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在地里种田的时候, 挖到了一个青铜器, 政府派人来鉴定了, 说是战国时候的呢。政府要奖励爸两万块钱, 这笔钱正好可以给你在江都治病。”
“真的?”解钧南的吃惊透过听筒也传了过来。
解扬笑得更加真心,脸庞上已经消散了大半的淤青也隐匿在他的笑容里。
“那还有假?”解扬说,“所以说,这回你也就抠抠搜搜的了,有病赶紧去治。以后高升成公安局长,我们家可就靠你光宗耀祖了。”解扬故意开着能够调节气氛的玩笑,因为从眼眶里涌出的热流让他感到一阵心虚。
他一边笑,一边流着泪,胸膛里的心脏被活生生撕成两半。
“还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解扬忍着哽咽,笑着说,“要是我考上的是第二志愿,那就不在江都了,到时候能不能麻烦哥帮我照顾柏若?”
“你怎么会考不上江都警校?这还没考就开始说丧气话呢?”
“我怕体测过不了,万一呢?你就说行不行吧。”
“废话,我不帮你看着谁帮你看着,柏若那么好的女孩,要被别人追去了岂不是我们解家的损失?”
解扬含着眼泪也被逗笑了。
“我也觉得柏若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哥……你一定要照顾好她。她性格文静,不争不抢,想要什么也不会说。她生日是九月,寒露那一天。她喜欢看书,社科类的书她都喜欢。她喜欢猫,被狗咬过所以有点怕狗,她还怕打雷,每次打雷的时候都睡不着……”
“停停停,用不着这么详细。”解钧南头大地喊停,“到时候再说吧,你的第二志愿是哪儿?”
“是……”解扬随口说了一个,“南大物理系。”
“你小时候就爱看那物理书,体测过不了读个物理也不错,以后读出来也能报效国家。”解钧南说。
“嗯……哥,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过几天爸就把钱打给你,你一定要去医院看病,别耽搁了。”解扬说,“还有两个月,我就要高考了,这段时间我也不给你打电话了。哥,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了,你在家里,也要照顾好咱爹咱妈。等身体好一些,我就继续出去打工,家里的负担也能轻一点。”解钧南说。
“好……再见,哥。”
“好……”
“等一下!”
突然挣脱理智控制身体的恐惧让他叫住了解钧南。
“怎么了?”
哥哥的声音依然那么耐心。
解扬的眼泪在哥哥看不见的地方汹涌地流淌着。
他用上了全部的力气,才克制住了喉咙口的哽咽。
“喂?解扬?”哥哥在电话那边喊道。
他平复了心情,再次扬起了微笑。
眼泪顺着嘴角流进口腔,又咸又涩。
“哥,我爱你……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咱中国人不整那一套,下不为例啊。”解钧南在电话那头哑然失笑,他顿了顿,说,“……我也爱你,你是天底下最棒的弟弟。”
挂断电话后,他在电话亭里失声痛哭。
黯淡的路灯和寂静的道路吃掉了他悲痛的哭声。
许久后,他擦干眼泪,顶着夜色徒步回家。
在父亲的坟前,他给他最后烧了一捧纸。
“以后……就让哥哥来给你烧了。”
他依然每天花四个小时步行回家,在回家路上收集破烂,又在第二天进城上学的路上,去临近的废品站卖掉。
他比从前更细致,更耐心地照顾着智力障碍的母亲,每一天,他都从为数不多的空闲里抽出一段时间来教母亲如何照顾自己。
他依然伏在昏黄的电灯下,认真地写着每一日的作业。
他比从前更努力地活着,为了能够了无牵挂地去死。
唐柏若还是和高山遥同进同出着,她为了让他远离自己的蹩脚演技,让他感到深深的心痛。
无法保护自己心爱之人的悲哀和无力。
他从未怨恨过她,从始至终,都是切肤一般的自责和悲痛。
解扬带着这份哀痛,计划着自己的死亡。
他要用一次精心策划的死亡,将自己和唐柏若,都从痛苦的深渊中拯救出来。
第二天,他给学校请了三天的病假,拿着牟鸡换给的名片,走进了一家黑诊所。
他卖掉一个肾,拿到四万块钱。
这四万块钱,他分成两份。
一份假借父亲的名义寄给远在江都治病的哥哥,另外一份则放在铁皮盒子里,和一张“往前走,别回头”的纸条,埋在他和唐柏若经常去的秘密基地。
作为标志,他在埋铁皮盒子的地面上,用石头摆出了一个笑脸。
“你要一直笑啊。”他对这张笑脸说。
1997年的4月18日,机会终于到来。
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找他麻烦的高山遥大概是在别处受了不愉快,故态萌发要喊他一起去抓螃蟹。
他从宿舍里拿了高山遥三人组要求的铁桶外,还额外带上了自己的保温杯。
“让你拿桶就拿桶,你还带个保温杯干什么?”冯小米不怀好意地推搡着他的肩膀。
他小心护住了怀里的保温杯,低声道:“喝水用的。”
“嘁,你的讲究真多。到时候看你是喝水还是喝洗脚水。”冯小米嘟囔着。
“你们不买水吗?山上买不到饮料。”解扬说。
在他的故意提醒下,三人组来到学校小卖部买饮料。
一如既往,他是被支使的那一个。
趁三人组在小卖部外边抽烟讲话,他请小卖部的阿姨往他的保温杯里装满了冰块。
一桶冰块倒进保温杯,淹没了尖锐的匕首。
冯小米带路,四人来到那座山上。
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发展。
他挣脱绳索,沿着下山的路,追上了高山遥。
他取出保温杯里的匕首,挥舞着冲向高山遥。
他故意装作被打到手腕的样子,让高山遥抢走了匕首。高山遥握着匕首向他刺来,指纹如愿留在了匕首上。
他故意疏忽防范,让手臂上出现防卫的刀伤。
一切准备就绪,他不要命地扑向高山遥,抓着他的头故意砸在地上的石头上,直到高山遥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他气喘吁吁地爬起来,捡起地上的保温杯,取出提前藏在身上的绳索,用冰块夹住沾有高山遥指纹的匕首两边,再用绳索将其缠绕起来。
肋部取肾的伤口隐隐作痛,或许渗出了鲜血也不一定。
解扬拖着疲惫的身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树下。他把高山遥拖了过来,然后将吊着匕首的绳索甩过了高高的枝桠,又把保温杯里面剩余的冰全部倒掉,杯子远远扔走。
终于能够躺下。
他如今期望的,也就是躺下。
解扬计算着匕首落下的位置,躺在匕首正好能够插入胸口的位置,手里攥着绳索的另一头。
只要冰块融化,匕首就会垂直落下。
他仰望着头顶正在坠落的夕阳,直视着那火红的余光,长而密的睫毛像是蝴蝶死亡前最后一次扇动的翅膀。
他等待着。
脑海里浮现出了父亲的面容,母亲的模样,哥哥的身影。
“我不想输。”他喃喃道。
他不想输给高山遥这样的人。
不想被仇恨吞噬,同化成另一个高山遥。
直到最后的最后,他也要做自己。
“儿啊,爹这辈子没什么出息,也不要求你一定要出人头地,我们做人讲究的就是一个良心。爹只要求你,做个善良的人。儿啊……”
父亲苦口婆心的声音再一次回响在耳边。
解扬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坦然。
“我做到了,父亲。”
冰块在太阳的余晖下越来越小。
在匕首落下的瞬间,他闭上了眼。
眼前浮现出,唐柏若的模样。
在那座稻草堆上,在那片只属于他们的海洋下,他对她讲起自己最近感兴趣的事情。
“我最近在一本书上读到了‘双缝实验’和‘延迟实验’,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
“首先根据‘双缝实验’,如果没有人去观测电子到底通过了哪条缝,它就同时通过了双缝而产生干涉。如果有观测行为,那么它就必定通过了其中一条缝。这听起来是不是有些头晕?更让人吃惊的在后面呢!”
“一个叫约翰・惠勒的人,提出了一个叫‘延迟实验’的猜想,实验的基本思路是用半镀银的反射镜来代替双缝。我们可以选择要不要在终点处插入半反射镜,这个选择,可以在最后一刻才来决定,在这个‘最后一刻’,光子理论上已经通过了第一块反射镜,但由于我们的干涉,它必须在快要到达终点之前,根据我们的选择,反过去决定当初到底走的是‘一条路’还是‘两条路’。在惠勒的构想诞生五年后,这个实验猜想真的被证实了。”
“你明白这代表什么吗?”
他难掩激动,满怀向往地望着那片浩瀚的海:
“这意味着,历史可以是在发生后才被决定是如何发生的。我们所有人,都是历史的创造者之一。”
“意识,可以改变世界,甚至过去。”
他睁开眼,用包着创口贴的手拔出胸口的匕首,将它放进一旁的高山遥手里。
血液从身体里喷薄而出。
他摸出身上的打火机,点燃了绳索的另一头,也点燃了撕下来的创口贴。最后,将打火机用最后的力气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