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道:“贵嫔有请,妾自是欣然随往。”说罢,搀着她的手,往菊园边上的亭子里走去。
董贵嫔身边只有一个老宫人,看样子是多年的心腹。长公主身边也只有一个我。他们二人慢慢地闲谈着,在花园中的小路里穿行,我和那宫人落后两步跟着,亦步亦趋。
我听到长公主又夸起了园中的花,董贵嫔叹道:“无人观赏,好又有何用。老妇不似太后儿孙满堂,宫中总是热闹的,上回子启回朝,我身体好了些之后,每日陪我到园中来,方觉得有了些新鲜的乐趣。老妇那时便与他说,他已年纪不小,若是别的宗室王侯,早已有了儿女,老妇这宫中也不会总是这般冷清。”
这话里话外已是有了意思,长公主是个精明的,即接过话来,笑道:“哦?不知子启如何回答?”
“他一贯那般心不在焉,又说他年纪尚轻事务繁忙,又说辽东无门当户对之人。”董贵嫔说着,又叹了一口气,“先帝若还在,定也要被他气上几次。”
长公主道:“子启脾性一向如此。不过他说的亦是实在,辽东那偏鄙之地,哪里有什么世家闺秀,只怕子启要是娶一个回来,贵嫔也不满意。子启独守北方,日常之事定然繁多,他无暇操心亦在情理。不瞒贵嫔,此事太后亦时常牵挂。上回子启回来时,她还特地与我等说过,要妾等留意,若有贤良温顺又堪为王后的世家女子,定要告知贵嫔。”
“哦?”董贵嫔笑了笑,“太后每日操劳,竟也牵挂此事,却是为难她了。不知公主寻得如何?”
长公主叹道:“此事既是太后之名,妾岂敢怠慢。只是子启乃妾与圣上手足,论才能,亦是宗室之佼佼者。妾数月以来,在各家闺秀中打探,那些出身可与子启匹配的,不是许了人,便是年纪不合适,甚为难寻。”
董贵嫔颔首,没有言语。
二人走到了亭中,长公主扶她坐下,继续道:“不过妾近日却想到一人,她正值议婚之龄,无论出身还是年纪,亦与子启相善。”
董贵嫔抬眼:“哦?何人?”
“想来贵嫔也见过。”长公主微笑,“便是昌邑侯的第五女,名缇。平日里也来过宫中,想来贵嫔亦见过。”
“桓缇?”董贵嫔看着长公主,亦莞尔,道,“确实见过,相貌举止皆端庄。”
“正是。”长公主道,“她是妾从小看着长大,最知她品性,文雅识礼,见者无人不称赞。改日妾将她带来宫中,贵嫔见了,比也是欢喜。”
“如此,便有劳公主挂心。”董贵嫔道,说罢,忽而有些感慨之色,“先帝临去之前,最不放心的便是子启,尝嘱咐老妇好好照顾,不可怠慢。如今此事若了,老妇就算旋即西去,亦可无所牵挂。”
“贵嫔哪里话,”长公主淡淡一笑,“以贵嫔福泽,必可子孙满堂,寿如山石。”
董贵嫔神色和蔼,不多说下去,又与长公主聊了些各宫的近闻。没多久,宫人过来,说园中有风,董贵嫔身体刚刚痊愈,不能久留此处,须得回殿内去。
长公主亦不久留,又搀起董贵嫔往宫室中去。回到了殿上,她寒暄两句,向董贵嫔告辞。
“我这两日一直想去探望太后。”董贵嫔道,“可惜身上亦有些不好,只恐过了病气。”
长公主好言安慰道:“贵嫔不必过于忧心,太后亦记挂着贵嫔,待过了些时日,太后与贵嫔皆好些了,再一道聚首,岂不甚好。”
董贵嫔颔首。
长公主正要行礼,这时,一名内侍匆匆走了进来。
“贵嫔。”他禀道,“中宫驾到。”
“中宫?”长公主和董贵嫔皆微微变色,相视一眼,忙起身往殿前走去。
果然是皇后,才出到阶上,正见仪仗入内。
皇后一身燕居常服,看上去颇为随和,走入庭中,步履不急不缓。
长公主搀着董贵嫔,忙走下阶去,向皇后行礼。
皇后亲手将董贵嫔扶起,道:“贵嫔身体不适,切莫多礼。”说罢,她又看向长公主,莞尔,“不想公主今日也在。”
长公主道:“太后在病中闻得贵嫔身体又不好了,遣妾来探望。”
皇后颔首:“太后果是心善之人。妾亦是闻得此事,今日正好空闲,便来看看贵嫔。”
董贵嫔忙行礼道:“劳皇后牵挂,老妇惶恐。”
皇后道:“贵嫔哪里话,妾身为中宫,贵嫔安康,便乃妾身负之任。”
董贵嫔露出感激之色,将皇后迎入殿中。
待得在上首坐下,皇后将四下里望了望,叹道:“人人皆言贵嫔朴素,如今看来,却是确实。”
董贵嫔微笑:“老妇每日读书看经,心神宁静,别无他求。”
皇后又问道:“听闻前些日子夜里大风,这宫中竟刮断了树枝,将殿阁打坏,可有其事?”
“确有其事。”董贵嫔道,“那是多年的老树,一时抵挡不住,便折断了。”
皇后皱眉,对身旁的内侍道:“同是刮风,怎别处殿阁不见打坏?必是有司怠慢,疏忽了贵嫔宫中日常修缮,须得责问。”
内侍忙道:“小人遵命。”
皇后神色稍解,转过头来,又问候了一番董贵嫔的身体。
董贵嫔一一答了,皇后叹道:“如今即将入冬,贵嫔宫中若有缺憾之物,定要告知少府。贵嫔自是平和寡欲之人,可身体还须保重。”
董贵嫔应下,再度谢过。
皇后笑了笑,却看向长公主。
“元初之事,妾近来时常听人提到。”她说,“不知何时去散骑省赴任?”
长公主道:“元初就任之期,就在明日。”
皇后颔首叹道:“从前圣上就说过,他这些子侄辈中,宗室未必有甚出息之人,元初则定然是良材。如今所见,果不其然。”
长公主亦笑:“中宫过誉。”
皇后拿起边上的茶杯,轻轻吹一口气:“若妾未曾记错,元初快十九了,可对?”
长公主道:“正是,他二月十六出生,还有三个月。”
皇后微笑:“仍未议亲么?”
我在长公主身后听得这话,不禁心头一动。看向皇后,她正抿一口茶,神色悠然,似平日闲聊一般。
“还未曾。”只听长公主道,“元初曾得谶言,不可早婚,故而妾与丈夫未敢为他议亲。”
“虽还不可议亲,但先行定下,当未尝不可。”
长公主诧异不已。
“哦?”她说,“皇后之意……”
皇后笑了起来,神色柔和。
“妾这些日子,一直在想着此事,今日恰好遇得长公主,便索性与公主说道说道。”她将茶杯放下,“不瞒公主,妾有意给元初提亲,不知公主意下。”
长公主的声音亦是委婉:“如此,不知是哪家闺秀?”
“能配上元初的女子,岂可出身平凡?自当是皇家。”皇后和气地说,“南阳公主上个月满了十四,这般年纪,也该议亲了。从前圣上总说不舍得她早早嫁人,妾思及此事,元初倒是合适。如今定下,南阳公主可在宫中多留几年,直到元初无碍了再成婚,岂不两全其美?”
我愣住。
长公主看着皇后,过了一会,也笑起来。
“皇后贤明,此言甚是。元初得皇后如此抬爱,实乃大幸。”她说着,却话锋一转,“不过这般大事,妾不敢擅自做主,须得回府与丈夫商议。”
皇后道:“这是自然。公主婚事乃有司主持,妾不过先与公主提起,若府上无异议,妾即可召宗伯及太常相商,以成好事。”
长公主面露喜色,向皇后拜谢。
皇后此来,坐得并不久。又闲聊了一番之后,她望望天色,与董贵嫔和长公主告辞。
长公主亦不久留,随着皇后出了宫门,再行礼将她送走,也自行登车而去。
不只是我,皇后方才的举动,也令长公主十分惊讶,坐在马车上,她的神色仍不得镇定。
“皇后这是何意?”她低声道,“怎会这般来献殷勤?”
我说:“自是为了拉拢公主。”
“哦?”长公主道,“她拉拢我做甚。”
“为了皇太孙之事。”我说:“只怕不久,皇后便要对皇太孙下手,然后立平原王。到了那时,无论朝廷还是宗室,必又是一场沸沸扬扬,皇后须得公主支持。”
长公主想了想,道:“既要我支持,为何要为南阳公主说媒?让一个庞氏的闺秀嫁来桓府岂不更好。”
我摇头:“若要拉拢他人,必当投其所好。庞氏的闺秀,公主如何愿意?且南阳公主的外家不过一个新野侯陈衷,势单力薄,一来可随意拉拢,一来也不必惧怕白白为他人搭桥,岂非大善。”
长公主听着,露出冷笑。
“如此说来,她却是有求于我。”片刻,她又问,“依你所见,我可答应否?”
答应个屁。
话到了嘴边,我却说不出来。
――那点才名,不过是世人消遣之物,我要成为我祖父那样的肱股重臣……
莫名的,我想起了公子曾说过的话。
我皱眉,咬了咬嘴唇。
“霓生?”长公主见我不言语,露出疑色。
我说:“奴婢不敢妄言。不过公主方才不曾回绝,想来已有计议?”
果然,长公主弯了弯唇角。
“如皇后所言,可与元初相配之人,非南阳公主莫属。”她缓缓道,“此乃其一。其二,我答应了皇后,则如立下许诺,皇后必会对我等放心许多,于大事有益。”
想法倒是没什么错处。
我说:“不过公主可知,淮阴侯亦期望表公子尚公主?”
长公主道:“自是知晓。”
我说:“公主答应了,只怕淮阴侯不喜。”
长公主不以为然:“他有甚好不喜。这是皇后配给元初的,又不是我求来的。且沈氏出了一个太后一个贵妃和一个皇子,莫非还不知足?什么好处都想占,天下岂有这般好事。”
我说:“话虽如此,可桓氏与沈氏两家一向共进退,如今大敌当前,还是和气为上。”
“只不过是定下个意向,又不是正式行六礼。”长公主道,“先让有司定下,待得解决了宫中之事再让他知道不迟。”
我还待再说,长公主看着我,意味深长:“你以为不妥么?”
我忙道:“凡事皆有好坏,奴婢不过替公主想一想坏处。”
长公主道:“我知晓了,此事我自有定夺。”说罢,又问,“今日董贵嫔之意已是明确,只不知秦王那边又会如何?”
我说:“秦王不会回应。今日之议,不过给他指了一条路,不过以秦王之智,一旦时势水到渠成,他自会来走。”
长公主颔首。
我又道:“只是秦王甚为精明,要引他入局,有一事须得严守秘密,不可被其知晓。”
“何事?”长公主问。
“便是医治圣上之事。”我说,“秦王来雒阳的前提,乃是深信陛下不治。若其闻得风声,必会按兵不动,公主则要功亏一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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