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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软花柔 第26节

玉软花柔 李竹喧 5813 2024-06-29 11:28

  裴时行闻言抬眸,清明锐利的一双眸眼色澹澹,正正与御案之后,高踞龙座上的帝王对视。

  元承绎面色沉寒,剑眉之下一双虎目炯然,令人难以逼视。

  在这般目光下,裴时行心无震恐,亦不曾错眼丝毫。

  却终于于这方只有他二人的殿内启口出言。

  六月中正是人间好时节,殿外日光大约已沉默地划过半圈日晷。

  立政殿外是琼海池,池边楸树谢尽春紫繁花,此季只余秃枝遒干,莺鸟栖枝又惊飞。

  紧合的深门背后,殿内话音一直未曾断绝。

  元承绎在裴时行的话音里凝眉。

  御座两侧,漆金方尊缶冰鉴沉默冰冷地矗立,金造深腹方口的兽首不断自口中吐出丝丝凉气。

  好似要就此将殿内君臣二人之间的气氛冻结。

  又好似在以紫铜双目,眼色幽幽地窥伺这一场密谋。

  时至薄暮,一场漫长的对话方才结束。

  玉面凝霜的裴御史衣袂带风,径自便大步出了宫门。

  .

  裴时行今日很不对劲。

  元承晚知此人向来精力旺盛,虽日日躬亲于诸多公务,却效率奇高。

  同皇兄不歇一日,却还每至日昃方才散朝的作风十分相类。

  果不愧其少年状元之名,亦不愧为皇兄的肱骨倚重之臣。

  可他今日自隅中便闭门书房,而后又入了趟宫,待再归来时便是这么一副经霜青茄子一般蔫答答的模样。

  长公主步至中庭,只见裴时行独坐内殿。

  身后是天暮西沉,滚滚浓云顷刻化作齿爪锋利的凶兽,通身斑斓金紫,似要扑将吞咬上来。

  那男人一语不发,只默默擦拭他的佩剑。

  此刻昼光黯淡,他又微低了头,叫人难以望见面上神情。

  元承晚将目光落回到那清雪寒泉一般的宝剑上。

  只见剑身于细纱中来回隐现,刃如霜雪,又锋利雪亮若江海清光,恰如其名——

  正是他少时便惯使的那柄斩霜。

  殊不似其主的清绝,这剑倒是有个杀意腾然的名字。

  裴时行旬休之日,抑或晚间用过哺食,往往也会在庭中舞一套剑。而后待到酣畅淋漓时,必会用细麻帕子独坐拭剑。

  男人修长指节认认真真擦拭过每一寸剑身,目色专注。

  好似匠人在欣赏呵护一件难染纤尘的绝世瑰宝,又好似只是在同老友对坐谈闲。

  他虽身为文臣,身手却丝毫不逊朝中武将。

  平明时分霜寒未散便有剑气呼啸不定。彼时电光如流,飒飒擦过郎君素衣,皎然若游龙有势。

  虽舞到后头,长公主的视线总会不由自主落在男人扎束紧实的一截劲韧细腰上。

  以及再上头,被薄汗细浸的一层单衣。

  衣下块垒分明的皙白肌肉若隐若现,随他的呼吸愈发紧绷清晰。

  可她是何许人物,自幼便在锦绣膏粱里看遍风流,而后更是上京销金窟里的红人常客。

  元承晚自然能辨出,美色背后,裴时行的身手亦是绝不容小觑。

  且不同她看遍的那些,这人一招一式间不沾丝毫脂粉气,行云流水的简练里却多暗藏杀招。

  竟是难得的凌厉峻峭。

  旁人亦好似可以自这酣然剑气中窥见另一个裴时行。

  冷漠、狂傲、凶虐,却又惊艳到眩目。

  但无论裴时行哪副模样,长公主都未曾见他如此刻一般消沉。

  剑光如雪锃锃晃在俊秀冷面上,令他整个人都沾染一丝鬼气。

  连那张堪称裴氏子唯一优点的俊容亦黯淡不少,甚至神色间隐隐有种不羁自沉。

  他毕竟是血肉之躯,莫不是近日太过劳累,染了风寒?

  元承晚原本由听云扶着,思及此当即便后退了半步。

  又将香薷的缂丝绣帕轻轻掩在口鼻,而后铱錵关切出声:“驸马面色不佳,莫不是身子不适?”

  裴时行闻言抬眸,眸色亦是沉沉死气,话音平中泛郁:

  “多谢殿下关心,臣未觉不适,亦不曾染上风寒。”

  他看上去实在颓废又自弃,元承晚点点头,复问道:“那你是怎么了呀?”

  她放下掩鼻的丝帕,又遣了身后众多女史,只一人步上前去。

  而后微微倾身,凑近面前的男人,试图观察他的神色。

  她生来瞳色浅淡,光芒下极易折现出清透的淡漠之色。

  可此时此刻,里头映出他的样子,竟有几分柔软。

  裴时行垂下眼去。

  终究还是天真不知事的小狸奴。

  极容易便对着凡世间皮相好的坏男人心生怜悯。

  他终于开口,清越的嗓音亦有些沙哑:

  “周旭的近随昨日自戕而亡,临死前写下伏罪书,指认臣才是下药一事真正的罪魁祸首。”

  “他在书中交代,周旭于万寿宴前曾与臣有过会面,归家后神色轻狂,隐有兴奋之色。

  “本因便在,乃是臣利用了周旭。

  裴时行嗤笑一声:

  “他说臣先是将那药予了他家郎君,谎称会助其成事。而后却假作自己也中药,迷失了神智,继而玷污了殿下清白。”

  “可怜他家公子为人做嫁衣,白白送了命却至死不知臣的狼子野心。”

  元承晚皱着眉听完。

  裴时行所说实在是非常离奇又曲折的情节。比她昨日自听云房里拿来翻过的劣造话本子还荒诞。

  “哦。”

  长公主面色不为所动:“皇兄信了?证据是什么?你又为何要帮周旭?”

  裴时行顿了一顿,随即抬眸,目光热切又含悲地望住她。

  似是溺水之人无望地抓住湍涌急流中唯一的稻草。

  “殿下竟是相信臣的么?”

  下一刻又恍然,苦笑一声道:

  “他的说辞是,臣予他家郎君的药乃是东夷一地的秘药,名唤颤声娇。

  “入水一化即无形,便是事后查验,也与寻常房中助兴之药无异。

  “唯一妙处便在,颤声娇专用于女子房中。

  “可这药又当真不同寻常,待女子服食数日后仍有眩晕、嗜睡之症,却能柔嫩肌骨,使腰软身轻,遍身肌肤粉光若腻,故并不大能引起怀疑。

  “最主要的一点在于,此药能助孕。”

  服而动,动而交,交则孕。

  甚至那状子里还有更多直白的语辞,但他不必再拿那些不堪入耳的东西来污她耳目。

  “他说这药万金难得,故臣当时只予了周旭星点儿,恰好是一成年女子的用量。

  “这周家仆子由此宣称,臣当日与殿下所误食的并非同种药物,故双方药性起后的反应当是不同……”

  长公主乃千乘贵体,自不会有人胆敢亲自向她追问,细询她彼时情动究竟是怎样一副痴态。

  但皇帝昨日便特意交代过来长公主府上请脉的医士详察,那近随所述的种种反应竟逐一在元承晚身上有所体现。

  其实甚至都不必自这诸多反应来印证——

  单从当日,她不过在体内存了那么一会儿便能有孕,可知是这药在作怪。

  元承晚默然。

  她那几日后的确总觉自己昏然欲睡,但也以为是裴时行太过凶悍所致。

  及至后来,听寒听云晨间为她梳妆时也赞说殿下面若芙蓉,眉眼顾盼有神飞,竟是殊艳更胜从前。

  她们几个未知事的小丫头还当是孕中丰满,这才令美人添了风韵。

  如今却道是另有玄机?

  长公主蹙了眉,因裴时行方才所述那些女子身体会生的诸多变化嫌恶不已。

  “那你呢,你帮周旭的缘故何在?”

  裴时行神色寥落,平铺直叙道:“这便是臣的另一桩罪了。

  “陇上道的盐铁产量及赋税均有异样,是臣身为御史,监察不力;而后更是私收贿赂,故作不知,为之遮掩。

  这样便说得通了。

  周旭因前次受裴时行弹劾一事耿耿于怀,故此暗中窥伺,拿了他受贿的把柄来要挟。

  而裴时行果真受此挟制,却原来是只在表面上假意顺从,实则为免后患,直直取他性命。

  这个理由寻的极其巧妙,饶是裴时行也不由在心下暗赞。

  今日他入宫恰好是为向陛下禀明陇上籍册的数目异常,可对方竟一早就预备为他罗织下这个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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