹,求得匈奴莫多单于出兵五十万,会同燕朝仅存的四十万大军,一起向江北进发,孤注一掷,欲与谢楚河决一死战。
谢楚河与众部将商议之后,决定在株州南面五百里地的漠河平原布下阵列,迎战敌军。
谢楚河亲自率前锋六十万军队先行开拔。唐博远与赵长盛两员宿将等待从江东各地征调而来的五十万士兵集结后,即刻跟上。
大风起兮云飞扬,将士出征,自是满怀壮勇豪气。
那一日的阳光分外耀眼。
苏意卿站在城门外,送别谢楚河。
他一身戎装,气度英挺而骁勇,他立在阳光下,是那么明朗高傲,他的身后是马蹄扬起的滚滚尘烟,以及无数飞扬的旌旗。
苏意卿刚想说话,忽然轻轻地“哎”了一声,一手抚上了肚子。
“怎么了?”谢楚河有点紧张。
“你的孩儿很淘气,刚刚用力踢了我一下。”
在那千军万马之前,谢楚河缓缓地俯下身,半跪在苏意卿的面前,把脸贴在她的小腹上。
她腹中的胎儿又动了一下,似乎是它的小脚,有力地蹬着。
谢楚河微笑了起来:“我此去,大约一个多月就能班师,正好可以赶上你生产。我觉得大约是个男娃,他看见父亲要出征了,觉得十分兴奋,是个好孩子,将来我会亲自教他武艺,希望他能够成为一个举世无双的英雄。”
苏意卿抚摸着谢楚河的头发,轻声道:“不,我并不希望他做什么英雄。英雄太过凶险,做母亲的,只希望他一生安康、无灾无难,如此,我便心满意足了。”
谢楚河抬起脸,深深地望着苏意卿:“我会倾我所能,许他一个太平盛世,来日,他不必经历那些凶杀险恶。卿卿,我会给你们这世上最好的一切,你等我,等我归来,我们一家人都会一生安康,无灾无难,你信我。”
“嗯。”苏意卿的眼中微微有湿意,但她却温柔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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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的晚上,下起了瓢泼大雨,哗啦哗啦的雨声吵得崔氏睡不安稳,在床上辗转反侧。
刚刚得知谢楚河与燕军又将开战,听得苏意卿说,这莫约是最后的战役了,此战若胜,谢楚河将一路长驱直入,无人可阻。燕朝的气数尽了。
她牵挂着还被羁押在京都的苏意娴,也是希望谢楚河能早日打道京都,将女儿解救出来。只是不知道,苏意娴如今可还安好。
崔氏这么想着,总觉得心绪不宁。
仆妇在外面敲门:“夫人、夫人,您睡下了吗?有客来访。”
崔氏翻身坐了起来,烦躁地道:“怎么回事,这三更半夜的,何处来的恶客,扰人清梦,且让他明日再来。”
仆妇期期艾艾地道:“那女客人说是从京都过来的,还说,夫人今夜若不见她,将来必要遗恨终身,奴婢不敢不报。”
崔氏眼皮跳了一下,唤侍女过来,服侍她起床更衣。
“什么人,口气狂妄,倒是稀奇了,且让我见见。”
少顷,崔氏收拾妥当,去了会客花厅。
来者是一个中年妇人,看过去服饰平常,容貌也平常,崔氏并不认识,当下冷了脸:“你是何人?见我何事?若不说出个所以然,小心我着人将你拿下。”
那妇人目无表情:“苏大夫人,我受故人之托,从京都带了一样礼物送与你。”
她拿着一个长长的匣子,看了崔氏一眼,面上又浮起一个异样的笑容,“这礼物极其贵重,夫人需得小心才是,最好别让其他人看到。”
崔氏心中有一种莫名惶恐的感觉,斥道:“装神弄鬼的做什么,还不快呈上来。”
“夫人还是让不相干的人退下吧,这礼物只能夫人一人能看。”
崔氏见那妇人神色笃定,不由踌躇了一下。
那妇人笑道:“夫人,我与你素昧平生,有什么缘由要来害你,何况,你也没有什么值得人贪图的,实在是这礼物对夫人至关重要,夫人不要自己耽误了。”
崔氏犹犹豫豫地挥手让仆妇们避到了门外。
那妇人在这才将匣子递了过来。
崔氏慢慢地打开了那匣子。
外头忽然炸响了一个惊雷,淹没了崔氏的尖叫声。
匣子掉到了地上,滚出了半截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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