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用丝线缠绕露出锈斑的花枝,用绿色的夏布给花做萼……后来,她开始给小丫鬟们做头花。
杭绸的、丝绒的、织金的、粗布的、细布的……丁香花、玉簪花、茉莉花、牡丹花……酒盅大小的、盖杯大小的、指甲盖大小的……钉铜珠的、钉鎏银珠的、钉琉璃珠的……到后来能以假乱真,在六月里做出玉兰花挂在香樟树上……
她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做头花上。
郁棠掩面。
自重生以来,她觉得自己就应该如新生一样,把从前的种种都忘掉。
特别是在李府里养成的那些习惯。
她不仅没有动过头花,没有去找李家的人报仇,她甚至连她死时的苦庵寺都没有去看一眼。
可有些事,发生过就是发生过。刻在她的骨子里,融到她的血液里。
她改不掉,忘不了。
郁棠想做一朵头花。
小小的,粉红色的,一瓣又一瓣,层层叠叠,山茶花式样,歇一只小甲虫,绿豆大小,栩栩如生,趴在山茶花的花蕊上,戴在她的发间。
那是她前世自从李竣死后就再也没有过的打扮。
郁棠此时就像干渴的旅人,抵御不了心里的渴望。
她起身梳妆打扮。
看见铜镜里的女子有双灿若星子的眼睛,明亮得仿若能照亮整个夜空。
她慢慢地为自己插了一朵珠花,戴上了帷帽,起身去找老板娘:“您这附近有卖铜丝绢布的吗?我想做点头花。”
老板娘知道她是秀才家的闺女。可秀才家多的是需要女眷做针线才有吃穿嚼用的。她只是同情地看了郁棠一眼,就指了门外的一条小道:“从这里出去遇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向左拐,那一条巷子都卖头花梳篦、帕子荷包的。”
不仅有这些东西卖,还有做这些东西的材料卖。
有收这些东西的店家,也有卖这些东西的客商。
老板娘想着他们家和裴家熟,还叫了个小厮跟着她一道去:“帮着搬搬东西,指指路。”遇到登徒子,还可以威胁两句或是唤人去帮忙。
郁棠谢了又谢,由那小厮领着出了门。
花了三两银子,半天的功夫,她买了一大堆铜丝线、鎏金鎏银琉璃珠子还有一堆各式各样零头布回来。
喝了点水,她就坐在客房的窗棂前开始做头花。
熟悉的工具、熟悉的材料、熟悉的颜色……郁棠的心平静了下来,既感觉不到累,也感觉不到饿。
第四十章 揭开
不知不觉间,屋里的光线暗了下来,郁棠这才发现太阳都已经偏西了。
她起身,揉了揉有点酸胀的眼睛,出了门招了个小厮来问:“郁老爷和郁公子都没有回来吗?”
“没有!”小厮答道,郁棠就看见佟二掌柜走了进来。
他和佟大掌柜很像,倒不是五官,而是气质,都给人非常和气、好说话的感觉。
客栈的老板在柜台上管账。
他问客栈的老板:“老板娘在不在?郁家小姐怎么样了?一直惦记着要来问问,结果今天生意太忙了,总是抽不开身。”
男女有别。
客栈的老板也不好意思去探望郁棠,道:“应该没事了吧?之前还听店里的小二说郁家小姐出了趟门买了些东西回来――还能逛街,多半好了。”但具体好没有,他也不知道,说完这话,他又让人去喊了老板娘出来。
老板娘笑道:“好了,好了!就是精神不太好。不过,任谁这一天不吃东西也会没精神啊!”
“那就好。”佟二掌柜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道,“我们家三老爷已经知道我用他的名帖给郁小姐请大夫了,到时候三老爷要是问起郁家的情况来,我也知道怎么回答啊!”然后他又问起郁文和郁远来,知道他们两个人一大早就出了门还没回来,他道:“那我就不去探望郁小姐了,郁老爷和郁公子回来,您帮我跟他们说一声,我明天再来拜访他们。”
老板和老板娘连声应好,送了佟二掌柜出门。
郁棠也不好意思出去打招呼,又折回了自己屋里。
掌灯时分,郁文先回来了。
他神色疲惫,老板和他打招呼的时候他的笑容都有些勉强,他草草地和老板客气了几句就回了房。
郁棠听到动静,就去了父亲屋里。
“坐吧!”郁文眼底的倦意仿若从心底冒出来的,他抚了抚额头,道,“你不来找我,我也准备去看看你。你今天怎么样?肚子还疼吗?我们不在的时候,你一个人呆在客栈里做什么?”
郁棠一一答了,然后帮父亲倒了杯热茶,这才坐到了父亲的身边,道:“您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郁文点头,端着茶盅却没有喝茶,而是愣愣地望着郁棠,目光深沉,显得很是凝重。
郁棠心中咯噔一下。
按照他们之前的打算,为了不引人注意,她爹去查鲁信的事,看鲁信的死有没有蹊跷,而郁远则去找那位姓钱的师傅,看他能不能帮着把那幅《松溪钓隐图》再揭一层。现在郁远没有回来,不知道那位姓钱的师傅会怎么答复郁远,郁文这里,肯定不是什么好消息。
她静心屏气,等着父亲想好怎么跟她说这件事。
郁文果然沉默了良久,这才道:“阿棠,你是对的!你鲁伯父的死,只怕真的应了你的猜测!”
得了这样的信息,郁棠心里面反而踏实起来。她道:“难道鲁伯父是被人害死的?”
“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害死的,可他按理不应该这样死的。”郁文细细地和郁棠说起他查到的事来,“你鲁伯父死之前,还欠着客栈的房钱和巷子口小食肆的酒钱,而且他刚刚和新上任的提学御史搭上关系,听那客栈的老板说,他已经得到那位提学御史的推荐,过两天就要去京城的国子监读书了……”
郁棠皱了皱眉,道:“会不会是鲁秀才吹牛?”
“不管是不是吹牛,他准备去京城是真的。”郁文道,“他还找了好几个熟人凑银子,想把住宿的钱和酒钱结清了。客栈还好说,那小食肆的老板听说他要走了,怕他不给酒钱偷偷跑了,一直派自己的儿子跟着你鲁伯父。那小食肆的老板说,当天晚上他儿子亲眼看见你鲁伯父回客栈歇下了,怕你鲁伯父半夜被人叫出去玩耍,小食肆老板的儿子一直等到打了二更鼓,实在是守不住了才回去的。
“谁知道第二天一大早,却发现你鲁伯父就溺死在了离客栈不远的桃花河。
“我也问过客栈老板了,客栈老板信誓旦旦地说没有发现你鲁伯父出去。”
郁棠打了个寒颤。
郁文也神色黯然。
两人都觉得形势不妙,既不敢继续查下去打草惊蛇,也不敢就这样装糊涂,等到祸事临门。
一时间,父女俩都没有了主意。
郁文只好自己安慰自己:“也许是我们想得太复杂了,等阿远回来再说。”
做钱师傅这种生意的,通常都很忌惮生面孔。今天郁远过去,并没有把画带过去,而是请了个和那位钱师傅私交非常好的朋友做中间人,试着请钱师傅帮这个忙。
至于成不成还两说。
郁棠见父亲有些丧气,只得道:“阿爹,您还没有用晚膳吧?我让老板娘端点饭菜上来。今天店里煎了鱼,我坐在屋里都闻到了那香味。”
这家客栈是可以包餐,也可以单点的。
郁文他们不知道事情会办得怎样,没有包餐,就只能单点了。
“还是等阿远回来吧!”郁文蔫蔫地道,郁远回来了。
他倒是神采飞扬,高兴地道:“叔父,钱师傅让我们明天一大早就过去,看过了画才能给我们一个准信。”
这也算是个好消息了。
郁文打起了精神,但郁远还是看出了端倪。
郁文也没有瞒他,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了郁远。
郁远神情严肃,道:“那我们明天更要小心一点了。”
郁文叹气,道:“吃饭吧!尽人事,听天命。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郁棠忙去叫了饭。
吃过饭,原定去小河御街夜市的,大家也没有了心情,早早就各自回了房。
郁棠继续做头花,直到听到三更鼓才睡下。
翌日她起来的时候听到郁文在和掌柜的说话,郁远带着画已经出了门。
不过,这次他回来得挺早。
午饭前就回来了,而且把画留在了钱师傅那里。
他两眼发亮地压低了声音和郁文、郁棠道:“钱师傅看过画了,说这画最少还能揭三层,问我们要揭几层。我想着总归麻烦他一次,也没有客气,就让他能揭几层是几层,不过,要比之前讲的多要五两银子,要到明天下午才能拿画。”
郁文自昨天知道鲁信的事之后就心情低落,闻言简单地应了一声“行”,直接拿了银子给郁远。
郁远拿了银子,又出去了一趟。
第四十一章 丢脸
到了下午,郁远回来了,他们也没什么事了――现在就等着钱师傅那边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了。
郁文等得心焦,和客栈老板下棋打发时间。郁远有些坐不住,和郁文打了声招呼,街上逛去了,想看看杭州城什么生意好,大家都做些什么生意,怎么做生意的。
郁棠在房间里做头花。
有人进来道:“郁老爷住这里吗?”
郁文抬头,道:“哪位找我!”
来者十五、六岁的样子,唇红齿白的,做仆从打扮。他笑道:“我是周老爷的小厮,我们家老爷让我来看看您在不在店里。”说着,一溜烟地跑了。
郁文奇道:“周老爷?哪个周老爷!”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那小厮陪着周子衿和裴宴走了进来。
郁文笑了起来,忙迎上前去,行着揖礼道:“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周状元。您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找我?”又朝着裴宴行礼。
裴宴还是副不冷不热的模样,淡然朝着郁文点了点头。
周子衿道:“听说令千金病了?我们应该昨天就来看看,可昨天约了人见面,一顿午饭吃到了下午,我也喝得醉醺醺的,不好失礼,就没有过来。怎样?令千金好些了没有?有没有我们能帮得上忙的?”
郁文听了很是感动,道:“小孩子家,吃夹了食,已经拿了裴老爷的名帖去请了王御医过来瞧了瞧,说是没什么事,禁食就行。劳您二位费心了。我还准备过两天去裴府道谢,没想到您二位先过来了,真是过意不去。”说完,又单独谢了裴宴。
裴宴没说什么,受了郁文的礼。
郁文道:“周状元和裴老爷等会可有什么事?不如我来做东,就在附近找个饭庄或是馆子,我请两位喝几盅。”
周子衿眼睛一亮,显然对此很感兴趣,谁知道旁边的裴宴却在他之前开口道:“不用了,你这边肯定还有很多事。以后有机会再一起喝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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