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掌柜陡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小老儿想左了,还望贾先生勿怪。”
“贾廷翰”摆摆手,示意他不用介意,“不说这些,既然是我设宴,我们来说些有趣的。”
贾家管事笑道,“家主今日嗓子不适,还是仔细保养才是,便由我这个话多的,说些有趣的故事,给大家解解闷吧。”
“贾廷翰”抬抬袖子,示意他随便。
贾家的管事便说了他们往年游历各方时见过的一些奇闻异物。这年头,除了商人或兵士,普通人家,甚少有人会出门游历。整日忙着温饱营生,所见所知的不过就是日常所见。贾家管事口中描绘出来的各地的风土人情,还有那跨海而来的奇人异兽。莫说胡掌柜和张言祯,便是那玄衣武士和美婢们,也听得津津有味。
这场热闹的宴会一直到戌时才结束。
张言祯与胡掌柜告辞之后,往张府走去。
张言祯喝了些酒,再加上听了那些席间的言谈和趣闻,心中简直热血沸腾。“老胡,要是我能有朝一日,成为像廷翰兄这样的人物就好了。”
老胡心有戚戚焉,他以往见过的南来北往的客商何止百千。即便是那些阮家派来收购丝绸的管事们也见过不少。但是有贾廷翰这样风度和见识的,一个都没有。
“贾先生,真可谓是人中龙凤啊。而且他说的不错。少爷你喜欢做这一行,可是我们这种小铺子有什么意思,你可以去户部,去做大生意,去做这天下的生意,不止是为了盈利,也是为天下的百姓谋福祉。这样的路,夫人不会反对的。”
“你说的对。”张言祯坚定的点点头,“我想去求我爹,让我跟着廷翰兄游历一圈,去见见世面。等我回来,我一定努力读书,考进户部去做官。咦,你怎么还不回家休息?”
胡掌柜面色慎重,“今晚贾先生所说的消息,我们决不能外传。但是老爷和夫人那里,却一定要尽快禀告。这可不止跟铺子的生意相关,也跟老爷的仕途相关。”
张言祯点点头,“那我们一起去吧。”
张博和陆氏正准备歇下,听丫鬟说张言祯和胡掌柜一同来见,心中都十分惊讶,只好穿戴整齐,又出来。
“你们不是赴宴去了吗?是出了什么事吗?”陆氏奇怪。
胡掌柜开门见山,直接将关于阮家的消息转告他二人。
张博听完之后,恍然大悟,“难怪,难怪。”他看了一眼陆氏,“我向来对阮家避之惟恐不及,所以这些年了,也不曾有过迹象要提拔我入京。可几天前,却传来让我进京述职的意思。”
陆氏面色微僵,没有说话。
张博也不是刻意在问她,转头问胡掌柜,“此人如何?”
胡掌柜也不敢托大,“此人风度确实不凡,绝不是普通的商人。但是老爷若是有闲暇,倒不妨与之见上一面。此人面上淡淡的,但是对大公子青眼有加。所以才肯透露了些消息。”
张博点点头,“若是价格合适,你明日便去签了契约就是。顺便送份帖子过去,便说明晚我回请他。”
胡掌柜这才松了一口气,该他做的事情,他都做了。接下来的,可不是他该胡乱插手的事情。“小的告辞。”
待他走了,张言祯鼓足了勇气,“爹,娘。我想成为像贾廷翰那样的人?”
陆氏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他就是再出色,也是个商人。商人是何身份,难道你不知道?你身为官家子弟,居然自甘下贱?”她平日很少说这样的重话。但今日新事旧事冲撞在了一起,她心头的滋味实在难言,免不了便向自己的孩子撒气。
“不。”张言祯面色微红,“廷翰兄今日说了,一人为商,经营不过斗担;一家为商,经营不过坊店;但只要我站的地方足够高,经营的就是天下百姓的温饱。我要做户部的官,做着天下的生意。钱于国家,便如水于河流,便如血于人体。读书人,为官者,都瞧不起商户,可是谁敢轻视、得罪户部的官员。”
“你!”陆氏被他一通话气得直翻眼。
倒是张博笑了,“这话是那位贾家主说的?确实见识不凡,不拘一格。”
张言祯连连点头,“听他一言,我茅塞顿开。我想做的事,和母亲想让我做的事,其实并不需取舍,我喜欢跟钱和数术打交道。廷翰兄说我可以去户部做官。这样我也不算是违逆了母亲,我们都可以如愿以偿。”
陆氏气笑了,“户部难不成是这位贾……贾什么的做主吗?他说你能进户部做官,你就能进户部做官?”
张博倒是赞同,“事在人为嘛!大郎如今想明白了,乃是好事啊!”
张言祯听父亲这么一说,咽了一口口水,“父亲,我还想跟着廷翰兄出去游历一番。”
陆氏气得要命,自己平日嘴皮子磨破了,他只当耳边风,今日只是见了个陌生人,就被人牵着鼻子走,便泼他冷水,“你知道这人底细吗?碰上了拐子的,把你卖了都不知道。”
张言祯缩了缩脑袋,“这不是还有父亲呢吗?父亲明日回请他,自然可以分辨他是什么样的人物。”
“你这傻孩子,若是这位廷翰兄真的如你所说是个人物。便是你想高攀,人家也得看得上你,肯带你去才行啊。”张博笑道。
张言祯顿时哦了一声,有些被打击了。
“行了,去睡吧。明日为父先见见这位廷翰兄再说。”张博神态和蔼,撵了长子去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顾守信:你们说的太真,连我都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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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大鱼
重新回到内室之中的夫妻二人,却没有了睡意。
陆氏虽然换上了寝衣,躺在了床榻上,背对着张博。但张博知道她肯定没有睡着。
“十九年了吧。”张博在床边坐下,有些唏嘘。
陆氏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张博叹了一声,“我就说,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招我回京述职。我在这怀州通判的位置上已经做了七年了,无功也无过。提拔进京这种美事,怎么会突然落到了我的头上。要不是大郎和老胡意外得了这个消息,我恐怕还真的以为是我的运道来了。”
陆氏很想当做没听见丈夫在说什么。
张博方正的脸上,即便是自嘲的时候,仍然十分温和,“明日设宴,便做些怀州的特色菜吧。这位崔家家主,想必见多识广,我们也不用那么费心学京城流行的菜色。”
陆氏想说点什么,却又无从说起。只好闭目装睡。仿佛只要闭上眼睛,便可以自欺欺人。
隔日一早,胡掌柜就去了青云阁,拉着贾家的管事,去寻了中人,签了契约。封了货样,贾家掌柜也将定钱付给了胡掌柜。胡掌柜心中放下了所有的担忧,他适时送上了请帖,说自家主人请贾先生晚上赴宴。贾家的管事装模作样的进去请示了一下,便出来答应了。
胡掌柜忙回府禀告陆氏。
待到了晚间,贾廷翰带着管事和侍从们前来赴宴。
张博和陆氏一见此人,顿时明白了为何张言祯和胡掌柜为何对此人如此推崇,谈到他就两眼放光。
身形高瘦是真的,足足比他身边的侍从高了半个头;
面若好女也是真的,然而风仪气度,便是陆氏曾经见过的京城世家子弟,也远远不及。
张博一见此人,笑着相迎,“贾先生如此风采,难怪犬子回来对先生赞口不绝。”
“贾廷翰”快步行来,施施然朝张博一礼,“见过张通判。”
商人见官却不跪,那便是有功名在身。张博心中点头,腹有诗书气自华,难怪不同于寻常商人。“贾先生请。”
双方入席,张博便与贾廷翰交谈了起来。
“贾廷翰”依旧神色端庄清冷,却并不失礼。只是风寒还未痊愈,嗓子有些沙哑失音,能由管家代答的话,便由管家代答。
宴请过半,便是张博这个见多识广的通判,也找不出“贾廷翰”的半丝破绽。“贾廷翰”虽然因为嗓子不舒服,并不多话。然其学识渊博,思维敏捷,只言片语,便发人深省。张博都真心觉得若是“贾廷翰”跟他家没有矛盾,倒是一个非常值得来往的伙伴。
“对了,不知先生还在怀州停留多久?”张博不经意地问。
“许是两三天就会离开。”“贾廷翰”饮了一口热茶,嗓子似乎舒服了一些,“我原本计划取道京城,再回西北。不过今日收到消息,崔指挥使奉旨剿匪,西六州盗匪望风而逃。这样的话,我就不必绕道京城,直接跟在崔指挥使的大军后面,便可从汝州、陈州取近道回去西北。”
张博有些惊讶,试探地重复问了一句,“崔指挥使?”
“正是。”“贾廷翰”点点头。
一旁的贾家管事笑道,“张大人也知道这位崔指挥使?”
张博望了妻子一眼,“不知是不是工部尚书崔洮的孙子崔晋庭崔大人?若是他,我确实早有耳闻,只是不曾谋面。”
陆氏的眼神已经忍不住落在了“贾廷翰”的面上。这人可能是病体未愈,站起来的时候尚不觉得,但坐在那里时,尤其是因为咳嗽不得不偶尔侧身低头,便有一种文弱之感。陆氏忍不住反复仔细地打量这人,此人骨相比中原人士更深邃,可能确实有域外血脉,因此五官精致秀美远甚常人,却并不娘气。跟印象中的崔冼智完全不同。真的不是崔晋庭啊,那个被她几乎遗忘的孩子。
有些事情,忽视的久了,就会被遗忘;但一旦被翻起,她又忍不住打听。陆氏终于开口了,“贾先生认识崔……崔指挥使?”
“贾廷翰”有些诧异她会开口,微微颔首表示敬意,“是的。”
贾家管事替他回答,“崔大人两年前经过西北,与我们家主不打不相识。两人一见如故,时常往来。去年崔大人成亲,我们家主还亲自去了京城道贺。自从崔大人成亲之后,官运亨通,如今京城谁人不知崔大人的威名。哦,对了。阮相家的小公子的那一百大板,据说就是崔大人亲自动的手。自从崔大人和肖中丞压制住了阮家之后,大家的日子都好过多了。”
“崔大人成亲了?”陆氏微微一怔,“娶的谁家的女儿?”
“贾廷翰”笑了一下,“崔夫人出身乡野,父母双亡。与崔大人结缘的事,听说是一场意外。只是两人因了此事,都与家族翻了脸。崔大人两手空空出了崔家的大门,与崔家断绝了关系。双方虽然都是父母双亡,但成亲时,由锦朝长公主、薛太妃主持了礼仪,十分喜庆。”
“都父母双亡?”陆氏脸色有些难看,“崔大人是这么说的?”
“贾廷翰”被她这么一问,似乎有些意外。“当时成亲时,我们只看见堂上放了牌位,并没有细问。张夫人何以有此一问?”
陆氏面色复杂,强笑着,“只是觉得成亲之时,父母家人都不在,未免有些遗憾。”
贾家管事笑了,“于别人家或许如此,于崔大人,那可未必。关于崔大人的一些成年旧事,其实京城人都知道。他三岁时就没了父母,而崔家并未因此善待他。西园的事情,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崔大人被崔家人害得几乎去了半条命,这才一怒之下与崔家一刀两断。这样的家人,有还不如没有。不过,张夫人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好像也有人说崔大人的母亲并不是去世,而是改嫁了。唉,崔大人要是有母亲照料着,可能这些年也不至于苦成了那样。”
陆氏下意识地偏过了头,回避了众人好奇的目光。
“贾廷翰”咳了一声。
“嘿。”贾家管事一拍腿,连忙端起了酒杯,“是我失言。如今崔大人夫妇日子过得不知多少,还提那些做什么。而且,便是崔大人的母亲还在世,只怕也未必会再露面。”
张博倒是有些不解,追问了一句,“这是为何?”
“这……”贾家管事为难地看了“贾廷翰”一眼,似乎不知道该不该作答。
“贾廷翰”想了想,自己开了口。
“如今崔大人不过仕途刚起,虽得官家看重,却也有许多阮家的附庸处处与他为难。崔大人娶一个身家干净、没有牵扯的妻子,而不是选择京城世家的女子,这本身就说明许多问题了。若是崔大人的母亲真的还在,而且回到了京城。那么她的娘家,她的夫家,她的子嗣,必然会牵扯进这些矛盾之中去。她若是向阮家低头,那势必要跟崔大人为敌。阮家已有日薄西山之态。或许不需几年的时间,阮家就大势已去。到了那时崔大人的母亲该如何自处?若是,崔大人的母亲不想向阮家低头,阮家如今有些疯狂之态,曾经当中在京城将人砍死。他们要是发起疯来,为难崔大人母亲身边的人。那真是防不胜防。崔大人的母亲要是此时入京,那才是往火坑里挑。所以,我并不认为崔大人的母亲会在这个时候返回京城。”
张博望着“贾廷翰”,眼神中就有了深意,“崔大人或许不是这么想的呢?”
“贾廷翰”抬目,直直地望向张博,认真地评价道,“一个只有生恩没有养恩的母亲,在孩子幼龄就丢下孩子另嫁,而且这么多年不闻不问。现在再去谈什么恩义情感,实在是晚了些。”
这么冷静直白的目光,有一种图穷匕见的锐利。
陆氏的脸上血色全无。
而张言祯坐在母亲下首,眼中只有“贾廷翰”,听他这么说,也十分感慨,“崔大人也怪可怜的。不过这样的母亲,倒不如离得远远的。若是近了,只怕想起的都是当年不开心的事情,两看两相厌吧。”
“言祯。”张博皱眉喝止了自己的儿子,“怎么能这么说话。”
“贾廷翰”笑了笑,“不说那些了。到底是崔大人的家事,而且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我们还是说些其他的。对了,我看张公子精通术数、心算。那些数字,他过目便能算出数值,十分难得。我见过几位户部的堂官,都远远及不上他。前途不可限量啊。”
这等吹捧,贾家的管事立刻接上了话,将张言祯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张博笑得得意又自豪,试探着问,“这个孩子,不喜读书,就喜欢跟账本打交道。昨日听贾先生指点迷津,对贾先生十分信服,很想跟着先生四处走走,开阔眼界呢。”
“贾廷翰”笑了,“愧不敢当。不过可能要让张公子失望了,我也是去年刚刚成亲,这次出门已经有八个多月了,如今归心似箭。这次回去,暂时不会这么快再出远门了。”他看向张言祯失望的表情,举起杯敬了张言祯一杯,“让张公子失望了,十分对不住。”
张言祯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其实,都说周游四方,西北也是四方之一嘛,我去西北看看也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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